每次入眠都是一场死亡,而从沉眠中醒来则是一场新生。
先生睁开眼睛便想起了这句话,他现在仰头躺倒在靠窗的床铺上,熟悉的温软被褥带着舒惬的熏人意图令人难以舍得脱身,侧目望去,窗外天与地之间都被层柔和并不夺目的赤赭色包裹着,黄昏散出的余韵还没来得及撤离这片大地,夕阳投下的最后一缕目光卷着微风在他窗台上贪心留恋了片刻。
先生一字一句吐出了话语。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
“先生,你终于醒了!”
铃打断了他的吟唱,她察觉到了床上人的动静,抬起匍匐在床头一侧的身躯,揉着通红的眼眶打了个十足的哈欠后安心开口,铃站起身刚准备舒展僵硬的身躯,门外就立刻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她一溜小跑着去打开了房门。
绯则还是穿着那套轻质盔铠,她沐浴着残阳的冷光从门外踏入。
“先生,领主大人约你到领主府共进晚餐,若是不方便的话,我替你婉拒。”
“不用,我有事要和他商量,刚好我也确实饿了,现在就出发吧。”
施法后摇被中断,诗兴退散、回归现实的先生迅速揭开了被子跳起,但寒风从他两条光腿下蔌蔌而过,全身上下只剩一条大裤衩的先生打了个寒颤,一时大脑短路,只能双手护在胸前,在风中凌乱。
“先生,你之前穿的那套衣物拿去洗晒了,换用的衣服备好了在这边。”
铃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打开旁边的衣柜,为他挑选着合适的装束。
先生瞪大了眼睛,事到如今,他才反思自己在城外睡着后都发生了些什么,是谁把他搬回了住宿的房间床上,又是谁帮他沐浴更衣扒光了他的衣服,事关他良家妇男的贞洁,到底该去向谁去讨要个说法可是头等头的大事。
绯则拉着铃的手,微微颔首。
“铃,我们还是先出去让先生一个人冷静一下吧。先生,我们会在门外等你。”
“阿嚏!”
先生目送两位嫌疑犯手牵手慢步离开,绯则还不忘贴心为他扣上房门,于是空荡荡的房间内徒留他一人,无形的寒意顺着窗台侵袭进四肢百骸,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连忙关上了窗户。
换套合身的轻便布衣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所以当先生几乎是在半分钟后就打开房门的时候,绯则和铃两人脸上都略微有些意料不到的惊讶,先生倒是很自然的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开口吆喝。
“走吧,我快饿死了,可别让领主大人等太久。”
“先生,是绯则小姐把你从城外背回来的,也是她帮忙为你擦洗干净身体和头发,将你安置到了床上,其实绯则小姐她一直寸步不离在身旁照顾你,你醒来后她不在床边也只是因为临时有公事出去忙碌了一会,我只是代为看护,实际上并没有帮上什么忙。照顾你的功劳独属于绯则小姐,先生可千万不要误会了。”
先生抢先迈开步伐,经过铃身边时,听见了她小声的絮絮叨叨。
绯则信步在一旁,没有听见铃单独所说的话,见先生已然做好出发打算,她快步迎上来,自然贴近了他身边,替他理了理褶皱的衣领,温柔开口。
“先生,铃已经告诉过我你今早打算离去之事,我知道敌人趁此机会发动的袭击让你心生负担,但你不必自责,士兵曾向我汇报,他们说你没有选择和我汇合,而是单枪匹马前去阻拦兽人大军,你当时的判断无比正确,你的勇气成功挽救了许多士兵的生命,他们都将你视为诺里宁的英雄。因此,你不必心怀愧疚,若是没有你,诺里宁只会更糟糕和死更多的人,你可以挺胸抬头面对领主大人和大家的夸赞,接受这份赞叹和奖赏是你应得的荣耀。”
“我不能,绯则。”
先生没有停下脚步,他走出屋外,暮色已然西沉,天黑了,马上就要入夜,回到那萧索而无光的寒冷之中,等残阳的最后一束冷光也被放逐出诺里宁,巨大的黑暗潜伏已久,此刻蓄足势头扑面而来,尚未休养完毕,还留有兽人进犯过痕迹,一片狼藉的街道上开始陆续亮起人家灯火抵御这股黑暗。
稀稀疏疏的光芒里,有人在呼唤离去的孩童归家,有人坐在破败的一堆石块之中无声哭泣,也有人在外头架起大锅烹煮食物,土豆和活鱼熬制的浓汤以及葱姜蒜等食材的鲜香飘荡开,还有人在弹竖琴,低低的琴声中透出哀叹和追忆,混合着萦绕成一曲悲歌。
先生站立了许久开口。
“我不会,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不属于我的荣誉。诺里宁得到的和平从来不是靠个人争取来的,奋不顾身的士兵们,身躯沉眠在地下,灵魂得以回归天堂的那些人才是该享受这份荣誉的主人,献给生者的赞歌不适合我,送给死者的一曲挽歌才符合我的身份。”
“先生...”
“言尽于此,我们还是赶快去见领主大人吧,多愁善感可不是我该有的角色定位。”
先生坦然笑笑。
绯则和铃一路无言。
领主府已经点燃了明亮温馨的火光,离居民区不远,说是府邸但其实里面只有个开垦出来的小院子用来种些花卉果蔬,既不大也不怎么气派,装潢更是和寻常的民居毫无区别,此刻唯一不同的就是,它看起来并没有遭到兽人们的毒手,颇有点岁月静好的意味显露,不过这也许是拜那批能驱动兽人的神秘势力特意避开领主府所赐的结果。
总之,从这间领主府便能看出领主大人平易近人的风格来。
门口临时安排有两个守卫负责站岗,先生冲他们点了点头,戎装的守卫立马认出了他的身份,朝他恭敬鞠躬完毕,又向绯则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先生鼓起微笑代为回应,他正准备迈入其中的时候,一名守卫突然以惭愧的口吻谨慎发问。
“冒昧在这个时候突然打扰先生,请问先生今早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弟弟?”
“闭嘴,塔尔克,领主大人召见先生是有要事商量,不要耽误先生宝贵的时间!你弟弟的事情会有人去管,是死是活结果稍等两天便知。”
另一侧的守卫低声呵斥。
被称做塔尔克的年轻守卫愤懑开口。
“我当然知道,可是见不到他人,大家又都纷纷指责他肯定是在混乱中抛弃了守卫诺里宁的使命和身为军人的身份,和其他人远远的逃到了城外没脸再回来,我相信他绝不可能畏怯胆缩,我绝不允许他们如此污蔑我的亲弟弟!”
“绯则,你和铃先进去。”先生使了个眼色,让过两人先行去通知领主大人自己抵达一事,他望向塔尔克,安抚开口:“不用急躁,冷静点,跟我详细说说你弟弟的情况,好让我回忆下有没有在什么地方遇见过他。”
另一位守卫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息。
“多谢先生体谅!”塔尔克灰霾的瞳孔中燃起了希望的火花,充满希冀开口:“他是在弓箭手部队服役的一个小子,平时做事总是毛毛躁躁,和我这个哥哥一样沉不住气,向来都被大家戏称为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打趣他到时候和我一同上战场,不看身份铭牌的话都不知道活下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兽人进犯的时候,出于守卫领主府的职责,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他会面,只有等兽人撤离,才抽出身尝试去寻找他,但是却始终没有发现他的踪影,我去询问过当时坚守在前线的战友,有人说在战乱暴发之后,好像有曾看见他似乎尾随先生你一起深入兽潮,之后便没有出现过,因为说的模模糊糊不能确定,加上他不讨喜的性格,大家都更愿意相信他肯定是被兽人吓破了胆,独自逃离了诺里宁,所以先生,无论如何,我都迫切想要得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你弟弟,他是这么高吗?如果是的话,我应该见过他。”
先生在脑海中回忆着早上追随他而去的三位无名士兵中的那个年轻弓箭手,用手比划了下大致身高。
塔尔克眼中的火光旺盛到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一个劲的点着头,急切追问。
“对的,先生!他还活着吗?他现在在诺里宁的什么地方?”
“塔尔克,你弟弟,他叫什么名字?”
先生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他。
塔尔克涌上心头的喜悦被盆冷水浇灭,他已经有所察觉先生这句平淡中略带着歉意的反问所代表的真实含义了,他握着长枪的手掌有所脱力,不再像以往牢固,灰暗色彩重新占据了他面庞上的绝大部分,他用微微亮的瞳孔紧盯着先生,慢慢开口。
“塔里克.伊冯.菲尔德...先生,请告诉我,他没有辜负这个名讳。”
“诺里宁理应铭记他,他并没有让你们家族的姓氏蒙羞,你可以去转告其他人,你弟弟是位不折不扣的英雄,没有人能够毁谤他。”
塔尔克变得面无血色,眼睛里的那抹微光一点一点退散,他紧紧抿住嘴唇转过了身,像块由生铁铸就的雕像伫立在原地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有当沉闷的风声刮过时才会偶尔传出一两声低沉的呜咽。
先生忽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也许塔尔克只是没有明说出来而已,他心里其实在期待自己撒一个谎,一个虚假但是善良,足够支撑他继续怀着不被戳破的梦幻泡影度过之后艰难岁月的谎言,然而一切都已经盖棺定论,再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
另一侧的守卫压低了嗓音。
“先生,你去见领主大人吧,塔尔克他交给我,不劳你费心,我会帮忙开导他走出悲痛,活下来的人总是需要依靠相互扶持才能度过难关,我会尽力劝他。”
先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好鞠躬抱歉,罪犯逃离现场般匆匆越过两人踏进屋内,他诚实给出了回答,却不一定是对的,也许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有正确的答案,而正确的答案也不一定真正合适。
温暖的火光很快驱散了他心中的迷茫,屋内摆设简单,挂在墙壁上的灯台提供微弱亮光,一张方形长桌压缩了大厅内的绝大部分空间,长桌后面是木炭在其内熊熊燃烧、用以取暖的壁炉,长桌上面铺着厚实的红绒桌布,散着热气的高汤还有说不上来名字的酿酒,和抹上油、酒、芸香烹烤制好的鱼羊、以及猪肉等早已撒满胡椒孜然的诱人佳肴分别盛放在银质餐盘内,周围摆着靠背凳椅,绯则端坐在一边,而铃则在长桌另一边向他招手。
“先生,这边。”
“咳咳,先生,还请就座,我们边吃边聊吧。”
长桌尽头位置,立于壁炉前的苍老人影,领主府的主人,鲁卡奥回过了头,他须发皆白,脸上呈现出近乎是心力交瘁的枯槁容颜,不复往日和善样貌。鲁卡奥解下了披着的灰鼠大裘,难以抑制地咳嗽了两声,拉过实心的沉木凳坐下,敲了敲桌面。
“把煮好了的米饭端上来吧。”
“米饭?”
没等落座的先生纳闷完,立刻有佣人端上了香喷喷的一大桶白米饭,鲁卡奥握着木勺站起身,示意发呆的先生将摆放在面前的饭碗递给他,盛满之后,他又像一家之主的样子主持着先后将绯则和铃空空如也的小碗装满米饭送回,直到最后,鲁卡奥才开始为自己盛饭,他望向错愕的先生,衰老的脸庞终于有了生气,藏不住的笑意从他嘴角咧开,他缓慢坐下。
“对的,是米饭,听说居住在东方国度里的人们吃的主食是这个,因此我有吩咐过佣人留意从东边过来的旅行商人,从他们手中购买了一袋生米,还向他们请教了食用的具体做法,好像是用清水淘洗过后放入锅中加以蒸煮,先生应该比我清楚,我就不多嘴介绍了。这是为了犒劳先生你特意准备的东西,我知道先生的饮食习惯跟我们不同,平时先生你一直吃那些不和你胃口的小麦面包、土豆玉米之类的玩意,委屈你了。”
“领主大人有心了。”
先生诚恐地扒下了一大口米饭,明显方法还不熟练,水加少了煮成夹生的米饭刚入口是稍硬硌牙的质感,但先生品尝珍馐般反复咀嚼,从口腔中生出的久违津甜感令他陶醉,差点控制不住热泪盈眶。
鲁卡奥斟满酿酒一饮而尽,他重新又倒满一杯,撒向地下,面容沉重了几分。
“这杯敬诺里宁!也敬先生你,倘若今日没有先生在,诺里宁还不知道要变成怎样的人间炼狱,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在这里举杯畅饮的机会。”
“鲁卡奥大人言重了。”
先生无力摆手。
鲁卡奥在说话间灌下了好几杯酿酒,他消瘦脸颊上浮现出红晕,恢复成了那个慈眉善目的领主大人。
“先生不必谦虚,大方地收下褒奖之词同样是你心胸开阔的证明。不过请先生来府上不单是为了表彰你的壮举,我还要告诉你一些有关交出去的那块石碑背后所隐藏的秘辛之事。”
“铃你先...”
“没关系,铃不用离开,石碑的往事在交出去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秘密了,诺里宁的所有人迟早都要知道。兰切尔的英雄之碑,诺里宁最初建立,派驻骑士团在此扎根的目的便是为了守护它,那块碑和其他后来建立的英雄石碑不同,它在很久以前就存在着且无法被人带走,追寻它的起源可能要到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
鲁卡奥一杯一杯抿着酒水,思绪飘回了几十年前。
“诺里宁是在近百年前开辟出来的,那时候还不能用城来称呼它,它只是逼近森林、抵御兽人入侵的一个前线据点,在兰切尔的英雄之碑无意间被挖掘出来的时候,诺里宁才正式开始书写它历史的正文篇章,郁金香骑士团得知了古老骑士之一的遗物存在于此,便紧急加派人手修建出了城墙,把这里改造成了一座小城。
然而,骑士团的势力根底终究还是在王城,他们的落脚点是廷基,不可能也无法长时间留在资源贫瘠的诺里宁,让一部分人留下来承担照看石碑的职责是最为合理的解决办法,但又有多少人愿意主动承担这门苦差事呢?
让渴望建功立业、血气方刚的骑士团中的年轻人待在这种地方蹉跎岁月无疑是种苦刑。于是我,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成为了诺里宁的第一届领主,先生或许还不知道我担任领主的原因,容我短暂介绍下自己吧,鲁卡奥.德.拉.芳丹,早些年也曾效任于廷基的郁金香骑士团,后因犯了某些事端被发配到诺里宁戴罪立功负责看守石碑。时间一晃便是二三十年,二三十年来,每年的固定时间都会有从廷基派来的骑士检查石碑是否保存完好无损,今年也一样,今天就是那个固定的时间。”
“......”
鲁卡奥不再开口,撇下了手中酒杯,老迈的面庞上海蓝眼眸深邃,大厅内无人说话,壁炉内木材噼里啪啦爆裂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