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 云州府的天有些微凉。
刘竹回来后,就一言不发地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谁来劝都不管用。
温小云有些担心他, 让温元青去劝劝。
温元青摇摇头, “劝不动的,他心里明白,只是过不了那道坎罢了。”
刘汉跟方音也来了云州府,见儿子瘦得皮包骨,身上还有未愈的伤,不由泪水涟涟,但俩人都不敢乱劝, 只能拜托温小云跟温元青照看着些。
温小云收到了薛邵的回信, 信里邀请她去京都瞧瞧,但她还是回绝了, 听温元青说,北边这两年有些不安全,她不敢乱跑。
方音还真的为温小云操心婚事, 她倒不敢说温小云年岁大了, 只敢打感情牌。
“小云啊,我跟你舅舅是乡下人, 没什么见识, 你这孩子长年在外,我们本不该说什么,但你现在是大姑娘了, 你舅舅担心你啊。”
刘汉也在旁边附和, “小云, 你喜欢什么样儿的?你说说, 万一哪天遇到了呢?”
温小云还真想了起来,不过,很可惜,她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儿的。
她也很苦恼啊。
很快又是过年,温小云本打算开年就带着温小海再巡一次铺面,多给他增加点经验。
不过刚进腊月,温元青居然收到了朝廷的指派,要他去浔州一处下县做县令。
温元青思来想去,内心不太想接受,但温小云一直向往四处走走,与其白身晃悠,还不如领个小官,反正他也不指望晋升。
他便邀请温小云一起去,“浔州跟云州也就一州之隔,是往南边走的,你现在不是想扩大市场吗?要不要随我一起去赴任?”
温小云还真考虑了起来,要真的把浔州那边的路打通,市场扩大,就不用老是担心被蛋给压死了。
况且去浔州可以走水路,以后船运货是不是会更便宜?
再说了,温元青可以完全信任。
腊月初二收到的委任书,腊月初五就要走了。
温小海得知姐姐也要跟着去,对此十分嫉妒,看温元青真是哪哪不顺眼,他觉得自己的姐姐,要被人拐走了。
“姐,你是不是喜欢元青哥啊?”
温小云一巴掌甩他后脑勺上,“我是去做生意,不是谈情说爱。”
温小海愤愤不平,脸都气红了,“那你为什么不带我?”
温元青拍拍他的肩,“放心,我跟你姐不是去玩儿的,虽说南边还算安全,但路上变数不断,你放心,等我们安顿好了,就让你过去。”
温小海还是不想理他,扭头去找刘竹了。
刘竹得知两人要走,难得出了门。
温小云看他消瘦的脸,一双眼憔悴无神,往日穿在身上的衣裳,现在已经被风吹得晃荡。
“小竹,你还好吗?”
刘竹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姐,你放心,我很好,我会帮小海的,你别担心家里。”
温元青拍拍他的肩,温声道:“你这些年,虽磕磕绊绊,但也算一帆风顺,这次跌了跟头,你得站直了爬起来,不然一辈子待在坑底,就见识不了外面的风景。”
刘竹沉默着,眼里涌出泪意,但还是憋了回去。
“知道了。”
温小云上了马车,还是往后看,很是担忧,“小竹会好吗?”
这孩子年纪还小,以往就没怎么见过阴暗面,这次遇到重创,性子肯定是变了。
“会好的。”温元青了然一笑,“时间是治愈一切的伤药,再说了,他现在可比我那时候要舒坦多了,有亲朋好友陪着,不缺钱不缺吃喝,放心吧,他还小呢。”
温小云点点头,又开始好奇,“你不是收了钱吗?为什么还能被指派当县令?”
“花无百日红,做官也一样。”温元青闭目养神,“可能是哪个派系又在斗了,我恰好捡漏。”
温小云觉得好危险,但她没想到,更危险的是前方。
她在云州包括周边都没遇到山匪,没想到,在江上居然遇到了水匪。
大船在江心晃悠,水匪就用小船来围,有些居然还在架梯子,想爬上来,好在船身高大,一时半会儿倒也不怕。
温小云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吓得瑟瑟发抖,“温元青,快发挥一下你先知的本领啊?”
温元青捂住她的嘴,“别喊,你生怕他们听不出这船上有女人吗?”
温小云立刻闭嘴。
温元青本想让她藏起来,但想想不安全,便紧紧拉着她的手朝船舱里跑。
这个时节出门的人很少,船上的人却不少,足有七十来个,这船是今年的最后一趟了,大概水匪也知道,过年的时候,荷包都鼓。
不少人也都乱了,吓得惊慌失措,哪怕水匪并不比他们多。
“水匪来了,水匪来了……”
“那些人杀人如麻,咱们怎么办?”
“要不跳江吧?我会凫水……”
温小云听着馊主意,立刻摇头:“不行不行,这么冷的天,咱们身上都穿的棉衣,一旦遇水笨重无比,再说了,那些水匪怎么可能任由你游走?”
“那我们扔些金银下去?跟水匪打个商量?”
温元青摇头:“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你扔金银,不过是饮鸩止渴。”
许多人又纷纷出主意,但一个比一个离谱,温小云全都否决了。
“那你说怎么办?”有人忍不住。
温小云眼睛一瞪,人多的时候,她胆子就大了点,“我们是大船,只要不让他们上来,肯定能抵抗的,怕什么?”
不少人都摇头。
“水匪有刀剑,我们赤手空拳哪里打得过?”
“就是,我听说这里的水匪穷凶极恶,只要被围上,船上的人必死啊……”
这话把不少人的胆都吓破了,好些个年轻的,面如土色,腿如筛糠。
温元青望着众人,“谁说我们赤手空拳?”
温小云听他这话,几乎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就是,谁说我们赤手空拳,他们上不来,咱们就算是用棍子,用扫把也能把他们打回去啊。”
温元青察觉她手心全是汗,不由重重捏了捏,朝她安抚一笑,震声道:“诸位难道这点胆子都没有?连一个女人都比不上?”
这话一出,果真有人受不了,举着手上前,“那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做?”
温元青抬眼一看,见人都进了舱,老弱是小部分,大部分都是青壮,他的心落下了些。
“你们这些青壮,留四个人去保护船长,其他的全都随我一起,站在船舷边,也不用跟水匪真刀真枪地打,只看有没有人冒头,用杆子打下去就行,一旦架了梯子,给他掀翻了……”
不少人已经找了些棍子杆子,还有铁锹等物。
温小云浑身僵硬,“那我们呢?我们能做什么?”
老人跟妇人是少数,大家都满脸担忧地看着温元青,显然他的话,大家都肯听。
温元青拍拍她的手,又帮她理了理颊边的碎发,“你们都下到船底帮船工摇橹,只要速度提上来,水匪的小船根本没法追上我们。”
温小云有些担心,“这样行吗?”
温元青摇摇头,小声道:“行不行,做了才知道,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温小云咬着牙,一挥手,带着这些老弱冲到了甲板下,底下的船工正憋得满脸通红,想来是水下有阻碍。
“大家帮忙啊,一定不能让水匪得逞……”
有了人加入,船工轻松了很多,船速提没提大家没感觉,只是摇橹的手越来越酸了,还能听到甲板上的呼号声,甚至还有惨叫声。
所有人都没说话,这船本就是官船,敢来劫船,肯定是计划好的,想活命,只有自己拼命。
不知过去多久,大家都精疲力尽,甲板上忽然传来欢呼声。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这欢呼声到底是谁的,都不知道。
温小云却松了口气,立刻松了手,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对温元青的信任,早已经越过了所有人。
她坚信,肯定是自己人胜了。
有人冲了下来,兴奋得跳脚,“胜了,胜了……”
“水匪被我们打退了……”
“那些水匪还有箭呢,太凶残了……”
“受伤?我没有,不过确实有人受伤了……”
温小云喘着粗气,想爬上去找温元青问问情况,谁知刚上甲板,就被人一把抱住了,粗壮的手臂将她紧紧地箍住。
她本来还挣扎,但闻着鼻尖的茉莉香气,先是松口气,随后剧烈挣扎起来。
“别动。”温元青咳了两下,哑着嗓子道:“让我抱抱,我以为这辈子,我真的要早死了呢。”
温小云的脸贴着他的心口,隔着厚厚的棉衣,已经能听到他心跳如鼓,还有耳后急促的喘息声。
“你怎么了?”
温元青喘得厉害,“我受伤了。”
温小云又动了起来,不过温柔了很多,但语调急切,“你哪儿伤了?我看看,快让我看看。”
温元青却不松手,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小云,哪怕是这陌生的世界,我们都再不会孤独了。”
生命于他而言,有些没有意义,但方才那一刹那,只有这个女孩儿的脸浮现在他脑海里。
温小云心头犹如巨浪袭来,心弦在疯狂拨动,犹如这艘大船,摇晃不停,却幸好知归处。
她的心温软,没有再挣扎,而是老老实实让他抱着。
甲板上所有人都欢腾起来,庆祝劫后余生,更多的是自豪骄傲,不少人开始吹嘘自己方才的英勇。
忽然一个汉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扑通就跪在了温小云面前,不,准确说是跪在温元青面前。
“兄弟,刚才要不是你,我就被那鱼叉给叉中了,连累你受伤,对不住。”
温元青这才将温小云放开,笑着将他扶起来,“快请起,多亏大家勇猛……”
温小云这才看到温元青身上的伤,右手手臂上的棉衣烂了,棉花都露出来,哪怕是夜色里,也能瞧见被血染得通红。
“哎呀,你的伤?”她有些着急,“不知道这鱼叉生锈没?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船什么时候靠岸?都怪我,我带了那么多东西,怎么没想到带点伤药呢?”
温元青见她都要急哭了,不由笑道:“没事儿的,多挤些血出来,不会感染。”
温小云压根不敢放心,这古代缺医少药的,小小感染就能要人命的。
好在天色泛白的时候,总算是到了渡口。
大家相互道别,便分道扬镳。
温小云当即就寻了医馆,给温元青看伤。
两人在渡口休整了五天,就又继续上路了,陆路也不敢走多了,每天只走人多的官道,遇到驿站就歇脚,天黑门都不出。
温元青觉得她实在太小心了,“好不容易出来,要不要出门走走?整天陪着我闷在屋子里,不难受啊?”
温小云瞪了他一眼,“万一有坏人呢?你手都没好,总不能指望我保护你吧?”
温元青被她逗笑了,“放心,我一定保护你,哪怕用上我的性命。”
温小云听他这话,整张脸都红透了,嘟囔道:“油嘴滑舌。”
“不是油嘴滑舌,是真心的。”温元青左手拉住她,柔声道:“我的性命不足惜,你还小,不该早死,况且,也是我连累你。”
温小云叹了口气,“别这么说,我们这算互帮互助,你要是死了,我可连个回忆现代社会的念头都没了。”
她始终不是真正的古人,这个世界,孤独又无聊。
温元青的目光越发轻柔,像是看着稀世珍宝。
“小云,我们成亲吧?”他唇角上扬,缓声道:“我认真的,你嫁给我利大于弊,我不会像其他男人一样纳妾,我也不会流连花楼,我们心中有着同一个世界的回忆,当然还有最最重要的——”
温小云眨巴着眼,“什么?”
“我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儿,你不用担心公婆的问题,也不用担心子嗣。”温元青这些话,似乎攒了很久,“和我在一起,你只用做自己。”
温小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你把跟我成亲当成生意了?万一以后遇到了真爱呢?”
温元青无奈道:“我要是遇到真爱,上辈子就该遇到了,小云,我不是将你我之间当作生意,是想跟你表明我的决心……”
温小云却撇嘴,“你上辈子,真的没有女人?”
温元青:“……”
他有点后悔之前说得遮遮掩掩,但也不能说,自己几辈子都是处男这种话,实在太丢脸了。
温小云见他不语,脑子里清醒了许多。
“还有啊,你说不用担心公婆和子嗣,这怎么可能?成亲后,我难道还不用见你爹娘爷奶?见了,我作为晚辈,也不好闹,你这么说,实在太勉强太虚假。”
“这也不难。”温元青道:“我本就打算随你一起去各地走走看看,他们若是不催,我们便回去瞧瞧,若是催,那就每年多给些钱便是,这算什么问题?”
“再说了,你的性子,可不像怕那些长辈。”
温元青回忆起温小云当年对着那些亲戚吐口水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
“那时候我就在想,你以前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我觉得,应该是个可爱的女孩儿。”
温小云扭过身,丢下一句“我得考虑一下”后,逃也似地跑了。
开年后,阳春三月,云州恢复了些许绿意,田间路头,能看到嫩绿的草叶。
温小海就在这样美好的日子里,收到了姐姐的书信,她说她要成亲了。
温小海捏着信,眼圈红了好半天,最后还是默默地掉眼泪。
秀姐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劝,犹犹豫豫的,“小海,你姐成亲是好事儿啊……”
温小海抱着秀姐就哭,“呜呜呜,我姐以后是不是就不是我姐了?她嫁人了,还说不是去谈情说爱,天天在家眉来眼去就算了,嫁人还要跑出去嫁,她是不是早就想甩掉我了?骗子啊,骗子……”
明明就是去谈情说爱的,还故意骗他,跟小时候一样地可恶。
他决定从今天开始,讨厌温元青。
赵珠珠看他哭得伤心,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姐有官人了,以后不要你咯,哈哈哈……”
温小海一个十九岁的大小伙儿,被她这话刺激得,满脸哀戚,趴在石桌上大哭起来。
赵珠珠没想到他情绪这么大,想到他们姐弟相依为命多年,不由有些内疚。
“好了好了,我说着玩儿的,你姐不会不要你的,再说了,不还有我吗?我也是你姐……”
此时林阳县,县衙内。
温小云成亲,婚事和喜酒自然是随着温元青来办。
这有个极大的好处,不用大操大办,因为路途有些远,很多人都不会过来,比如温元青的爷奶跟身体有些不爽利的娘,还有她这边的什么叔叔伯伯,大概都不会过来。
来的,肯定都是至交好友,最亲近的亲戚,免去很多繁文缛节。
温元青将这些事儿都包办了,用他的话说,小事一桩,不用她操心了。
对他来说也确实是小事一桩,温小云还在考虑应该摆几桌的时候,他就将县衙后院的构造给画了出来,里面尽可能多地画了几个圆圈,代表摆酒的桌子。
“不管多少人,只有八桌,到时候让厨房多备些酒菜就行,条件就这样,我只是个小小县令而已,该委屈的就委屈一下吧,咱们尽力了……”
温元青干脆利落地说完,又将一个木盒子塞到温小云怀里,又想了想,从袖子里掏了四个银锭出来。
“这两万两我之前不屑用,没动过,现在成亲了,我作为男人,得担起养家的责任,你拿去用,这个银锭,是我才领的俸禄,你也拿去吧。”
温小云有些无语,“那你自己不用钱了?”
温元青一甩手,“我吃喝都在家,出去办差时,你再给我钱就行,有你管家我放心。”
对他来说,这种做法,只是一个最基本的,女子本就没安全感,更何况他跟温小云将来几乎是相依为命,他作为男人,给足她安全感,是应该的。
温小云还是很好奇,“你这都是哪儿学来的?你好像经过好多人调。教啊?你上辈子真没有成亲?别不是姬妾一大屋子吧?”
温元青不肯说丢脸的话,反倒问起温小云,“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没有,那你呢?”
“我?”温小云眼睛一瞪,“我怎么了?”
温元青不禁咂么嘴,有些酸溜溜的道:“你先是看上了孙西旭,后来又盯着薛邵,我对你来说,才是planB吧?”
温小云觉得好笑,对着鼻子扇风,“真酸,你是不是吃醋了?”
温元青难得脸都红了,不肯再说话,扭头就去了前院办公,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
入夜后,温元青疲累地回了后院,虽说是个县令,但事儿多且杂,他每日都没清闲。
温小云也不取笑他了,而是担忧大家渡江时的安全。
温元青早就考虑到了,“我到了林阳县后,就跟知州大人去信,言明江中水匪的事儿,知州说已经联合附近两州的兵力,正在剿灭水匪。”
“那也不安全啊?”温小云还是有些后怕。
温元青:“不如这样,请大家在那边的渡口等一等,等人齐了,我就派人去接,成亲时应在汛期,水匪也不会胡来的。”
温小云这才安心了些。
赵珠珠跟着刘家三口,带着温小海一起来了江边渡口,按照温小云的书信,精简再精简。
而温元青家,则是拖家带口的,秀梅婶子这两年身子不好,也非要来,七大姑八大姨的全都来了,甚至他奶奶都抬过来了。
好在来接人的得到了吩咐,只请了温大年上船,话也是复述县令大人的。
“如今江中不太安全,水匪为患,县令说只接老爷一人,其他人都回去,免得坐船折腾,他只是小小县令,若操办太过,恐上头责罚,这官儿也坐不稳。”
温大年本来觉得水匪是唬人的话,但听到可能会影响儿子仕途,赶紧将这些杂七杂八的亲戚全都送回去了。
秀梅婶子气坏了,她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到儿子出息,现在要成亲了,结果媳妇都没见过面,儿子还不让她去参礼。
“元青成亲,我这当娘的怎么不能出面?他现在是官老爷了,我不出面合适吗?不行,我要去……”
赵珠珠见一大串人闹来闹去,不成样子,好在最后,也只有温大年上船。
她到的当夜就把这事儿告诉了温小云,“没想到温元青以前不声不响的,做事儿倒是干脆利落,话也有用,你是没看到他娘的脸色……”
温小云明白温元青为何这么做,知道他确实是为自己考虑,不由抿唇笑了。
等到六月初三,正是一个大好晴天,宜嫁娶、求财、开市、添丁、见贵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