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小云沉默了一瞬,才道:“舅舅呢?他怎么说?”
刘竹伤心地抹眼泪,“爹一声不吭,我问他,他就说娘来做主,娘说家里马上收麦子,还要插秧,到时候还要秋收,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以后更不方便,就不让我去书塾,她还让我把钱都拿出来,我不给他是真的好伤心,本来想好好谈一谈,不管如何,哪怕是只留个束脩钱,吃喝的费用他自己慢慢挣都行,但娘不肯。可爹今日的一言不发,也让他愤怒,表姐说得一点没错,总需要有人开口,娘歌斯底里,主动开口做决定,何尝不是因为爹一直在沉默。柴爷爷听得连连叹气,孩子读书是大事儿,可小竹娘说的也不错,地里的收成可关乎一年的口粮,农家人的重中之重。温小云叹了口气,“你先别哭了,晚上你跟小海一起睡,明儿我回来跟你一起回去一趟,行吗?”刘竹伤心得不能自己,一边抽抽一边抹泪,怎么都止不住。
一夜无话。
温小云一大清早起来后,看到刘竹呆呆的坐在门槛上,无精打采的。
三人喝过锅巴粥,温小云就准备东西去镇上了。
“你跟小海中午自己弄点面条吃,去山里挖野菜的时候,别走的太深了,知道吗?”
刘竹点头:“表姐,你去吧,我会照顾好小海的。”
温小云今儿带了四十个糯米蛋,茶叶蛋还是一百个。
羊汤馆的生意不错,她卖的并没有压力,就是毛老板的那碗饭一直压在心底,让她有些不安。
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温小云瞧见了赵官人。
赵官人也瞧见了她,抬手招呼了声,示意让她出去一下。
温小云见他似乎又胖了,手上的扇子摇啊摇的,这才五月呢,就已经是满头汗。
“赵官人,您来喝羊汤了?”
赵官人皱着眉,摇摇头,“天儿太热了,这大太阳的,没什么胃口,我出来晃晃,正好瞧见你,给我来俩,不,三个糯米蛋。”温小云去拿热的,但被阻止了。
“不不不,就要你没热过的,凉的就行,不要热的。”赵官人站在羊汤馆门口,大概是太热了,还往旁边站了点,就怕被羊汤馆里的热气熏到温小云有些担忧的看了看他的大肚腩,“赵官人,这糯米蛋好吃,但糯米不好克化,你这一早上吃三个,会不会肚子难受?”赵官人摆手,一脸无所谓。
“你什么时候再做那个蛋黄肉粽?那个早上吃刚刚好,不油腻,还特别有味道,还有肉,我挺喜欢,我家厨房就是做不出来你这味道。温小云笑道:“再等上十来二十天,我就再做一些,到时候第一个送到您府上。”
赵官人连连点头,掏出钱袋子给了钱后,接过三个糯米蛋,一摇一摆的走了。
温小云看他这姿势,跟企鹅也没什么两样了,也不知道赵官人家里会不会管着他一些,太过肥胖,对身体很不好。早饭过去后,羊汤馆里的客人少了些,可能确实是天气有影响。
羊汤馆的淡季就是夏秋了,燥热的天儿喝羊汤,很受罪。
就连李英姐妹俩在羊汤馆叫卖的时间也短了,多数是去街上叫卖。
还不过午,店里的客人已经不多,温小云正擦洗泥灶呢,时日久了,这泥灶被汤汁浸泡得有些发黑,很不好看,得什么时候得空了,再抹一层泥才行。”小云。”
温小云一抬头,看到了一个形销骨立的韩官人,短短时日,已经瘦脱相了,颧骨突出,脸颊凹陷,浑身的衣裳晃荡不停。跟赵官人胖企鹅的样子,简直是两个极端。
“韩,韩官人?您来了?喝羊汤吗?”
韩官人摆摆手,指甲有些长,衣袖落到了肘部,手腕子白得有些过分,一点血色都没有。
“没那个胃口,我前儿来,但不见你,听人说你是出门子了?”
温小云点点头,见他虽然瘦,但精神头似乎还好,眼睛有点光了。
“嗯,我去了一趟县里,韩官人,您今天是来找我的吗?”
韩官人笑了笑,目光温和,递了个半旧的鼓荷包给她,“你给的粽子很好吃,多谢,你再给我包两个糯米蛋两个茶叶蛋吧。”温小云见那荷包里似乎铜板不少,就没接。
“那粽子是我送您的,哪有事后收钱的道理,今儿的糯米蛋和茶叶蛋,您给我二十八个子儿就行了。”韩官人听到里面有人喊她,便也没坚持,数了二十八个子儿给她后,朝她笑笑,就走了。
温小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里面的人催促才回神。
毛凯正好送羊汤,见她过来,抱怨了一句,“怎么这么慢呢?”
温小云一愣,连忙笑道:“对不住了,遇到熟客,就多说了两句。”
周清连连催促,“那边的桌子快收起来,叫你好多遍了。”
温小云也没有辩驳,立刻去收拾碗筷擦洗桌子。
今儿糯米蛋卖光了,但茶叶蛋卖得并不好,依托于羊汤馆,因为天气,优势慢慢变成短板,而且外头现在可不止一个李秋菊在卖茶叶蛋了。离开两天,已经有人借着李秋菊分割了这个小生意。
温小云和毛老板打了招呼后,顶着大太阳在街上走。
果真看到好几个小姑娘在卖茶叶蛋,这东西没啥技术含量,利润低,好操作,难怪一开始有人愿意盯着她。人为了赚钱,都很聪明的,糯米蛋这东西,可能很快也有人会做了。
“哎,你,你等等。”
李秋菊挎着篮子,看到温小云慢吞吞地走着,连忙跑了过来。
温小云看到她主动打招呼,有些诧异,“你有事吗?”
李秋菊有些局促,握着篮子的手搓来搓去的,鼓起好大的勇气似的,终于开口了。
“那个,之前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盯着你的,那天在羊汤馆,是我爹逼我开口问你的。
温小云一愣,回想起那个瘦高男人,又打量了李秋菊一眼,有些不解。
”那是你爹?”
她记得那男人似乎年岁不大的样子,虽然不怎么好看,一张驴脸,但应该生不出李秋菊这么大的闺女,那天还以为是哥哥呢。李秋菊的脸更红了,“我亲爹病死了。”
温小云明白了,这是后爹。
想起那天李秋菊脖子上露出来的痕迹,她叹了口气,“没事,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不说你也会做,你最近生意好吗?”李秋菊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不错,当然,肯定没有你好了,但我一天也能拿些铜板回去,也能少挨打。温小云同情地拍拍她的肩,她个子小,年纪又没李秋菊大,做这样的动作特别滑稽。
李秋菊似乎也有些尴尬,侧了侧身子,“那个,之前跟我一起的女孩子,她也在卖茶叶蛋,但你放心,这不是我说的,不,不是我教的,你.....温小云见她有些有些语无伦次,笑道:
“我知道,她之前一直朝我翻白眼,还找人盯着我,你认识那些人吗?”
李秋菊有些惊讶,“找人盯着你?不可能。”
她缓了下语气,否认道:“不可能的,她家就她跟她爹,哪里去找人盯着你呢,你是看错了吧?那时候我们嫉妒你生意好,总想找你茬,但没有找人盯着你的。温小云深深看了她一眼,信了她的话。
“好了,你快去忙吧,记住,茶叶蛋这东西不能久放,一天卖完最好。”
李秋菊感激的道:“谢谢你。”
温小云摆摆手走了。
她还在想,如果李秋菊说的是真的,她看到的那个瘦高男人是她爹,根本就不是专门盯着她的,只是指了指认识人而已。那盯着她的另有其人?是谁呢?
难道是原主娘?
也不可能啊,好不容易跑了,怎么可能还会回来?一旦被抓住,几乎是等死。
温小云晃晃脑袋,反正现在没事,懒得理会了。
到了村口,太阳依旧还挂在天上,连片遮挡的云都没有,苦栗树下树荫成片,摇着蒲扇的情报员们咧着没有牙的嘴,朝温小云行注目礼。温小云本来就热,还渴,这下被众人盯的满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就像怪胎,长了八个头四条腿一百只手。往日这些老头老太太可不会这么盯着看,顶多瞟一眼,然后蛐蛐几句,又瞟一眼,又蛐蛐几句,往往还伴随着白眼跟不屑。“小云回来了?今儿回来的早啊?”
温小云笑道:“是,今儿天太热,就早些回来了,家里还有活儿要干呢。
老头老太们瞬间抓住了重点。
“你爷奶不是好东西,也不知道帮帮你,你一个女娃子,家里家外那么多事儿,哪里忙的过来哦。””是啊,小云呐,你看看你瘦的,一点肉没有。”
“肉都长在温小海身上了呗,那么穷还那么胖,大金娘最偏心眼子了,从小就偏疼老三。”
“嘿,疼出了个混账东西,你看三铜那个混账,要不是断了腿,哪里还有的消停。
“是啊是啊,听说是喝醉了,不小心掉沟里去了.....
“噢哟,一下子断一双腿,真是可怜喏.....
温小云见话题很快到了温三铜身上,松了口气,赶紧往家里走去。
家里的门都锁起来了,从砍出来的门洞里朝里望,温三铜正在地上爬啊爬的,手在桌子上够水碗。她犹豫了下,去窗台洞里摸钥匙,可哪里有钥匙痕迹?
温小云在能找到的洞里都摸了一遍,可一无所获,她渐渐暴躁,温小海这小混账不会是携款逃走了吧?奇怪,刘竹也不在家,吃完饭就出去干活儿了?这兄弟俩这么热能去哪儿?
她看到温三铜骂骂咧咧地爬上竹榻,得,这不正好耳报神吗?
温小云敲了敲门,“爹呀,小海跟小竹呢?”
温三铜看门关着,扁担在屋里呢,冷笑起来,“天打雷劈的贱东西,滚远点,我不是你爹。
温小云“哎呀”了一声,撸起袖子,这老杂毛真是长胆子了。
她四处看了看,就看到井边放着那把旧菜刀,新菜刀已经用上了,旧的就拿来剁些骨头什么的。
等着过些日子再攒点钱,拿旧菜刀跟破锅一起去铁匠铺,换个新锅回来。
温三铜看贱丫头踢了两下门,但苦于钥匙锁住了,小小的破门竟然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不由得意起来反正贱丫头的路数他也摸清楚了,外人面前,她是不会做出殴打亲爹的事儿的,哪怕是温小海面前,她也装得像模像样。谁料下一刻,一把菜刀“砰”的砸在了门板上,很快就是一连串的剁门声。
不好的记忆开始涌入脑海,那一晚温小云发疯的模样,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温三铜顿时急了,气急败坏起来,“贱丫头,你在干什么?这不是你家啊?你这么砍门,得罪了门神,你要天打雷劈地啊...温小云一边砍一边道:“爹呀,这确实不是我家啊,你都不认我了,这怎么会是我家呢?我觉得,还不如一把火烧了算了,这破屋....菜刀卷刃的厉害,砍得很艰难。
温三铜生怕她这疯病发作起来,真把门砍开了,一刀把自己给结果了,又或者真的一把火烧了,自己根本逃不掉。思来想去,他一脸憋屈的道:“他们去小刘村了,你舅舅,就是那个大块头憨子,被摔死了。”
温小云扭头就走。
温三铜朝门洞盯了好一会,也不见温小云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气,这贱丫头疯病实在可怕,不能留啊。温小云一路往小刘村跑去,心急如焚。
虽然刘汉缺点很多,但对她是没话说的,他是个纯正的古代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一旦出事,大着肚子的方音,还有才十岁的小竹该怎么生活?她都不敢想象。
哪怕她现在已经有了养活自己的能力,但面对温三铜,还是不会痛下杀手,至少暂时不会。
一个成丁,对古代家庭的意义,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口人,一个壮劳力。
顶门立户,这才是真正的意义。
这个时代不认女户,门户若无人支撑,孤儿寡母几乎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更别提刘汉成丁后分的田地山林,那是赖以生存的保障,一旦被收走被占有,几乎就只有等死了。
好不容易到了小刘村,今儿太阳有些大,连农田里都没几个人劳作,温小云已经气喘吁吁,口干舌燥,她不敢歇息,撑着一口气往舅舅家跑去“男舅,舅母,小....温小云老远就看到男男家的房顶,一边跑一边大喊。
等再走近点,就看到温小海一脸懵懂的出来迎接,还蹦蹦跳跳的,“姐,你怎么这会儿来了?我还以为听错声音了。”温小云扶着他的肩,喘个不停,指了指舅舅家,“舅舅,舅舅.....
温小海挠挠头,“舅舅在家里躺着呢,怎么了?”
温小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跟他说不通,抬脚继续跑,冲进院子后,看到方音在井边洗东西,但是不见小竹。“舅母,舅舅,舅舅他.....”
她只觉嗓子已经干得冒烟了,一说话就刀割似地疼。
方音的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看到温小云来,连忙喊了句,“小竹,小云来了,哎,小云你跑什么?慢点....温小云怕刺激到她,埋头冲进房里,看到刘汉直挺挺的闭眼躺在床上,刘竹正呆愣愣的守在一边,心头不由一跳。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舅....”
刘竹这才回过神,一脸惊讶的看着哭的特别伤心的温小云,连忙起身帮她拍着背,安慰道:“表姐,你今天怎么回这么早?我爹....”温小云眼泪哗哗流,声音特别哑,“这是怎么弄得?”
方音也跟着进来了,看温小云这般真情流露,不由也落了泪。
到底是血脉相连,她从前对小云实在太凶了。
刘竹叹了口气,“爹割了麦子准备回家吃饭,想着去水田看一眼,马上就要下犁了,可不知道谁在垄上挖了个坑,草长得又长,没看到,不小心就摔了,把腰给闪到了。”温小云眼泪瞬间停了,嗓子都尖了,一阵阵的疼。
“什么?腰给闪了?不是......”
刘竹看着疼过劲儿、喝过药好不容易睡着的爹,一脸的坚定。
“姐,我今年不去书塾了,我决定了,等今年过去,家里好了,我再去书塾,只要我好好努力,功课就不会落下的。”温小云还有些混乱,原来舅舅是摔伤了腰,不是温三铜说的摔死了。
这该死的老杂毛,敢骗她?
她看方音抱着她哭,不由有些尴尬,但想想,这也算错有错着吧。
但现在她有个要紧事儿,“有水吗?”
刘竹看他嘴巴干裂,赶紧端来茶壶。
温小云一连喝了四碗水,喉咙总算是舒坦了,浑身手脚无力的瘫坐,靠在床沿上直喘气。
“哎哟,我这一路跑的,嗓子差点就冒烟了。”
方音十分感动,擦干眼泪后,替她平了平领子,又帮她把颊边的泪擦掉。
“傻孩子,你舅舅没事儿,大夫说休息个把月也就行了。”
温小云目光看向刘竹,这孩子眼里的失落,任谁都能瞧出来,刚才说的大义凛然,还以为真是男子汉了呢。哎,本来还有点希望,现在舅舅在这节骨眼上受伤,肯定是不行了。
“舅母,我今晚在你这吃饭行吗?陪一下我舅舅。”
方音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现在就做饭,你饿坏了吧?我这就去.....
温小云无奈道:“您别忙活,这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呢,你也吓坏了吧,别吓着肚子里的孩子。”
方音被她这么一关怀,眼泪又涌出来了,瞧了眼儿子,伤心的出去了。
刘竹也很关切的看着娘离去的背影,但一言不发。
显然,因为昨儿那一巴掌,母子俩的隔阂还在呢。
温小海这时候又冒头,“姐,咱们回家吗?我跟表哥掐的野菜还没洗呢。
温小云拍了下他的脑袋,这小子,果然是老杂毛的种,说话也爱瞎扯。
温小海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有些委屈,他今儿没有干坏事啊?
“行了,咱们回家拿些东西。”温小云看向刘竹,“你也帮下忙吧,行吗?”
刘竹巴不得,现在他跟娘待在一块儿,特别窒息。
这次走得慢悠悠,温小云就觉得天地悠悠,山清水秀,入目都是一片葱绿,田里的秧苗已经长成,光淋漓间,茁壮得很。
不知谁家的菜园子被篱笆围着,豆苗顺着架子攀爬,根茎粗壮,一看就是肯结果的好庄稼。
“你想好了?今年不想着进书塾了?”
刘竹点头,闷着声道:“嗯,不进了,马上就要收麦子,耕田插秧都是重活儿,我娘肚子大了,这些粗活她干不了。温小云摇摇头,“那你就干得了?你才十岁,也就牛腿高吧,你还想犁田插秧啊?不说那些远的,就说现在收麦子,你会吗?”刘家将刘竹养的很好,懂事懂礼貌,穷苦人家,还专程送去读书,可见下地干活儿的事儿,他不擅长。刘竹果然闭了嘴,一脸的沮丧,甚至对自己产生了唾弃。
“姐,我是不是特别没用,什么都弄不好,就像个废.....
温小云打断他的话,“胡说,你识字,还会做生意,你在你们村里打听打听,谁去县里一趟,就能挣到五千个儿?你,就是你们小刘村最有出息的孩子。
当然,她自认也是苦栗村最有出息的孩子。
刘竹被温小云夸的不好意思,脸红红的,“姐,也就你会这么夸我了,哎,我娘说我读书也没用,将来还是一样要跟着爹种田下地,其实这也没什么,但我还是想念......温小云问他,“舅母打了你一巴掌,你怪她吗?”
刘竹点头,须臾又摇头。
“一开始怪,觉得娘太狠心了,但知道爹出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感受到一股压力,我好像有点明白娘,就不想怪她了。”温小云觉得刘竹真的很懂事了,她十岁的时候,还能犟着脖子,因为一块棉花糖跟妈妈吵架,还把妈妈气哭呢。现在也就占了个小皮囊的便宜,果然,穷孩子当家早。
“小竹,之前咱们太顺了,刚才我说你是小刘村最有出息的孩子,是真话,但我们的日子,不可能一直顺的...她扭过头,笑盈盈的,“生活就是常常有挫败,偶尔出成就,以后还有更多事儿需要你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