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自由时常与快乐、愉悦等正面的词汇挂钩,就连圣典上也是如此记述着;
然而,这座名曰自由之城的偌大城市,表面下是否真藏着自由,生活在这座城的人们并非一无所知,却不约而同选择噤声不语。
或者说,被禁锢在这层薄弱结界下苟活的阿卡迪亚人,大多都是如此吧?
教会方面宣称那是被神所遗弃之地,因为生活在贫民窟的人有一部分是永夜之民,而这个少数民族恐怕是全莱斯特境内最不受欢迎的族群。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时,前世生活在平权社会的尤鲁当然是嗤之以鼻,然后继续埋头苦思整理自己搜集来的信息。
弯弯绕绕的狭窄巷道有无数的转角,有些通向那些不见尽头的无光深处,可能是死路,也可能是另一条一言难尽的道路;
有些则是勉强能一望到底,有的堆积着数不清的杂物,可大多数的则不尽然。
在那些昏暗的却不至于叫人两眼一黑的角落,往往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进行的绝佳场所。
经过其中一条岔道时,尤鲁不意外地瞥见了若隐若现的身影蠢动交缠,粘腻的激烈水声中,暧昧痛苦的呻吟伴着野兽般的粗喘低吼,如汹涌浪潮狠狠拍打耳际。
怎么每次来都这样……同样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场面,却依然无法适应的尤鲁有点生无可恋的想。
他双手使劲压住兜帽两侧,试图阻绝那些对孩子来说堪称靡靡之音的声响──虽然在这个世界里,十五岁已经算是半个成年人,就是去工作也不算童工。
尽管压到耳朵嗡嗡作响,但这个活了两辈子也看过很多书却从未亲身体验过这档事的少年依旧觉得耳朵烫得都能穿透厚厚的麻料,喉间有些干渴,他不得不吞了吞口水,绷紧神经,加快脚步而行。
再拐个弯,钻出巷弄,步上大街,伫立于街道两侧的魔力街灯率先映入眼帘。造型看着像是前世那些中世纪的路灯,但是这种街灯内含的不是灯芯燃烧的火焰而是光属性的魔力,会随着圣钟敲响的次数多寡自动调整亮度。
据说永夜历初期的某些国家在末日浩劫来临后并未立刻灭亡,为了能在永夜之中生存,他们研发出一种光照技术能够模拟古时朝夜轮转的光影变化。
这样的技术被莱斯特继承保留下来并制成多种照明工具,这种街灯便是其中用得最为广泛的一种,毕竟结界主要功能是守护而非照明,所投下的光充其量只能令视野保持最低限度的能见度。
向着城市的中心而去,街道就愈繁华热闹,街灯出现的间隔也愈加紧密,灯火盈盈下视野渐渐变得敞亮,离开诊所后一直绷紧的神经随着空间的变化得以放松,尤鲁无声地长吁一口气,脚步也放慢了几分。
每往前走个几步,两侧的建筑表面仿佛被一层一层慢慢刷上了新漆,逐渐盖过先前那些不堪入目的残破,不仅层次肉眼可见的提高好几个档次,就连飘散在空中的气味也变得好闻,甚至不知不觉转变成更加可口的香气。
身处于干净整洁的宽敞街道,周遭尽是穿着光鲜亮丽衣服的人们,望着左右商店贩卖五花八门的新奇玩意,尤鲁顿时有种自己二度穿越的错觉──哪怕他刚刚只是穿过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巷。
眼见周遭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将本就罩得好好的兜帽拉得更紧,绝不露出任何一丁点缝隙。
这种行为放在喧闹的大街上着实有些古怪,好在附近往来者中做相似打扮的也大有人在,多少降低了他的抢眼度,也不与他做这副打扮的本意相悖。
这个异世界崇尚血统,讲究门第,奉行传统,重视信仰,排斥异端。
尤鲁从记事开始便是无父无母,发色瞳色也与传统的阿卡迪亚人截然不同,甚至还是被视为不祥的黑发黑眸,而不知哪根神经不对的养父又给他取了这种名字,就差没在脑门上贴着大大的“异端”两个字。
在世人眼中,被教会神父收养、没有漆黑纹印的他,可能只比奴隶和永夜之民好上那么“一点点”,就连夜巡所那些贫户出身或是同为孤儿的同僚都不待见他。
要是兜帽掉落,这头黑发铁定会引起骚动。来到弗瑞登城已有一年的尤鲁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件事,一直本着低调为上的原则,也尽可能不在城内活动──被同僚排挤却是难以避免的。
所以还真不能怪那个阿萨卡会这么讨厌自己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理智上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唉,被自己的救命恩人这样对待,老实说挺让人难过的。
想起青年那双如寒潭般的湖绿色眼眸以及投来的古怪目光,两世都跟边缘人这个词挂钩的尤鲁一边为此叹息,一边微微偏过身与对面两个谈笑风生的路人擦身而过。
他忽略心底那点莫名涌现的失落感,尽量垂着眼不与别人对上视线,脚步不停地向着约定好的目的地而去。
不过,不想没感觉,这一回想他才隐约感到奇怪:同样是陌生人,特维拉对自己的态度居然是三人中最热情的一个。
而至今为止看到自己这副相貌还能无动于衷的人寥寥无几,多是活像看到脏东西避之唯恐不及的厌恶居多──相比之下阿萨卡的反应还算“温和”──但是像特维拉这样刚见面就格外热情的倒是头次见。
要知道就连泰特那种好脾气没偏见的人,在一开始时也总是离自己远远的,表情充满警惕,仿佛一靠近就会被他生吞活剥还是怎么样的,直到这位先生第七次在夜巡所内迷路,被他领回房后两人关系才有所改善。
愈想愈是觉得特维拉此人古怪得很,总不可能是因为若娜的缘故吧……若真是如此,那位眼高于顶的迪塞尔队长怎么不对自己热情一点?
就算不在意他人的烦言碎语,也不代表他愿意天天被毒液喷好吗?尤鲁心累的想着,身子一偏避开又一个迎面而来的路人时,仍沉浸在自己的满腹疑惑中。
热闹而明亮的街市充斥欢笑,穿着体面的人们为了不久后的盛世庆典奔波忙碌;寂静而阴暗的巷弄混浊不堪,身披黑暗的人们为了各自的目的在其中踽踽独行。
表与里,光明之下,暗潮涌动,黑影丛生。
掩在夜色斗篷下的人缓步走出巷口,与一心向前的尤鲁错身而过。
人流中,兜帽下,一双琉璃般的眼瞳静悄悄地映出了少年的背影。
距离神诞期出巡,还有两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