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收拾一个周至成也罢了,要以建文党徒的罪名收拾倭人,乃至于与倭人勾结的一切京中官员,却实在是件大事,连闫党也不能不犹豫一二。仿佛看出了他的迟疑,世子轻轻开口了:“闫兄还要顾虑什么?闫兄不妨想想,我们这样的举动,正是在给陛下分忧呢——陛下要给太宗皇帝上庙号,要改动礼制,样样可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以史实而论,数月之后飞玄真君开启他改庙号塞亲爹的宏大计划,朝廷上下应对失措,被牵连的建文余孽不甚其数,搞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据说仅仅南京留守朝廷区区四五百人中,便抓出了七八十个同情建文的官吏,统统罚俸赏了板子。如此由上到下,一扫而光,大概就连久经考验的东厂公公,抓着抓着都有点嘀咕,觉得这余孽怎么就越揪越多,数不胜数,莫非朝廷心腹大患不在外头,就是在这西苑清凉殿之中?这样大不敬的猜测四散流布,难以控制;弄得飞玄真君一度很是狼狈,险些成为天下的笑柄。但没有关系,现在,贴心的穆国公世子以及贴心的小阁老已经替至圣至明之当今皇帝陛下发现了建文分子层出不穷的根本缘由——如果连倭国都已经被余孽窃据,那朝堂被外藩侵扰,大臣彼此私通,不也正是在情理之中么?不是真君不努力,全怪余孽有外援。或者说,恰恰是因为真君英明伟大,及时看穿了倭国建文分子居心叵测的渗透意图,及时部署,及时指挥,才能挽狂澜于既倒,阻止建文分子在朝贡事务上的渗透。真君,有德啊!——因此,朝中情况频出,绝不能怪真君识人不明、有眼无珠、刚愎自用、滥施刑罚、窜易制度;要怪只能怪三保太监当初除恶不尽,搞得如今建文余孽是四散蔓延,不可控制。所以,不仅现在要穷追莫打,扫清余毒;等到将来海军练成,还很有必要派遣东厂公公出马,到倭国扫清余毒,从建文分子手中将倭国朝廷抢救出来。大概是天生的奸臣圣体,聪慧非凡。小阁老轻轻吸一口凉气,居然迅速领悟了过来。他眼珠转了数圈,忽然又抓住了穆祺的手(这一次世子没来得及躲避)。“世子说得不错!”他沉声道:“依我看,至少在对倭问题上,建文余孽的影响已经很严重了。将来如何清理,还要请世子的指点。”穆祺微微睁眼,一时都忘了挣脱右手。听话听音,闫东楼强调影响严重,无异于是在暗示处理的思路:不止周至成,但凡敢响应周至成的呼声,在朝贡事务中倾向倭国的建文余孽,都可以统统罢黜,一并清理;而清理之后所剩下的官职,他愿意和穆国公府分成。小阁老打灰出身,只谈干的,不玩虚的,干掉政敌后位置空出来了,大家才好分果果嘛。当然,穆国公府本来也不缺这一点官职,但要是能趁机在朝贡乃至海防中安插人手,却无疑是抗倭局势中巨大的利好。穆祺心中一时大动,但随即又生出了犹豫——他筹备的时间实在太短,夹带里的人不够多,一时竟难以决断。难道现在就把戚将军等推上去?拔苗助长,会不会太过引人侧目?他迟疑片刻,还是决定拖上一拖,于是微微含笑,反握住了小阁老的手:“我感激不尽,自然也义不容辞。不过,如今时候未到,还是请小阁老耐心些。”我居然都握了你的手了,这个合作的谢意够真诚了吧?·送走小阁老后,穆祺思前想后,又命亲随出面,调动府中的人马,暗自监视许少湖许阁老府邸——虽然周至成冒昧上书,未必有许阁老的支持;但将来事情闹大,许少湖却未必不会捞他的亲戚。一旦阁老涉足,局势就会非常之麻烦,由不得穆祺不谨慎。勋贵监视阁老,本来是国朝政治中极大的忌讳。但如今要顾忌抗倭的大局,也没有犹豫迟疑的功夫了。他吩咐了下人四处打探消息,但午后却是一无所获。穆国公府的亲信私下打听,发现许阁老这几日闭门不出,并未见客;而据可靠眼线透露,许阁老居然命人收集了皇帝撰写的青词表章,说是在府中仔细品读,腾不出功夫办事……大概是消息过于惊悚,听到回报的穆祺直接懵逼了:“什么?”派出去的亲信叉手:“不敢欺瞒世子。给咱们通报消息的眼线讲,许阁老吩咐了家人,说自己近日偶有所得,颇慕老庄玄修之道,所以取了陛下的文章,闭门细细品读,冀有所悟。”穆祺:…………好吧,老登数十年玄修不怠,的确也写过大量的文章,阐述自己在修仙道路上深沉的感慨,总结多年炼丹嗑药的科研心得。可谓连篇累牍,蔚然大观。穆祺只要简单总结,都能给倭人整理出上百年的阅读理解,保证不会重样。但写文章发paper这种事情,又不是靠数量就能取胜的。否则普天之下第一等的诗人,岂非是满清章总?概而论之,老登的修仙水平与章总文学水平相仿,你要真说一点没有也不客观,但大致只是处于如有的水平——偶尔灵感突发,憋出的几篇还是略有可观的,可绝大部分作品嘛,基本局限在村口厕所又没纸了的档次。靠老登的厕纸文章修仙,不就等于是看着章总的诗集学诗?这要都能学出个所以然来,那这天下还有道理可讲么?穆祺木然片刻,终于是轻轻嘘了口气。许阁老好歹是两榜进士,儒学大佬;总不至于连文章的好坏都分辨不清楚,居然把老登那擦屁股都嫌硬的文章都当宝贝似的捧回家跪舔。清流重臣最重脸面,能这样舍下许家祖宗十八代脸皮不要,想必是有重大的图谋。至于具体有什么重大的图谋,那就不归一个勋贵子弟关心了。既然许阁老闭门在家不见客人,对外界的反应就必然迟钝。整人搞人的事情最讲究个以快打快,只要在这几日内将周至成料理清楚,那纵使日后阁老复出,也很难从漠北捞人。即使周给事中后台再硬,余生也只有浪荡塞外,终日看牛马龇牙了。——所以,眼下局势的关键,就在一个快字。看来往朝贡体系里塞人的事情,得从速考虑了。一念及此,穆祺不由又皱起了眉:到底选谁呢?·第21章 海刚峰为了筹谋换人的大局, 穆祺当日梳理史料检查名单,一口气忙到了子时,却始终是不得要领。倒后来他支持不住, 一口气倒在软榻上呼呼大睡,一觉睡到日上三杆。好不容易爬起来想叫小厮端水洗漱,一抬头却看到管家侍立面前, 一脸为难。穆祺猝不及防, 倒吓了一跳:“你要做什么?”管家硬着头皮开口:“好叫世子知晓,有客人拿了府上的名帖来, 要求见世子一面, 已经在偏房等了很久了……”穆祺还没睡醒,暂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说实话, 因为他本人的神经病形象在上层是广为流传,无可挽回,轻易是不会有人搭理;更不用说久久等待, 必定要见上一面了。于是脱口而出:“是谁?”管家俯身:“是那位姓归的先生,还带了一位他的朋友。”公府门前七品官,管家平素里见的贵人多了, 并不把这位籍籍无名的归先生看在眼里, 要不是有世子先前的叮嘱,恐怕都不愿意上来打搅主家的好梦。当然,管家对穆国公府还是忠的, 所以特意叮嘱人好生接待, 美食美酒流水一样的接连奉上,只说是主人忙碌不见人影, 生怕客人们看出世子大白日睡成死猪的端倪。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穆国公世子在上层的名声是已经完全跑偏, 不可救药了;但说不定在底层文人前还能瞒上一瞒呢?管家弯下腰来,本想叮嘱主人,切莫露馅;却见世子愣了一愣,当即蹦了起来:“真是姓归?那何不早说!快快,取我的衣服来!”“不是这件衣服,要见客的大衣服,快!”·一刻钟后,世子衣着整肃,快步走入偏房,一进门就笑容满面,还主动拱手见礼:“久仰归先生的大名,今日竟能一见,真是不胜欣喜!”坐在紫檀方桌边的青衣男子立刻站起,连称不敢,向世子作揖还礼。世子一把扶起,心中暗自得意:——居然能和语文课本上的人名见面扯淡,妈耶,我可真是太有出息啦!姓刘的和姓赵的都是投胎投得好天生就有ssr,说实话何足道哉!老子可是自己礼贤下士拉拢来的人物,也不比他们差什么!他美滋滋与归先生推让两句,转身看向一旁的黑瘦男人:“这位是……”归震川赶紧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海刚峰海先生,乃广东琼山人士,今番也是上京赶考的。”世子:…………世子倒抽一口凉气,决定立刻收回刚刚的话。他何止是不比赵菲刘礼差什么?如今有这买一送一的机遇,那分明是爆杀这两只臭海豹的运气!麻麻滴,你们是个欧皇,老子也是个欧皇!都是欧皇,怕得谁来!他激动难耐,几乎不能言语,好容易反应过来,立刻就去解自己的腰带。穆府管家跟在身后,一看这动作人都傻了:难道世子臆症骤起,当众又要发一次疯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又有两个外人亲眼目睹,这操作无论如何是掩盖不下去的;他是不是该猛扑上前,用砚台先打晕世子再说?但所幸世子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解下腰带,放到海刚峰面前,示意他收下,朗声发言:“我看海先生面相不凡,将来一定大大显贵,必是朝廷的擎天白玉柱。到了那个时候,就能用上这条腰带了!”国公世子的大衣裳雍容华贵,金装玉饰,解下的腰带也闪闪发光,贵气非凡。海刚峰愣在原地,一脸懵逼;穆祺则转过身来,又给归震川捧上了一支玉笔:“我看归先生文气满面,将来必定是国朝泰山北斗,文章永垂不朽;正用得上这支玉笔!这是东坡学士当年写奏章的如椽大笔,在别人手中都是委屈了,物得其人,也只有先生才配使。”还好他先前从赵菲那里捞了点宝贝充数,不然现在怎么下台?至于送给海刚峰的腰带,那是匠心独运,不足为外人道也。果不其然,归震川只是看了玉笔一眼,眼睛就差点直起来了,他虽然连连推辞,口称不敢;但一双眼睛却总是不自觉的往笔帽上“苏府”两个字瞥;读书人不慕名利,要是世子搬出金银珠宝,别样古董,归先生都不难婉拒——但那可是苏东坡的笔!归震川当年写诗著文,学的可就是东坡学士的大作!普天之下,真的有文人能抵挡东坡遗物的诱惑吗?好吧或许易安居士除外。但归先生又不是李易安,他也不过犯了全天下的文人都会犯的错误而已嘛!所以扭捏片刻,归先生到底还是收下了这件重礼。归先生收了,海先生当然不能不收,只是收的时候还是有些为难:“这也太过珍贵了,而且世子的话,在下亦不敢承受……”穆国公府已经是国朝一等一的人家,和这样的人家相比,什么才叫“显要”?他海刚峰现在才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委实也承担不起。但世子很自信:“海先生过谦了,我的相面法从来是毫无差错,尊驾日后就知道了。”若以历史而论。海刚峰赶考数次,都是名落孙山的下场,直到四十八岁时心灰意冷,才以举人的身份,去偏远小县做了个教谕;直至七十三岁寿终正寝,已经升到了南京都御史、吏部右侍郎的地步;换言之,在无靠山无家境无进士名位的三无绝境里,二十五年间从穷困县教育局局长升至实权副国级——这他妈已经不能叫进步了,只能叫飞升!喔对了,这二十五年飞升期里他还写了一封名垂青史的奏疏,把老道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险些当场升仙;自己则被抓入诏狱,硬生生耽搁了两年。区区“胜天半子”,也敢嚣张?我海青天今日正是要逆天口牙!这样的人物,这样的角色,穆祺绝对是信心十足,比本人更有自信。这也不是他盲目相信历史,而是有真凭实据作证。海刚峰二十五年飞升副国,得罪的人车载斗量;但就连老道士撕下脸皮亲自出手,都没能找出海刚峰行事上半分的差错;那才叫真金火炼,久经检验。海青天又高又硬,名不虚传。海刚峰还是有些犹豫,但到底收下了腰带,连声道谢。·已经收下了国公府的玉笔,基本就是答应国公府的聘请了。归震川和未来的主人家聊了几句,越聊越是畅快,觉得穆国公世子实在与其他勋贵子弟不同,虽然字是写的丑了点,但对自己的文章却了如指掌,见解很深,叫人意料不到;只是有的意见也莫名其妙,让他一头雾水:“我想请问。”穆祺很殷切的说:“归先生《项脊轩志》中有‘多可喜,亦多可悲’一句,是否抒发了先生当时的思乡之情呢?“归先生愣了一愣:“……大概吧。”他怎么可能还记得自己几十年前的心情?而且谁读文章会追究作者的思乡之情啊?作者思不思乡又与尔等何干?!穆祺兴致勃勃,继续探问:“我读先生《项脊轩志》中又有‘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的景物描写,是否参照了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中的‘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并采用了骈文对仗的写作手法?”归先生:…………“……其实吧,我就是那么随便一写的。”他委婉道。·虽然谈话的话题非常古怪,但到底还是尽欢而散。归震川告辞之时,约定五日内收拾好自己在客店的行李,搬到国公府办事;海刚峰却稍稍停了一停,向穆祺拱手:“不知世子可否借一步说话?”穆祺自然求之不得,又主动请入旁边的书房,命管家奉茶。海刚峰郑重谢过,等到侍奉的下人退出屋外,才静静开口:“好教世子知晓。在下一时冒昧,到兵部去调了这数年以来的邸报。”穆祺微微有些惊讶。邸报本来是传达朝廷通告的文书,由六部分别印发;但内阁兴起,侵夺外朝权力之后,邸报的信源也随之转移至中枢。六部印发的通告,基本就是部门公务的流水账,没有几个人会在意了。当然,再怎么枯燥乏味的流水账,到底也是官方的公文,区区举人很难借阅。海刚峰能做到这个地步,是必定花了大心思的。他由衷说了一句:“先生辛苦了。”“不敢承当。”海刚峰道:“兵部的官吏颇为倨傲,还是有位姓张的士子路过,帮在下解释了几句,才能调取的邸报。”穆祺:“……等等,姓张?”卧槽!卧槽!卧槽这个世界不会这么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