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国事到了这个地步,诸位臣工有什么见解?”这还用多说什么?以内阁阁老为首,所有的官员齐齐跪了下去,不敢有丝毫声响。“上天把九州万方交给了朕,列祖列宗将宗庙统绪交给了朕,朕就是天子,朕就是君父。如今天下成了这个样子,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而已。”飞玄真君语气漠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敲打着百官急促跳动的心脏:“如今连朝廷官员也靠不住了,连读圣贤书的士人也靠不住了。朕何德薄,朕何德薄!”毕竟是登基几十年杀伐果断独操权柄的皇帝,毕竟是心思深险驭百官如家奴的天子;平日里重臣们或有腹诽或有心谤,但当皇帝表现出断然的决意后,依然不可能有任何人敢于抵抗皇权的威严。西苑的寒风猎猎而来,将皇帝的长袍吹得飘飘舞动,也将百官的血一寸寸吹冷了下去。朱家数百年的积威冷漠而又宏大,像山一样压了下来,窒息了每一个人的呼吸。在致命的沉默之后,还是夏首辅膝行两步,匍匐叩头:“朝局有失,都是臣等踌躇误国,上遗君父之忧。臣愧对圣上,愧对万民,唯有伏祈天谴而已!”首辅位高权重,皇帝往日里总要给个脸面。但飞玄真君瞥了内阁一眼,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而目光之冷厉阴狠,更让稍有经验的大臣见之发抖——乖乖,这样的眼神,他们还只是在昔年大礼议事发,皇帝发狂杖责百官时有幸见识过一次……飞玄真君面无表情,依旧以沉默施加着恐怖与压力。皇帝的威严不仅仅来源于皇权,同样也源自于自身的权术心机乃至一举一动的气势。而作为皇帝这份职业上天赋异禀的选手,真君自然明白,恰到好处的君父之怒可以为自己预备推动的议题换取多么大的优势。当然,皇帝的演技毕竟比不过久经磨练的大臣,往日里要表现这地动山摇的天子之怒,真君也要预备再三,充分调动记忆酝酿情绪(譬如回忆回忆他被瓜分走的钱),才能比较顺利的进入这肃杀泠冽的咄咄气氛。但现在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飞玄真君只要想一想自己那横生波折的凡人成仙之路,立刻就是三丈无名之火,从胸口腾腾冒出!朕的天书!朕的机缘!该天杀的倭寇,该天杀的海盗!都是三保太监除恶不尽,除恶不尽!朝廷重臣的心思最是灵敏,立刻就感受到了皇帝那种漠然压抑下非比寻常的暴怒,于是霎时之间战栗莫名,只能匍匐着以首触地,丝毫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触碰老登的霉头。但这样的盛怒终究要有人扛,跪在前面的内阁阁老们无可奈何,只有一齐磕头:“臣等重罪,万死难赎。”真君呵了一声,终于赏脸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死有什么用,朕要倭寇死!!他终于阴阳怪气的开口了:“倭人的狼子野心,是昭然若揭了。再让他们上下其手,朕不如把这把椅子让出去!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说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夏首辅伏地陈奏:“内外勾结,祸莫大焉,必得雷霆万钧,方能涤荡污。恩威皆出自上,臣等听命而已。”闫阁老许阁老李阁老也一齐叩首:“事到如此,不可犹豫,陛下,出重拳吧!”这个表态还算合格,真君基本满意。但劈头又扔出下一个质问:“雷霆万钧,怎么雷霆万钧?尔等在这里磕头如捣蒜,赶得走海上的倭寇,岛上的倭贼?要是真有这番嘴炮功夫,哪里容得区区岛国横行到现在!”皇帝面色依旧阴沉,左右环顾:“别的不说,沿海现今还被倭人袭扰,尔等说什么‘涤荡污秽’,真正是大言不惭。朕不想听这些废话,只想听实话。”这一句实在厉害,噎得阁老们直翻白眼,言语不得——实话?能说什么实话?难道说沿海的防备早就被贪的贪捞的捞挥霍一空,最大的一份还进了您飞玄真君的口袋?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老何苦还跟大家装什么圣君仁主,仿唐太宗纳谏的范?骗骗大臣们没事,别把自己也骗了就行。大臣们被骗了也就厚着脸皮舔舔钩子,但天下可是你们老朱家的天下呀!再说了,早年倒真些不要命的敢到处讲实话,但现在不也早就在背后中了八道劲弩自杀身亡了么?在一片默然之中,皇帝干脆点将了:“兵部的且回话!以现在的武备,要将倭寇从海面驱逐出去,还要再添些什么?”兵部陈尚书战战兢兢抬头,哆哆嗦嗦开始答话。兵部办事一向还是得力的,哪怕在穷的当裤子的当口,依然做得有清理倭寇的预案,准备得还甚为精当。只不过以朝中众臣的眼光看来,这一份预案基本是痴人说梦罢了——海战就是吞金兽;仅仅要维持治安清理海盗,需要置办的船只重炮便是天文数字,更不必说还得主动找倭寇决战。朝廷里的聪明人多的是,要是三五个钱就能把海防裱糊上去,何至于沿海烂成这个样子?大家都对病根心知肚明,只不过没人敢说而已。听到军备与人力的数字后,飞玄真君默了一默,又回头问户部:“置办这些东西,大概要多少花费?”户部尚书李阁老抬起了头:“回皇上的话,要是这个数字的话,那每年少说也要加二百七八十万的开销……”他犹豫片刻,又小声道:“陛下,国库里现在也只有三百万两银子了。”区区三百万两银子兜底,还是靠着抄了地冒烟的家才勉强攒出的一点积蓄,但凡有些什么天灾人祸,立时就是荡然无余,连官员的俸禄都未必能发得出来。这种耗子进去都得抑郁自杀的库存,哪里顶得住每年两三百万的花费?虽然没有明词拒绝,但话外之音基本也就是昭然若揭了。只要飞玄真君还没有炼出点石成金的大神通,那就算撒泼打滚把天翻过来,挤不出来的的银子还是挤不出来。一分钱难死满朝文武,到了这山穷水尽,实在挤不出银子的时候,即使贵为皇帝,也只能偃旗息鼓,琢磨着找个台阶自己溜达着下去。最多不过事后发几份旨意,敦促敦促沿海的省份“实心办事”,抄几个家罢几个官敷衍敷衍舆论,然后大家各回各家各办各事,全当倭寇不曾存在过。当然啦,皇帝今天的愤怒还是很有价值的,大臣们心里也都打算退一步了。如果皇帝不满足于抄家,那他们也可以贡献几个首恶上去,让陛下回忆回忆祖宗大剥人皮的光辉岁月——都已经剥皮实草了,这火气也该消了吧?可能是觉得应当缓和缓和气氛,给皇帝递个下场的台阶了,礼部左侍郎出列下拜,恭敬呈奏:“几位阁老的话,在下不敢苟同。圣人云‘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又云‘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不教而诛谓之虐,倭寇固然凶恶,却也该以盛德教化,感动其心,实不宜妄兴干戈;再说,倭国曾蒙太祖列为不征之国,贸然举措,怕会伤触外藩之心。陛下圣明烛照,中外皆服,何必与区区倭人,争此尺寸之利……”礼部上下都靠着死工资过日子,当然很怕真君一上头后挪用自己的俸禄,持保守态度毫不为怪,更何况用词婉转恭敬,处处都在拍圣上的马屁。但真君面无表情听了片刻,那一张脸却是越是来越黑,难以忍耐,毫无被舔的喜悦;在听到这长篇大论的中央,终于是一腔怒火,喷薄而出:“——修文德,修文德,朕修你奶奶的苕皮!蛮夷伤触什么?蛮夷越是反对,越说明朕做对了!要是蛮夷都不反对,更说明朕对得无可挑剔!”爆吼如雷,震动四野。满朝文武抖如筛糠,把屁股都夹得死紧,生怕不小心漏出气来。唯有呆呆站立于后的穆国公世子精神一震,忍不住左右乱瞥:卧槽,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啊?这说的应该都是我的词吧?!他茫然思索片刻,终究是不得要领,只能归咎于巧合而已。皇帝怒气上头,口不择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无意识中爆出了天书的金句。此时疾风凌厉,万马齐喑,眼看君上雷霆之怒将至,礼部侍郎不得不为自己辩护:“臣冒犯天威,诚是死罪。但臣愚鲁迂腐,也只不过是为国的一片痴心,想追述高皇帝的遗训而已……”高祖皇帝曾列东瀛为不征之国,又曾多次下旨,实行海禁。这两项祖制影响深远,成为后世议论沿海防务时绝不可绕开的话题。敬天法祖国之根本,往日里但凡涉及海防,守旧文官们少说也得在祖制上扯他两三个时辰的淡,非得搞到大家精疲力竭,无力再辩为止。如今礼部侍郎抬出这道祖制,就是给自己当挡箭牌用。如果只是愚鲁迂腐照搬祖训,那顶多也就是个不懂变通的小过错。礼部腐儒如此之多,皇帝也只能高抬贵手,顶多训斥了事。飞玄真君当然不方便与臣下掰扯自己祖宗的训导。但没有关系,总有贴心的人要为上分劳。统管东厂的大太监黄尚纲立刻便挺身而出,义愤填膺:“陛下,奸臣自己跳出来了!这礼部的侍郎便是一个!其余的怕不是还有!什么‘高皇帝遗训’?高皇帝传下来的天下是在圣上的心头装着,你们那点狗屁不通的学问,也敢妄议君父,侈谈为国?海防成了这个样子,圣上千方百计的要弥补,你们却大言炎炎,空谈误事。你们几时想过这个国,想过这个朝廷!”这一番话如雷霆如暴风,不但迎面给了礼部侍郎一记耳光,还搂草打兔子,将众多礼部的官员共同牵连在内!更何况言语恶毒之至,居然讥讽大儒们狗屁不通——说实话,你就是跳起来问候大儒全家,大概激发的怒气值也不会有这样的猛烈。事到如今,不能不痛加反击了。随侍在侧的礼部右侍郎愤然开口:“臣等从科场磨砺出的学问,恐怕不是黄公公可以随意评判的。”礼部的官吏,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清贵之至的文官高层,是你一个浅薄浮躁的阉人能讥讽的么?也不瞧瞧自己那点墨水!往日里这一招学历歧视格外管用,由上到下一路通杀,往往能噎得太监勋贵和锦衣卫都噎得直翻白眼(当然,在穆国公世子这种恬不知耻的疯批面前,嘲讽就没那么好使了)。但今日黄公公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冷笑了一声:“礼部堂官的学问确实是大。我依稀记得,两位侍郎十几年前还曾点过翰林吧?”高手过招,一击必杀。仅仅是轻飘飘一句点破,两位侍郎的脸色便由白转绿,霎时间难看得都不像是活人了。为了《元史》的案子,飞玄真君罢废了琉璃蛋,软禁了翰林院,绵延迁怒的官吏更不知凡几。但一本官修史书居然爆出这种惊天巨雷,过错总不能是区区一个琉璃蛋能承担下来的吧?——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不上称只有二两,上了称千斤也打不住。礼部这么多两榜进士,怎么在翰林院混了大半辈子的资历,连个“贼”字都纠不出来?要是强调自己饱学博闻,通晓古今,那就是蓄意放纵高皇帝当了这上百年的贼僧,只怕九族会很有意见。所以思来想去,还不如承认自己是个狗屁不通的文盲,因为失误了没有看出来呢。因此,黄公公虽然着意讥讽,内在却委实是一片好意,建议礼部大儒不要不识抬举。一句话将满朝的博学大儒堵得直翻白眼,黄公公施施然转身,恭敬下拜:“为解君父之忧,臣下何敢辞劳苦!东厂与锦衣卫这几日也抄了八十余万银子的家,都听凭圣上处置。”飞玄真君的狂怒无人可当,东厂和锦衣卫都下了死手,但凡与倭人牵连的官吏统统送进诏狱榨干底裤,才能在数日间有如此丰厚的收成。要是后面牵连到几条大鱼,总数大概还能涨上一涨。白花花银子堆积如山,飞玄真君立时微觉心痛,但还是决然开口:“在大内找一个仓库,先把银子清点进去,每年拨三十万出来做海防的专款,也算解户部燃眉之急。闫东楼,你与穆祺联名上的折子,说广开海贸后‘收获必丰’,大概能有多少?”闫东楼赶紧磕头。他对海贸实在不甚了了,只能按穆国公世子的估计上奏:“回圣上的话,这获利也是逐年变动;早年未必有多少,但日后总会逐渐增加。以臣等的见解,开海之后,一年七八十万两的纯利总是有的。”飞玄真君点头:“那就按七十万两算。如此一来,一百万两的空便算是补上了。李阁老,该想的法子朕替你想了,户部还能出多少?”逼到了这个地步,李阁老不能不吐露底线:“陛下,户部款项,确实是处处短少,难以趁手。臣就是东拆西补,一年也只能挤出九十万两……”话音一出,上下百官的呼吸都暂停了片刻。户部只能挤出九十万两,那就还有一百万两的亏空没有着落。这种数目绝不是任何小手段可以敷衍过去的,要想填坑,必得下重手不可。开源节流,开源节流,以往日的经验,那要么便是砍官员的俸禄,要么便是加征百姓的税赋了。而同样以往日的经验,在干了这种缺德冒烟生孩子没屁眼的龌蹉事情之后,至圣至明之飞玄真君清妙帝君万寿帝君也是决计不会承担责任的。他只会苦一苦百姓再苦一苦小官,然后骂名全让大臣们来担!天杀的,又要背锅了!大臣们的心态崩溃之至,而飞玄真君的脸色也渐渐沉重了下来,仿佛又要效仿历次捞钱时的做派,要以精湛的演技表达不得不增加赋税的悲哀与沉痛:“府库竟空虚到了这个地步。朕敬天修身,节用以爱民,实在料不到朝廷的开销居然如此的大。罢了,大不了宫里的开支省一点,宫中的人都穿着破衣服上街讨饭去……”这是照例的诉苦加甩锅,表示亏空绝不是君上的责任。而大臣们就该配合着表演,大力颂扬君父如天之仁,风风光光遮掩烂疮。但到了现在嘛,有些东西可不会惯着他:【要饭?这不整挺好,祖宗的手艺不能丢嘛!我看以老登的卖相,要饭也能要个三菜一汤。】飞玄真君的面色骤然扭曲,险些没一口气憋死在当场!他妈的,就算把天书里的詈骂当作谪仙人的考验,这考验也太破他道心了!仙人也能这么嘴臭的吗?你们天庭要不要管一管啊?人身攻击,撒泼打滚!疯到这个地步,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道长在上独自凌乱,下面的官僚则匍匐跪地屏息留神,没有一个敢窥伺君上的容颜。就连世子——就连刚刚一记吐槽,大破真君道心的世子,此时其实也是低头忧虑,惶恐之情,难以尽述,生怕老登真会作出什么大妖来。对于手持免死金牌的穆国公世子,老道士和朝中的诸位壁灯或许只能算可爱而迷人的反派角色;但对于底层小民而言,上面掉一粒灰下来,都能压得他们永不翻身。天下汹汹如此,还有作妖的余地么?世子实在是不敢再想了。·老登默然片刻,终究还是强运真元,硬生生咽下了那口火气。他原本还打算阐述阐述自己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的圣德,但如今实在是怕了天书那张毫无拘束的破嘴,不能不更改措辞:“当然,天下毕竟是朕的家,万民也毕竟是朕的子民。朕总要为自己的子民考虑一二……”说到此处,即使先前已经筹谋停当,老登心里仍旧是一阵难耐的绞痛。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赋税已经是不能再加了,再加非激起民变不可,海防的缺口又是丝毫短少不得……罢了罢了,白银诚可贵,金丹价更高;但为修仙故,天下皆可抛——为了自己凡人修仙的宏图伟业,老登到底是豁出去了:“……那欠缺的一百万两银子,就由宫里出吧。”西苑寂静偏僻,声音立时便传遍了四野。但在一瞬之间,在场的官员却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然后——不约而同的,所有人同时抬起头来,愕然盯着御座上的皇帝。那一刻的心绪大概都是复杂难言,超过了宦海数十年的波浪。还好天书及时启动,惊呼出了官员们共同的心声:【老道士终于走火入魔了!】·穆祺呆呆盯着御座上的人影,脑子里只萦绕着“走火入魔”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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