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虽然财大气粗,但其实利润也很微薄。”儒望小心解释:“毕竟是远隔万里开设的商会,又要辛辛苦苦调运金银满足各处贸易的需要,成本很高的。”我们罗斯柴尔德银行就是这样的;甲方乙方只要买卖交易就好了,银行又要放贷又要担保,考虑的可就多了。世子不动声色:“所以抽成才这么高吗?”“这也是没有办法。”儒望道:“商会只能给大的买卖做担保,不得不把成本分担到有限的几笔贸易中,当然会昂贵一点。”“我大致明白了。”世子徐徐点头:“我打一个比方,请尊驾看看对不对——远洋的贸易就仿佛赌场,上了赌场的人都要出赌本。银行则好比是庄家,从赌场的流水中抽成。只不过赌场的门槛实在太高了,有资格下注的玩家只有那么几个,银行为了保证利润,只有提高抽水的比例。”儒望恭维道:“世子聪慧。”“不敢当。”世子道:“不过,抽成这么之高,难免叫人望而却步,反而窒息了潜在的需求。贵商行应该也明白薄利多销扩大需求的要义,何必做这样杀鸡取卵的事情?”这一下可就露馅了!东印度的银行在跨国贸易中混迹这么久,规定的抽成真正是海量专家精确计算出来,一丝一毫也没有走转的;哪里容得一个门外汉指手画脚,一张嘴就要“薄利多销”?你当这是买水果呢?远洋贸易的客观困境摆在那里,大宗买卖的资金流转就只有这么点,你怎么扩大需求?真当自己虎躯一震霸气四溢,大家就都要纳头便拜呢?银子的事是天下最具体、最尴尬,最容不得差错的事,金融资本神通广大,哪里有外行置喙的余地!儒望只有苦笑:“那恐怕是很难做到的。”“我理解贵商行的难处,也知道这种大宗贸易风险很大,规矩是不能随便更改的。”世子缓缓道:“不过,不能在大宗贸易上更改,不代表不能引入新的机制嘛。还是要解放思想。”“解放思想”?这他妈什么怪词啊?“……还请世子指点。”“那我就献丑了。”世子从容不迫:“还是谈先前赌场的比喻吧。远洋贸易门槛非常之高,没有二三十万两银子连味道也别想闻一闻,所以赌场内生意寥寥无几,商会逮住一个客户就必须得往死里搜刮;这个门槛是实际的风险造成的,暂时也没有办法降下来。所以事情就只有僵在那里。可人又怎么能被这一点困境阻碍呢?儒望先生,既然原来的赌场限制这么大,干嘛不开一个新赌场呢?”儒望愣住了:“新赌场?”“很简单。”世子循循善诱,声音温和平静,极有耐心:“就以今天的事情为例。大安朝廷进了远洋贸易这个赌场要下一笔上百万两银子的赌注,商会再从赌注的流水中抽钱,这是老规矩;但这还不是结束,在朝廷下注之后商会可以立刻在赌场外面开一个新的盘口,赌什么呢?就赌大安朝廷这一次下注会赢,允许那些只有十万两银子的张三们也进来玩一玩;等到张三下注完毕,又拉拢只有三五万两的李四,赌张三下注会赢;以此类推,李四下注后再让王五来赌,王五下注后再让赵六来赌,不断扩张,不断衍生……”世子停了一停,似乎思索了片刻,才下了一个结论:“……这可真是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啊!”他转过头来,殷切的看着目瞪口呆的儒望:“先生以为这个思路如何?”儒望还能以为如何?他的眼神渐渐空洞,茫然中还带着一丝惊恐,仿佛是看到地狱洞开业火升腾,扑腾着黑色翅膀的路西法从火焰中缓缓升起,每一根羽翼都闪烁着金钱万恶的光辉。即使贪婪成性一钱如命的金融资本家,居然也不由自主的为这宏大的前途而震慑。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照这种扩张法,那么原本一笔往来就可以完结交易可以轻而易举的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分支,高耸的资金门槛在无形间化为乌有,只需三五百两的散碎资金就可以下场一试,由此而带动的流水必将无穷无尽而无休无止,银行从流水中的抽成也必定匪夷所思……儒望的呼吸骤然急促了!不过,大概是这样的前景太过于广阔,太过于不可思议,他居然本能的又反问了一句:“世子说要开新盘口,这个新盘口怎么开?”“这还用得着我说吗?”世子轻轻笑了:“远洋贸易有天险阻隔,一般人不敢过问;可银行的金融服务也有天险阻隔吗?股票、债券、保险、期权、合约,这么多的金融衍生品,哪一个不可以拿来做盘口呢?”这最后一句是用英文加拉丁文说的,因为现在的中文压根就找不到这么复杂而专业的金融术语——在这种方面你的确不能不佩服银行家们的创造力。而作为银行家中资深的一员,儒望当然是一听就懂,立刻知道世子绝非生手,这套操作亦非纸上谈兵,而是有实实在在的可行性。也正因为如此,一颗饱经磨砺的心脏,才不自觉的跳动了起来,泵出了岩浆一样灼热的鲜血!“生意讲究一鱼多吃,银行也是这样。”世子低声细语,却又仿佛是魔鬼轻柔的喃喃,带着绝不可抵挡的诱惑与魅力,不能不令人目眩神迷,难以抵御:“如果只是从中国贸易中抽成,那就是比例高到天上去,获得的利润也是一眼可以看穿,上限其实很低。但如果以对中国的贸易为卖点,设法打包金融衍生品,扩张金融服务,那能吸引的资金又有多少?从资金中获取的利润又有多少?”儒望呆若木鸡,一言不发。“就以古希腊哲人阿基米德的杠杆来做比喻吧。我们借用杠杆这种工具,可以用很小的力气就撬动很大的物体。同样的,对中国朝廷的贸易可能只有几百万两,但如果以此作为杠杆,撬动的资金则可能成十倍乃至百倍的扩张,那个交易量……”——不要再说了!儒望只觉得心脏狂跳,几乎冲出喉咙,不能不一把抓住世子用来演示杠杆的筷子。他沉默半晌,只能嘶声开口:“……世子真是举世无双的天才!”“不敢承当。”世子很谦虚:“这都是前人的所得,我不过拾人牙慧而已。当然,第一个想出来这种思路的人,的确是无与伦比的天才。”是的,不管立场如何,你都不能不承认这一套体系的精妙高深与宏伟。以金融手段引导海量资本注入东方的制造业圣体,再以制造业圣体极速扩张的生产力为金融资本背书,输出通缩平复潮水一样汹涌的货币,左脚踩右脚旱地拔葱,永无止境永无界限的利润永动机。在数百年之后,这一套精心设计的体系为金融资本创造了数千亿上万亿十万亿无穷无极无可计量的利润,也亲手打造出了世界上最强大最可怕的工业怪物,克苏鲁一样的古神。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利润,也没有人可以阻挡这样的趋势。当然,金融资本与制造业圣体所结合而成的联盟总是高效而又残酷的,加入联盟的力量将会青云直上,获取无可计算的利润与历史上前所未见的庞大工业化;而一切排挤出联盟的国家则会在全球化中被抽干一切养分,沦为榨取利润的残渣。这同样是被几百年后的历史证明了的事情。优胜劣汰,强者生存,资本就是这样残酷的东西。—而现在,决定强者的时间到了。当东方工业化的进程徐徐拉开,新的历史盘口就已经摆上了桌面,等待所有有资格下注的玩家投下自己的筹码。而在这样微妙而关键的一个刹那里,穆祺仔细注目着这位金融资本的高级专家,神色从容镇定。大概银行的精英真的有某些难以察觉的天赋,儒望深深吸气,低低出声:“如果要做成这样的生意,就非得与中·国合作不可。”“是的。”穆祺淡淡道:“金融衍生品的第一要义就是讲故事,必须得讲一个动听的、悦耳的、合乎实际的故事,才能让人乖乖掏出钱来。而中国的崛起就是这样的故事——仅仅只是重整军备,就需要上千万两白银的贸易,而贸易开拓后经济逐步发展,等待着商人们的还有一个上亿人口,面积足足有三个天竺的庞大市场。这是可以持续数十年的大生意,花不尽也用不完的金饭碗。只有拿着这样的金饭碗,银行家们才可以把故事源源不断的讲下去,锦上添花套路翻新,有无穷尽的花样可以做……儒望先生,我说得对吗?”儒望还能说什么?仅仅凭着这一番见识,对方就简直有了做银行董事的资格。所以他沉默片刻,郑重道:“如果我们想拿好这个金饭碗,不知要付出什么?”“儒望先生真是爽快!”世子立刻道:“请放心,我们也不会多要什么,只是希望能够借助罗斯柴尔德的渠道,在东南亚及欧罗巴发行债券,为国家的建设筹集资金而已。”“发行债券?”儒望心中大动了——他原本以为世子是要以此逼迫商社吐出利润赠送款项,大大损害银行的现金流;但如果是以银行的渠道发行债券,那情况又大有不同了;恰恰如世子所说,只要能把故事讲起来,将中国的债券包装为崭新的金融衍生品,那岂不是一倒手就立刻有无穷尽的可能?利润是商社的钱,赔了就是割肉;玩金融用的可是别人的钱,赔了算个什么?更不用说这笔交易还多半是血赚!他缓缓吸气,吐气;吸气,吐气;终于不能抵挡这巨大的诱惑,断然下定了决心:“我回去与诸位在京城的同僚谈一谈,将他们说服之后,再向世子回报。”他踌躇片刻,又咬牙道:“——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这一次的佣金就按两成来算好了。”——去他妈的规矩,去他妈的公司制度!什么狗屁公司制度敢妨碍着银行家躺赚这种级别的利润?我看他已经有了取死之道!你现在都敢阻止金融家赚钱了,你将来要做什么我简直想都不敢想!说完这一句,儒望凛然起身,心中波涛汹涌,已经充溢了杀伐果断的决然!·端茶送客之后,书房后面的帘子哗啦一声响,穿着便服的张太岳小心走了出来,神色中犹自带着茫然:“世子……”说到此处,张太岳也不觉迟疑了。一个时辰前世子特意通知来旁听这一次谈判,张太岳心中还颇为疑惑——商贾毕竟为四民之末;不要说世子这样身份尊贵手握权柄的重臣,就是寻常进士文官,往往也不太愿意亲自过问,有辱斯文。但在连幕后听了这半日,却真是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平生难得的感到了困惑。如此迟疑许久,张太岳只挤出一句话来:“这位——儒望先生,能够说服他的同僚么?”“绝对可以。”世子道:“一旦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世界上一切的规则;更何况这种金融运作的利润率还远不止百分之三百——为了这种利润,他们甚至敢发动一场战争,又哪里会忌惮什么商会?”“战争?这些海商居然如此大胆?”“当然。”世子偏过头去,望向了张太岳:“张先生,我之所以让你旁听,就是想请你见识一下海商的势力;不要看着这个叫儒望的商人这么谦卑、谨慎、小心,他背后却可能是当今世界最为狂暴贪婪且不择手段的力量,完全没有道德约束的魔鬼……和这样的角色合作简直比与虎谋皮还要危险,每一步都走在悬崖。必须要小心,必须要谨慎,必须要提高一万分的警惕。”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小的翰林反复强调这些?张太岳默然了。如此思索片刻,他低声道:“可世子还是与他们合作了。”“因为魔鬼的力量也是力量。或者说,只有借助大魔鬼的力量,中国才能发展起来,应付形形色色的小魔鬼;并最终壮大,再也不受魔鬼的摆布。”世子淡淡道:“在这种世界上,中国只有两个可以信任的盟友,一个是它的坚船利炮,一个是它的军力。借助魔鬼来快速壮大自己,有时候也是不得已的道路。”这一番话非常之粗俗直白,而且措辞相当古怪。世子既没有说“朝廷”,也没有说“君父”,而是反复用了“中国”这个并不常见的词汇。张太岳沉吟少许,只能轻轻点头,却又低低说出一句:“但陛下那边……”朝廷毕竟不是世子的一言堂,就算用尽心机,侥幸能强行通过内阁这一关,这样标新立异到匪夷所思的谈判,真的能获得皇帝的信任吗?飞玄真君的疑心实在太沉重了,足够让一切轻盈的梦想怦然坠地。不管愿景多么美好,他恐怕都不会放行一个连自己都不懂的东西。这样的话的确切中时弊,世子只能叹一口气:“……这就不必太岳操心了,宫里的关我来过吧。”这一关当然是必定要过的。要是实在无可奈何,他也只有用绝招了。·【历史回响·金融】【……穆祺及罗斯柴尔德银行的合作被视为世界金融历史上划时代的篇章,伟大时代的开端。东南亚及欧洲的资金借由此次合作而迅速涌入大安,为东方的工业化及产业升级提供了无穷无尽的资本;而东方的产业升级同样为银行家集团提供了一个耀眼夺目而永不过时的金融故事。在数十年时间里,以中国概念为核心的金融衍生品横扫了欧洲上下,成为广受热捧的造富密码。当然,这样狂热的财富浪潮同样激起了广泛的猜疑。不止一位在投机中赔本的商人提起控诉,认为穆祺及大安朝廷蓄意操纵了金融衍生品的涨跌,以此掠取资金。但穆祺对此一概否认,并坚称这只是“无形大手”的自然作用,市场的自动出清。这种解释很难服众,尤其是大安占领吕宋所引发的国债危机之后,怀疑更是达到了某个巅峰——很多商人宣称,中国的皇帝及大臣在国债危机中投入了两百万两白银做多,并借由金融波动赚取了足足九百万两。而做多的内幕消息,就是由操盘手穆祺泄漏的。不过,尽管有着如此之多的怀疑,却仍然没有人能撼动这种金融模式的地位——在甲寅革新的第十二年,的确有位东印度公司的高级董事发表异议,认为这样无节制的对东方投资会豢养出一个超级巨大的强权,最终吞没掉西方一切的资本。这位董事还打算策动自己的朋友,在董事会中投票压缩金融合作的规模。但在乘坐敞篷车前往剧院的路上,这位董事被心怀怨恨的仆人以火铳刺杀,动议遂不了了之。而在事后,面对董事家属的诘问时,东印度公司的董事长儒望先生只说了一句话:“可能这就是人生吧。”从此以后,东印度公司董事会再也没有审议过这样的动议。】第76章 海战世子召张太岳来不只是为了旁听谈判嘱托关键, 还要拜托张太岳如掾大笔,将谈判内容仔细粉饰后上报。大安倒没有保守到满清后期那种疯批模样,但天·朝上国的傲气肯定还在, 估计是不太愿意内阁重臣和西洋蛮夷打交道的。而这个时候,写汇报的一支笔就格外的重要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交代了事情脉络又能轻描淡写不刺激情绪, 这就是顶级秘书的功力。不过, 这种玩弄笔杆子的报告,糊弄糊弄寻常官员和监国的裕王还可以, 决计糊弄不了飞玄真君这种粘根毛比猴还精的究竟老登。这也是世子千万般顾虑, 总是担忧“宫里的关难过”的缘故。以往常旁观群臣与老登斗法的经验,在这种关卡他不敢报一丝一毫侥幸的心思, 递交了奏折后又设法见了李再芳黄尚纲一面,重重地请托了两位大佬。先前禁苑失火,多亏了世子临危不惧轰开火海, 黄尚纲这种贴身的家生子才没有跟着飞玄真君一齐飞升九霄;这恩情确实是刻骨铭心不能忘怀,黄公公每每也思索如何补报;所以拿到奏折后毫不推迟,藏到袖子里便去侍奉皇帝, 打算趁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心情舒畅的时候呈报上去, 再从旁边随时转圜说情,竭力促成这件事。应该说他的运气是很不错的,这几天皇帝的心情都非常好, 不但从未责打宫人, 独自打坐时还总会发出某种迷之诡异且不可理喻的微笑。黄公公相处多日见得久了,倒也渐渐适应了过来, 并不觉得奇怪,只是拎着拂尘侍奉在侧, 仔细窥伺皇帝的神情。静默了半盏茶的功夫,飞玄真君终于从道家心斋深定的状态中脱出,徐徐睁开了眼睛。周围的宫人赶紧上前按摩手脚,舒缓气血,真君则仰头默了一默,忽然开口:“穆祺应该有折子上来吧?”又是这样的口吻,这样一半似预言,一半似猜测的话!这几日皇帝打坐入定,清醒时总要说出一二句莫名其妙却又仿佛极有深意的话来,反复思索后浑然不可解释,倒真像是得道成仙未卜先知的前兆——即使黄尚纲这样久经考验见多识广的宦官,心中也难免生出不可形容的惶恐来。他不敢在这种匪夷所思的神通面前玩手腕,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圣明无过皇爷,是有一个折子。”形象已经近似半仙的皇帝微微一笑,极为从容:“那就给朕看看。”他随手接过奏折,将这份由张太岳精心撰写的公文上下扫了一眼,随即了然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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