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针 无耻!无耻!

乾二号船舱内,袁莞师黑着脸,直到胡嬷嬷进来,才忽然喝道:“我什么时候让你去请托梁晋,要改为现场斗绣?”

胡嬷嬷竟没有回避,迎上了两步,说道:“莞师息怒,是老身自作主张。”

袁莞师没想到对方承认得这般直接,怒气越发大了:“你这就回去,把更改给我撤了。”

胡嬷嬷道:“可要真如莞师所料,我们的成品献绣竟然输了,那莞师的一世令名还要不要?”

袁莞师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是我们自己轻敌,因此输了又有什么好埋怨?”

胡嬷嬷冷笑:“莞师不把自己的一世令名当回事,但广茂源的名声呢?莞师也不当回事了吗?”

袁莞师默了默,随即道:“凰浦是从茂源分出去的,你们为了对付这样一个新庄子而不惜临时更改赛程,将来传了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暗中笑话,打什么紧,自从庄主执掌广绣行以来,广茂源头上被泼的脏水还不够多么。只要最后还是广茂源赢了就行。”胡嬷嬷道:“可如果在斗绣上实打实地输了,那就没弯转了。”

袁莞师冷笑道:“罢了!反正我也不见得能赢那位蒙面绣娘。不过我与你说,明日斗绣,休得再出猫腻。”

“莞师放心,上了斗绣场,自然是堂堂正正一决胜负!”胡嬷嬷道:“不过莞师这边,却也不能放水。”

袁莞师冷哼一声:“你当我是你们吗?我袁惠妹一生,从不做这等肮脏事!”

林叔夜没有向霍绾儿开口,林添财那边也没有向黄谋开口,两人各自恼火,回到驻地后将消息跟众人说了,林添财大骂广茂源无耻,林小云也在旁边帮着骂娘,黎嫂、喜妹、李绣奴等也无不扼腕,林叔夜却忽然哈哈大笑。

众人忙问:“庄主,你笑什么啊?”

林叔夜笑道:“这是好事,好事啊!”

林添财惊道:“阿夜,你气糊涂了?”

林叔夜笑道:“其实刚才姑姑说我们献绣一定能赢,我心里也只信了八分,但广茂源竟然被我们逼得出阴谋诡计临场改赛制,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怕我们!堂堂广茂源、广东十大绣庄之首,竟然怕我们一个破落绣庄!哈哈!这才是我们实力的最好证明啊!”

众人愣了愣,随即各自暗爽起来。

没错啊,对方可是广茂源啊!是粤绣之翘楚,是当代大内首席绣师本庄!结果却不敢跟凰浦比成品绣!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这事谁敢信?

林叔夜道:“所以大家不用懊恼什么,他们不敢斗成品绣,那我们就跟他们斗现场绣!斗成品绣我们都能赢了,还怕斗现场绣么?”

一直没说话的高眉娘这时也开口了,笑道:“没错,就该是这般志气。”

绣庄的两根定心骨同时发话,凰浦众人懊恼尽消,取而代之的是满腔豪情。

林叔夜道:“大伙儿赶紧休息吧,养好精神,咱们明天斗一斗袁莞师!”

刚到岛上的时候,黎嫂听到袁莞师的名字就吓得腿软,但这时真要正面杠上了,凰浦众人非但无人胆怯,反而个个斗志昂扬——这几场刺绣斗下来,凰浦绣庄内部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洗练一新。

第二日一早,主评方果然便通知今日,天字组的决战改为现场斗绣,林叔夜也没作无谓的抗议,就去抽牌九。

出人意料的,黄谋和霍绾儿竟然都来看热闹。

那个盲荷官洗了牌,南海分坊的坊主和林叔夜各抽了一张,恰好凑成了一副杂九,一个评审唱道:“南海绣坊、红四点,凰浦绣庄,黑五点——杂九!”另一个评审查斗绣分类簿,唱道:“杂九,斗绣荔枝。”

话音刚落,满座哗然。

林添财愣了一下,随即跳脚骂道:“无耻!无耻!”指着那个盲荷官:“这个瞎子要是没有出千,老子把眼珠子挖给他!”

在场凡是刺绣行的,谁不晓得袁莞师的荔枝绣号称“十二年来天下第一”!茂源是大庄,凰浦是小庄,袁莞师功成名就,高眉娘寂寂无名,这样的情况下还要斗荔枝绣,可就怨不得林添财大骂无耻了。

林叔夜往后望了望,见高眉娘点头,便道:“好,我们凰浦绣庄应战!”

这话一出,场上再次哗然!

黄谋哈哈大笑,竖起了拇指,赞道:“好!够豪气!”

林添财怔了怔,但看看高眉娘再看看林叔夜,便没说话。高眉娘转身便走了,林叔夜向众人拱了拱手,也率众回去了。

霍绾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对屏儿道:“前日他们几家共送来多少银子?”

屏儿回:“五百两有余。”

“取个整数,将五百两银子,送到凰浦绣庄去!”

乾二号船舱内,袁莞师的脸色阴沉如墨,她的两个弟子侍立在一边瑟瑟发抖,跟了师父二十年,从未见她如此暴怒。

胡嬷嬷走了进来,示意两人离开,舱门才合上,袁莞师怒道:“老贱婢!你敢如此羞辱我!”

她可以答应下场斗绣,但与一个晚辈对决竟然选择自己最擅长的领域,以袁莞师的身份而言,已属极大的自辱。

胡嬷嬷冷冷道:“昨夜莞师说,你也不见得能赢那蒙面绣娘,既然如此,老身自然要求一个必胜之道!”

袁莞师怒道:“我绝不下场!当今天下,没人值得我下场斗荔枝绣!就算是陈子艳下场、沈女红亲临,在这荔枝绣上也不能与我争先!”

胡嬷嬷忽然道:“那十二年前那个人呢?”

袁莞师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没有得到回答,袁莞师猛地想到了那位蒙面绣娘的针法绣技,神色再次变得古怪:“她……那个蒙面绣娘,难道跟她有什么关系?”

“刺绣针法的事情,老身不懂,”胡嬷嬷道:“但看莞师这反应,想是真有关系了。”

袁莞师怒气稍敛,心思电转,便联想到了许多事情来:“往年海上斗绣,都只是出动一二位大师傅压场,这次老夫人却破天荒地将我请来,难道就是因为她?”

“这些老太太没跟老身说,”胡嬷嬷道:“老太太只是指示了,无论如何要将凰浦给拦下来,有多早拦多早,让他们走到今时今日,老身已经是失职了。因此下午这一战,南海分坊许胜不许败!”

“不行!”袁莞师冷冷道:“不管那位蒙面绣娘与那人是否有关系,凰浦终究只是个小绣庄,我若下场去斗荔枝绣,就算赢了也必遭天下人耻笑。你这是要我搭上一生的清名!”

“但是老夫人已经吩咐……”

袁莞师打断了她:“便是老夫人、庄主在此,也不能逼袁莞师做自己不情愿之事!”

船舱之内静了下来,没有言语却让舱内的氛围更显压抑,虽只片刻之间却让人仿佛过了许久。

终于,胡嬷嬷开口了:“十一年前,莞师与前东家约满,出来自创绣庄……”

袁莞师的神情变得有些难看:“胡老婢,你说这些做什么!”

胡嬷嬷不理会她,继续说道:“结果创业未就,反而欠下巨债,还将亲朋故友、徒子徒孙都给搭了进去,那个时候,满广州城无人援手,不知最后谁是耗费巨本、将大名鼎鼎的袁莞师捞出来的?”

袁莞师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是刺绣宗师,金针蕴神技、桃李满湾区,偏偏却不擅经营,当年约满创业,却是壮志豪情地开篇、一败涂地地收场,最后若不是陈家援手,怕不就是家破人亡还拖累亲友的结局,这事是她一生最大的痛迹,加入广茂源成为供奉后,陈家上下全都十分尊重她,十年来未曾提起此事,万不料今日竟被胡嬷嬷给撩了出来。

“老夫人的恩情,陈庄主的赏识,姓袁的这辈子铭记于心!”袁莞师咬紧了牙根,道:“但广茂源是打算夹恩逼我下场么!”

“不敢!”胡嬷嬷道:“只愿莞师还能记得昔日的恩情,也还记得自己的本分。”

凰浦驻地,林添财将打听到的情报告诉众人,关于袁莞师他说的不多,反正众人都清楚了,重点在介绍另外两个大师傅——却正是袁莞师的两个徒弟,一个夫家姓区,一个夫家姓潘,人称区大娘、潘大娘,都是在广绣行成名近二十年的资深大师傅,功力之深、绣技之精,满西关有口皆碑,实力甚强。

“袁莞师以荔枝绣驰名天下,她们既是袁氏门下,荔枝绣定也是极强的,而且她们师徒三人互相深知,搭配起来更是得心应手。”高眉娘对林叔夜道:“可惜黄娘不在……”

林小云和李绣奴都不知“黄娘”是谁,黎嫂却是心头剧震,心想:“姑姑这话的意思,难道独手黄娘在这里,她们绣荔枝就能绣赢袁莞师师徒不成?”

林叔夜问道:“完全没有胜算么?”

高眉娘盘桓良久,终于道:“袁莞师以荔枝绣名重天下,如果下场一定自重身份,绝不肯一味求快……嗯,这是我们唯一的制胜之机。”

乾二号的船舱内,袁莞师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好,我下场!”

跟着又挤出了一句冷冰冰的言语来:“回去后转告老夫人和庄主:欠广茂源的情,姓袁的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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