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二针 梁惠师的高光时刻

琉璃厂这场斗绣,凰浦的《百花争艳图》出了风头,而吴门的那幅绣题材一样、名目一样、构图构思也一样,就连绣功也难分高下,自然也是得胜无疑。虽然两家撞题,不过斗绣又不是考科举,看的是针线上的功夫,不会因为做了一样的文章被视为抄袭。

而评绣阶段那个员外郎一步步地挑骨头,却被霍绾儿见招拆招搞得下不来台,这等好玩好笑的打脸事更是容易传开,一下子把斗绣之事变成了热点话题,想来看斗绣的人竟意外地多了许多,普通人除了对斗绣产生兴趣之外,更想看看凰浦与吴门的那两幅《百花争艳图》谁高谁下。

那位员外郎没脸再来,工部便又另外指派了一位郎中,原本安排在下午未时开始的斗绣因耽误了时辰,便改到第二天上午才进行。黄谋也真是了得,竟然连夜打听出了那位郎中的一点底细:“这位郎中老爷听说深读儒家经书,为人刻板,怕是不大好对付,惠师还有信心么?”

梁惠师想了想,说道:“妾身调整一下即可,放心,必赢的。”

第二日林叔夜和高眉娘仍然来了,林叔夜作为庄主是要来看“总胜”结果,而高眉娘则是这次要上场的人里有两个她关心的人。结果在人群中只有梁惠师,却没在湖广那边见到姚凌雪的身影。

林叔夜见她目光在湖广那里掠过,便说道:“她被禁足了,”

高眉娘一时嗟叹,又道:“庄主怎么知道的?”

林叔夜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所以一直有留意着她。”

高眉娘的心弦颤了颤,暗自心惊,竟不敢再问了,唯恐又勾出自己不愿意谈的话题,乱了自己的心境。

就听尚衣监宣布开始,然后便见梁惠师翩然下场。

她在广东虽然出名,京师中却并不知道她,只是见琉球那边三人上阵,她竟一人下场,在场观众便无不好奇,然而她针一动,懂行的人又都无不暗中点头称赞,发现她竟比上午所有上场的绣师都快、都稳、都准。

高眉娘对林叔夜叹道:“云娘和绣奴天赋极高,但功夫究竟没有惠师扎实,她的天赋、才情、勤奋都是顶尖的,再加上二十年的经验积累,如今的确已走到绣道的顶峰了。”

她以前人后一直习惯叫“小惠”的,直到这时终于称她一声“惠师”了,这是一代宗师对另一位宗师的由衷敬意。

另外一个角落里,沈女红也对吴门众绣娘道:“广东这些年真是好生兴旺啊,有了一个高眉娘,如今又出一个梁惠师。这般针功,或已不在秀秀之下了。”

梁惠师绣了有小半个时辰功夫,观众渐渐看出端倪来,便有人惊道:“《百花争艳图》!难道又是一幅《百花争艳图》!”

“昨天不是说《百花争艳图》至少有四层奥义,乃是难度极高的顶级绣图么?结果一来来仨,现在这种顶级的刺绣都变得这么不值钱了么?”

“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场合,这是御前大比啊,能来的自然各省的顶尖人物,连着出来绝顶高手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这样的绝顶高手竟然抄别人的构思?”

“抄?这可是刺绣,不是抄书!就算有一幅绣摆在你面前,你以为想抄就能抄的么?”

“对,上午看人家绣百花争艳,下午还故意绣百花争艳,这分明不是抄袭,而是故意撞题。这位绣师很傲啊,若不是有把握岂敢压倒上午那两家她焉敢如此出手?”

“要压倒上午那两家?凰浦以前没听说过,苏绣那两位可是吴门的宗师!”

林叔夜微一沉吟,问高眉娘:“她学过?”

高眉娘道:“她当年听我提过,虽然我没见她绣过,但以她的天赋与能耐,只要心中了然,便能得心应手。”

林叔夜听得心中微惊,他知道梁惠师厉害,可以前也不知道厉害到了这个地步——像这样的顶级绣图也能“心中了然就得心应手”,这话若非出自高眉娘之口实在难以令人置信,即便骄傲如林小云这时也自忖不如。

又有人绣《百花争艳》的消息传开后,来看梁惠师的人便越来越多,最后里三层外三层竟围了有三四百人,比昨日围观苏绣对决的人还多。

若换了别的绣师说不定就怯场了,梁惠师却越是人多越发精神抖擞,双手越绣越快,针路越来越顺,到后来几现残影,将普通观众看得无不喝彩,将内行之人看得如痴如醉,都道:“厉害!厉害!”

这《百花争艳图》是双面绣,上午林小云李绣奴以及吴门那两位宗师都是各绣一面,梁惠师却是一人成绣,也不用看另外一面而其背绣亦自然形成——这样的技艺,就连现场不懂刺绣的外行也都看得纷纷喝彩。

中区三个评委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如雷轰动,没忍住也过来一看,那位郎中不懂,只看得捻须称赞,秦德威懂得一点,看了后想:“这绣艺的确是比陈子艳要强啊。”而霍绾儿则以梁惠师的针法印证高眉娘所说的理论,只觉一针一线无不完全吻合高眉娘所说的“技之上上者”,一时竟分不清是梁惠师完美地践行了高眉娘的刺绣理论,还是高眉娘的理论是按照这等完美针线表述出来的。

两个时辰转眼便过,又是午时,八绣同时呈上,霍绾儿再作点评,湖广那边也有高手坐镇,虽然没有姚凌雪却仍然险险赢了,潮康祥这边则全无悬念,霍绾儿看梁惠师这幅绣时,见虽是一人成绣,成品却丝毫不在凰浦、吴门之下,一些细节处理上犹有过之。

八组胜负既定,便要再定今日的“总胜”,不用说,水平最高的三幅绣被抬了出来。

这三幅绣细节虽有出入,题材却是一般,只不过绣地制式不同:吴门是三尺直径的圆形,凰浦是边长四尺的方形,而则是如同挂轴一般的长方形——同样也是双面绣,其图形位于挂轴型绣地的中央。

秦德威对霍绾儿道:“霍姑娘是绣评名家,如今已无人异议,就请霍姑娘先行评点吧。”

霍绾儿也不谦逊,便说道:“这三幅绣撞题了,构图、意境,都是一般,能分高下者是针功,但这针功也是各擅胜场,奴家一时间也觉得难分高下。”

她此论在场不少刺绣高手听了都觉公道,就是高眉娘、沈女红也都点头。

那位工部郎中将三幅绣看了看,说道:“我听说这两幅都是两个人绣,而最后一幅是一个人绣的,一个人绣和两个人绣,难易有所不同吧?”

“确实如此。”霍绾儿问:“限定时间内,一人成绣自然比二人成绣更加难得。以针功而言,康祥的这位绣师的确比要另外四位绣师更胜一筹才能做到,不过以绣品而言,则一时难分高下——部郎是想以此定胜负么?”

台下众人听了,都觉得如果实在难分轩轾这也算个办法。

那郎中想了想,又道:“三幅都是双面绣,只是这第三幅绣却有些奇怪。前面两幅图一个是圆的,一个是方的,第三幅怎么一面是圆,一面是方?”

原来康祥所用的绣地虽然是个竖长方的挂轴,但两面绣呈现出来的百花布局却是正面成圆而背面显方。

霍绾儿其实也早发现了这一点,只是一时未明其理。

“难得见霍姑娘也有难住的时候。”秦德威笑道:“莫非是这位绣师想要兼两家之长的意思?”

那位郎中笑道:“咱们也不用盲猜,绣师还在场吧?不如就请她出来说说。”他吸取了昨日那位员外郎的教训,不肯轻易表达自己的意见唯恐出错。

于是梁惠师便被请了出来,郎中问:“这位师傅,你这幅绣,为什么一边是圆的,一边是方的。”

梁惠师答道:“诸花构成圆形者乃正面,呈牡丹形状。诸花构成方形者,乃背面,呈梅花形状。”

郎中又问:“这里头有讲究?”

梁惠师答道:“非圆融无以富贵,此牡丹之气也,非方直无以守中,此梅花之节也!”

那郎中一听,忍不住击节赞叹!喝彩道:“有此一言!此绣冠矣!”

霍绾儿微微一怔,那郎中这话当众说出来,这是要定调么?然而转念一想,吴门凰浦撞题应该是偶然,梁惠师再撞题却定是故意,她作为后发能够绣出与前面一模一样的高难度绣品已经极难,更能在半日间埋下这样的理念伏笔,拿到总胜也确实是实至名归,当下便也点头道:“部郎论得是。”

秦德威自然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

三人所论既定,潮康祥的人首先欢呼了起来,周围的观众也跟着鼓掌喝彩,觉得这次这个官老爷还算靠谱,此次评绣公正公允。

梁惠师人在台上,斜睨台下,但见人人都为自己而喜而呼而摇手而鼓掌,在这京师之地力压十五省国当众夺得总胜,实乃有生以来未有之荣光,唯一可憾者,乃凰浦吴门出手的不是高眉娘与沈女红。

这是梁惠师最高光的时刻,不但普通的观众、绣师,便是高眉娘、沈女红见了她这幅绣,听了她这番话,也都各自心悦诚服,自叹就算自己下场也未必能改变这个结局,这御前大比的第一场斗绣,便以潮康祥拿到“总胜”而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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