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零针 易产

这轻轻一句话,却叫两个老太太心头一突,寻思:“这小妮子是准备坐地起价?”

便听霍绾儿说:“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小的话就是诬告,让林庄主撤诉就行。大的话……两位老夫人可知道,当今圣上最忌讳的事情是什么么?”

两人赶忙道:“我等岭南草芥,哪里知道九重天上的圣心!”

霍绾儿笑道:“那我就给两位说道说道,当今天子最忌讳的事情有内外两件:内事是礼议——大礼议是什么,不用我给二位说了吧?”

嘉靖皇帝的皇位不是从他爹那里继承来的,而是从堂哥正德皇帝那里继承来的,所以继位之初顾命大臣是要求嘉靖认正德为父,在礼法上割裂其与生身父母的关系,这事嘉靖如何能忍?因此这场皇帝应不应该改换父母的大争论就成了嘉靖初年最大的政潮,此事轰动天下,大明臣子谁会不知?

“至于外事,也是两个字:倭寇!”

杨陈二妪都是心里一突,心想这小婆娘果然是要上纲上线了!

“内则礼议、外则倭寇,此乃当今天子之逆鳞,只要牵扯到了就没有小事。”

霍绾儿说着,将那状纸从陈老夫人手中拿回来:“因此这状纸上既点出了‘倭寇’两字,也不管是真事,还是诬告,按照正常的流程,我看南海县令是必不敢自专的,回头必报按察使司、布政司,两司亦不敢专,回头必往上再报刑部,刑部若不敢断,就只能面圣奏君了。”

两位老夫人听了,脸上都甚是惶恐,但那惶恐假得瞎子都看出是装的,杨老夫人张大了嘴巴说:“这样一件小案,竟然要惊恐九重天?未免小题大做!”

霍绾儿面露诧异:“小事?老夫人竟然认为是小事?”她随即转为冷笑:“请问老夫人,倭寇之患,一般是在那里?”

“这……老身不知。”

“不知?好,我再给老夫人说道说道:倭寇为患一般出现在江浙,江浙那边的海边村庄如果出现倭寇的踪影虽要警惕,却也不算罕有之事。江浙以外,往北则山东登州以南、往南则福建,广东这边,只有潮州府沿岸被倭寇骚扰过。”

说到这里,霍绾儿脸色一沉:“但广州这边可从没出现过倭寇,现在竟然有了贼倭踪迹,这可就是前所未有的国家大事了!到时候别说广东,连兵部都要问罪!海防亦当重新整饬。一旦上报天子厂卫查实,沿海卫所和岭南官场,就不知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了!”

说到这里,两个老太太都有些坐不住了,一起扶着椅子站起来,杨老夫人一顿拐杖道:“此事如果发了,广东这边必定刑连祸结,都不晓得会牵扯出多少人来,还请霍姑娘体念桑梓之情,代为婉转此事。要是不然,哼哼,广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乃至南海县、番禺县、以及沿海各卫所,乃至广州府百万军民,都不会对那无中生有的罪魁祸首客气!就算是霍家,也当掂量掂量此间的利害得失!”

她言语说的是恳求之事,语气中却尽是威胁——也怨不得她敢如此硬气,这事真要往上捅牵连的是整个广东官场,谁还能不知道这里头的干系呢?林叔夜的状纸怕是在南海县就会被拦下了,能递上去就怪了。

霍绾儿却笑道:“这事跟我霍家有什么关系?家祖父管的是吏部,又不是兵部。我们家里头又不是六代吏门,地方上官吏的清洗,牵扯不到我们什么,就算动了刑法牵扯出一堆贪官污吏——也与地方百姓无关,反正这些人连倭寇都能放进来,本就该死!这一些腌臜,其实也该清理清理了,这才是对百姓、对桑梓的好。”

杨老夫人也不装了,直接笑了出来:“那霍姑娘可以去试试。且看状纸递不递得上去。”

霍绾儿道:“两位如此有恃无恐,是觉得自己树大根深能只手遮天了?”

杨老夫人一笑:“不敢。老身也知道霍少保能上达天听,但霍少保是霍少保,姑娘是姑娘。便是亲孙女,涉及这种牵连全省的道听途说也要谨慎的,何况姑娘你只是个螟蛉!”

这句话,是连霍绾儿能打动霍韬递折子也不信了的,“螟蛉”二字更是诛心。

霍绾儿竟然未被激怒,语气反而缓了缓,笑道:“真是好笑,这事与我有何干系?你们不会以为我会去求祖父上奏天子说自己老家出了倭情吧?我怎么可能做这种愚蠢之极的事情呢?”

杨陈二妪对视了一眼,便当她服软了。

便听霍绾儿继续说:“其实这案子虽然牵连甚广,但正是因为牵连甚广,所以捅上去了大家要一起吃挂落,因此上只要众志成城,大家一起遮掩遮掩,林叔夜小小一个绣庄庄主,还不是如蝼蚁一般?抹掉就是。因此二位也并不太过担心,对吧?”

杨老夫人的确是这样想的,林叔夜这张状纸写的事情尚未查实又无证据,却侵犯了整个广东官场的集体利益,此事势必会招来广东官场的群体反扑,有这么大一张天然的保护伞在,她要是还被一个女娃子轻轻几句言语就给吓住,那这几十年的饭就算白吃了!

在她二人心里,还是觉得霍家这个小女娃太嫩了。

却就见霍绾儿轻轻一笑,道:“因此林庄主来向我请教时,我就说了,他要真拿了这张状纸去南海县告状,到时候别说伸冤,回头他自己就得灭门!这条路他是走不得的。他苦苦向我求告,我看在一场相识的份上,便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陈老夫人忙道:“姑娘所指的路,必定是两全其美、各退一步的光明大道。”杨妪上硬话,她就说软话。

“嗯,是啊,是要两全其美。”霍绾儿道:“我告诉他,这状纸不能递给南海县,便是越级递给按察司、布政司也无用,最好还是趁着秦少监在广州,借着广潮斗绣的空档将状纸递给他,请他转交东厂,那样才是一条明路呢。”

嚓的一声拐杖摩擦地面的声响,杨老夫人差点跌倒,浑身都在颤抖!

陈老夫人亦觉脚软,心道:“好狠,好辣,好毒!这样一来她把自己也给摘出去了,却要将我们推入万丈深渊!”

霍绾儿冷冷道:“这事的确还没有查实,可能相关证据也早都被抹掉了。但只要事情是真的,东厂和锦衣卫总有办法撬出实情来,就算最后这件事情没个着落,以厂卫的习性,多半也能在别的事情上有个着落,杨老夫人,我说的对么?”

杨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说:“姑娘,这事捅破了,广东的天都要翻过来!你把桑梓祸害成这样,你有什么好处!霍家有什么好处!就不怕回头霍少保问罪么?”

“我自己当然没什么好处的。”霍绾儿悠悠说:“不过我听林叔夜说,涉事之人家大业大,以末吏之身欺行霸市,在府县衙门里头积六代之威权,而在丝、木、茶、铁、油等七八个行业垄山霸行,搞得民怨沸腾商不聊生,单是生丝一项,广州府一半的桑田出产就都被他家包揽了。这样的家族如果连根拔起,到时候从省到府,从府到县,多半能够‘公私仓廪俱丰实’,甚至天子也能得到不少好处啊!至于‘翻天’之说——广东翻不了天的。我相信以省府县诸公的智慧,只要与厂卫好好合作,一定能查得实情,既不放过坏人,也不牵连好人。到那时就是百姓也会拍手叫好,哪里会有什么祸害桑梓的场面呢?至于我自己——这事从头到尾都跟我没什么关系,祖父就算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但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他老人家多半也只会夸奖我两句,何来问罪之说?”

她说到一半时,杨老夫人已经双脚发软,待她说完,老太太整个人就趴在了地上,连叫:“饶命!饶命!姑娘饶命!”

霍绾儿讶异:“杨老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呀?”

杨老夫人一时间老泪纵横,哭道:“还请姑娘高抬贵手,饶我陈杨两家满门性命!”

陈老夫人也一起跪下了。

霍绾儿转头对屏儿道:“昨天你问我前倨后恭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瞧瞧,这就是样板。”随即又冷笑:“其实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六代吏门把持地方诉讼也就罢了。倭寇这种大犯忌讳的事也是你们能沾染的?江左那些士绅豪门敢,那是人家谈笑有御史、往来尽翰林,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如此?”

杨老夫人连连摇手:“此事绝无,此事绝无!”

“既然绝无,那你们怕什么,就让东厂锦衣卫查去,查个彻底,也好还你杨家一个清白。”

证据的确是都消弭了,但事情惊动到了东厂,到时候那些瘟神下来是那么好送的?何况就像霍绾儿所说,这件事情没个着落,那别的事情呢?他杨家可不干净!谁知道最后会查出什么事情来?

而更可怕的是那句“公私仓廪俱丰实”!杨氏位卑权深而家饶,一旦出现破家之势,那时她赖以为保护伞的上上下下,就变成一双双盯着肥猪肉的眼睛了。

杨老夫人刚才有多硬,此刻就有多软,趴在地上叩头道:“还请姑娘指条明路,还请姑娘指条明路!”陈老夫人也跟着请求。

霍绾儿只是不依,两个老人恳求再三,此时虽已深秋,但广东这地方中午太阳还是热辣辣的,霍绾儿自己坐在大伞下,两个老妪匍匐在日头里,眼见她们偌大的年纪被阳光荼毒得满身都湿透了,也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便道:“罢了,罢了!我去跟林叔夜说说看吧,请他高抬贵手,与你们和解吧。”

二妪见她松口都是心头一喜,却就听到接下来的一句话:“只是有三件事,却需依我。”

杨老夫人忙道:“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老奴等也必照办。”

霍绾儿正色道:“第一件,勾结倭寇之事,若是无便罢了,若是真有一二倭寇犯到我粤省周边,人已上岸也罢,人在岛上也罢,你们都得去给我清理干净了!不可令其有危害我粤沿海之机!”

杨老夫人不敢说有,也不敢称无,只是磕头:“姑娘说的是,姑娘说的是!”

霍绾儿又道:“第二件事,你们杨家几代人连衙牵府把持诉讼,有些事做得越来越过分,这几年来粤牧民的流官们可都把状告到我祖父那里去了!以后给我收敛一些!若再有犯,别怪霍氏不念过往情面!”

杨老夫人慌忙道:“再也不敢,再也不敢!”

霍绾儿又说:“这第三件事,却是半公半私。我将出阁,祖父令我择一业以从之,我因此有心于丝绣,入行之后却发现诸般买卖行市都被人强力垄断了,许多商家因此叫苦连天,南海、三水的一些叔父辈都说,若要广州府丝业通畅,得把一些太过垄断的地方放开,尤其是桑田的出产包揽要重新分配。此事你们觉得如何?”

陈杨对望一眼,一时无语,前面两项,第一是清洗零星倭寇,反正倭寇在广府海面数量不多,事情并不为难,第二是流官对铁吏的敲打,最近收敛些便是,可第三项牵涉的却就是实打实的利益了,割身上肉容易,舍手上财路难!杨老夫人皱着眉头,嗫喏道:“还请姑娘明示。”

霍绾儿看了屏儿一眼,屏儿便取出一张纸来,霍绾儿说:“南海几个叔父希望能承揽这些桑田的出产,三水几个叔父希望盘下这些丝厂,还有几个玄门的朋友想要购买这些店铺,这可不是白要,他们都是出钱来买的,只是让我做个中人。”

杨陈二妪拿着纸条,哪里需要看第二眼——这上头的产业,在她们心里头那是生了根的!陈老夫人跌坐,杨老夫人已经全无体面了,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是要断我两家生路啊!姑娘要破我家,直接说出来便是,何必如此兜圈子!”

她是小门小户出身,平时坐享豪富也才有个体面样,这一遇到剧变就打回原形开始撒泼。

霍绾儿冷冷道:“何必危言耸听?上面这些东西,不过是你两家丝产之六七成罢了,何况除了丝产之外,杨家还有木铁油茶诸业,陈家还有一庄四房十二坊,何况叔父道长们是出钱买,为的是打破垄断、让行市更好地流通起来,又不是强占你们的东西?何来破家之说?”

杨妪只在地上打滚,再没有一点的样子:“买?到手能剩几个钱!这些东西,是一大家族几代人一丝一毫积攒起来的,老婆子做不了主!做不了主!”

霍绾儿也不慌,也不忙,摆手说:“这件事情,是你们求我,不是我求你们。你们不愿意那便算了吧。我也懒得多事。屏儿,送客。”

她说着将茶碗盖一翻,直接起身就走了,更无半点犹豫。

陈老夫人赶紧叫道:“姑娘留步!”

霍绾儿却并未停留,眼看她走到转角了,陈老夫人大急,高声叫道:“我们愿意让出这些产业,还劳烦姑娘做个中人。”霍绾儿这才停了停,却仍不回头。

杨老夫人惊骇地看着陈老夫人,陈老夫人低声哭道:“我知你肉痛,但你是准备割肉好,还是割头好?”

杨妪失声大哭,却也知杨老夫人所言不差,也唯有答应了。

霍绾儿这才转过身来,问道:“你们哭成这样,莫非是不乐意?这种做买卖的事情,最忌不情不愿的,若你们不乐意,那这事还是算了吧。”

陈老夫人赶紧道:“南海诸公,三水诸公,还有玄门的这些道爷,我们平日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现在有姑娘替我们引见,我们是求之不得!我亲家这是高兴得哭的。”

“真是这样,那就好。”霍绾儿笑了笑,忽然又道:“除此之外,尚有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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