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衣竹叶裙,发间风铃簪。
款款佳人身, 红晕西沉来。
佳人明眸, 燃了夜间星。
佳人莞尔,醉了半长安。
你道夜星美, 长安美, 或是佳人美?
“极美。”
看着宣采薇闪着动人光泽的眸子,秦隐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但刚一说完, 自己似乎意识到了, 撇过了头,眸子落于黑暗中。
宣采薇只能看见秦隐紧闭的唇。
其实说完那句话后,宣采薇自己也惊讶, 她没想到自己面对秦隐竟然真的鼓起了勇气。
她穿越的事, 连父母都未透『露』,而今, 竟然敢向秦隐『露』出一丝丝隐秘。
但眼下宣采薇想不出为何, 她只知道即使秦隐知道这件事, 也不会伤害她。
她就是这么莫名笃定地相信着。
宣采薇说出这句话,本想挑明这层窗户纸, 让秦隐意识到问题, 之后,她才能继续挑明秦隐喜欢她的事,才能…才能知道接下来二人该如何接触。
但宣采薇没想到秦隐“一根筋”到只是老实回答了她明面上的问题。
抑或是…秦隐在逃避。
但不可否认地是, 宣采薇脸红了。
因为秦隐的夸赞。
那一刻宣采薇甚至在想, 不如做一年四季的碧衣竹叶裙吧。
然而惊喜未及心, 失落却更快来临。
秦隐低声道。
“如果宣三小姐没什么旁的事,请恕本王先行一步。”
宣采薇看着跟前一脸不愿同宣采薇多聊的模样,睫『毛』颤了颤。
方才雀跃的内心,在这一刻似被冻在了冰湖中。
她眼下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就是个傻瓜蛋。
虽然不知道秦隐到底怎么了,但秦隐即便知道宣采薇也知道了“那幅画”的事,他连关心的意思都没有,只想彻底掩盖。
不愿对任何人回应,提及那幅画以及画里他的真心。
兴许现在也没有多少真心了。
她原以为秦隐不喜欢白衣披风女子,那她同他之间该是会有一个开始的。
他明明是喜欢她的。
他明明曾经还会拍着她的画卷身体,温温柔柔地说着“讨厌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这样的话。
可他现在…为什么变了?
宣采薇像是吃了放了三年的蜜饯,又酸又涩还发霉,可她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这种比看到母亲失望的眼神还要难受的感觉。
这一回,宣采薇垂了眸,跟秦隐一样。
外表姣好到极为登对的两人,就这样互不看对方地站在原地。
不远处的大皇子正看戏看得起劲,忽然见到宣采薇和秦隐这样,眼里划过疑『惑』。
眼下这情景,不像是寻仇,也不像是报复『性』表白。
这什么情况?!
秦隐不敢看宣采薇,但也能感觉出来宣采薇那头的情绪降到了冰点。
思及宣采薇眸子里或许会装满了失望。
秦隐负在背后的手攒到掌心压出白痕,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使他清醒。
提醒自己,这样的做法才是对的。
即使他先前一时冲动,说了真心话,他也可以做到斩断,撇清。
将二人的关系维持的跟以前一样陌生。
即便他终于知道宣采薇今日穿这身衣服的目的。
他一开始不敢有期待,正好承启先生也在,秦隐想着宣采薇或许是想让承启先生更好的认出自己。
当时的秦隐心绪复杂,不知是失望多些,还是安心多些。
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追逐着少女的身影,正如他这次自动请缨前来丹朱宴当裁判官一眼。
不过,是为了能多看她一眼。
能够正大光明地看着她。
他看着他记忆中的少女,在赛场上,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芒。
莫名地,他与有荣焉,即使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配站在少女身边,根本不配拥有这份“与有荣焉”的资格。
但他忍不住,忍不住在阴暗的角落里仰望着,抱着那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他方才听到了什么?
那一刻,秦隐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当他看到宣采薇紧张忐忑的眼神时,听到自己下意识说出口的真心话时,秦隐才意识到这不是梦。
陷入现实,欢喜在一瞬,更多的是现实的清醒。
这一份清醒像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花,压下去,雪崩了,将那个满心欢喜,意气冲动的秦隐冲击地干干净净。
他拒绝挑明自己的心意,他逃避了采薇的亲近。
他安慰自己,采薇许是出于感激之心,行的是得体之事,所以特意同他挑明这事,为的不过是感谢他。
毕竟,他师尊说过,他是采薇回到自己身体的关键。
采薇不过是想感谢他,才亲近他的。
可他却不敢,他连这份感谢的亲近,都不敢触碰。
秦隐知道的,这一亲近,所有的一切将脱离正轨,一发不可收拾。
而眼下的沉默,他该停止蔓延才对。
再说一句拒绝的话就好。
少女或许会有失望,不过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吧,知道他『性』子这么糟糕,就不会想着同他亲近了吧。
这样,一切就会回归正常了。
但秦隐…他张不了这个口。
正当秦隐陷入自己复杂的情绪中时,耳边却听到少女的声音。
淡淡,平静。
“秦隐,去年十月,你府上走水了吗?”
秦隐落于暗处的眸子快速颤动了下。
采薇唤他名字,而不是称呼淮安郡王,代表她十分认真严肃地等着这个回答。
去年十月,是宣采薇刚刚醒过来的时候。
只一刹那,秦隐似乎回到了当时,回到了那个遍地燃烧,火气冲天的书房。
他护着身下的宣采薇,然后……
秦隐心瞬间抽痛了下,脸上有片刻的扭曲,阻止他再继续想下去。
秦隐快速压下这份情绪。
原是如此,她记得他救过她的事,所以才舍了矜持,大胆地接近他。
接近她原本厌恶的谋反之人。
为的是报答救命之恩吧。
秦隐薄唇略微有些发白,轻轻蠕动了下。
“没有。”
他不需要她报答救命之恩,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他亦不需要宣采薇愧疚。
只要他否定,就会彻底斩断他同宣采薇之间的联系了吧。
嘴上面上皆为冷淡的秦隐,负在身后的手,掌心已然嵌出了血痕。
沉默继续蔓延。
秦隐已然有些无法面对宣采薇了,眼下他只想离开这里。
秦隐张了张口,刚想结束二人的对话。
耳边,却听见宣采薇冷静的声音道。
“是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问这件事是想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秦隐身子一僵,下意识回头。
正好对上了宣采薇探寻的眼。
只一眼,秦隐暗道糟糕,『露』陷了。
果然,对面的宣采薇清冷的眉眼微微展,眼里似有明悟,落在秦隐身上的目光,似要将他看穿一般。
其后,宣采薇眼皮微动,正视着秦隐。
“秦隐,不论你如何想。”
“救命之恩,我是不会报的。”
秦隐心下一堵,是他想错了吗?采薇…竟如此厌恶他?所以挑明,只是为了同他说这句话吗?
耳边,宣采薇的话还在继续。
“当年走水一事,我过往确实想确认,直至刚刚我都想确认,从你嘴里亲口的去确认这件事。”
“可在你否定之时,我忽然意识到,你救下我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契机。”
“一个让我发现,我喜欢你的契机。”
“秦隐,我喜欢你。”
彼时,微风吹起了少女的面巾一角,小巧的樱桃唇,红润诱人,说着世上最为动听的话。
带着少女情怀的表白甜味。
惊得不远处看戏的大皇子,手里的瓜子都掉了。
***
宣采薇是镇国公嫡女,是由来以自己母亲为目标和榜样来学习的贵女。
她从来矜持守礼,从来恪守女子本分,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同一位男子如此大胆直白的表白。
便是当年她母亲追求自己父亲的时候,也未曾如此大胆过。
也正因为早年母亲的事,以及发生在母亲身上的不幸,宣采薇曾想过,她自己永远不要去做主动的那个人。
但当她真正体会过心动后,才发现有些情感根本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当年“走水”一事,所有人都告诉她没有这件事,不可能发生。
但她的心动是不会骗人的。
正如她同秦隐表白时所表达的意思,她不管这次走水,那个救她的秦隐,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活在假象里的。
她喜欢秦隐的心,是真的。
喜欢到想要告诉他。
不想被他冷淡,不想被他疏远,不想她二人的关系只能是陌生。
宣采薇积攒了十六年的勇气,似乎在那一刻全然被释放了出来。
她张了口。
只是宣采薇未曾想到。
不是每一份少女心思都能写成美好的佳偶天成诗。
宣采薇预料过开口后的结果。
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滑稽的局面。
秦隐他…跑了。
宣采薇此时在自己闺房内,坐在一个搭好的绣架前面,脑海里回忆起几日前的那一幕。
宣采薇说完那句话后,秦隐表情明显有些木然,不知是惊着了,还是吓着了。
见状,宣采薇心道,自己可能是急了点。
但若不是秦隐总摆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她至于如此心急吗?
而当时秦隐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
秦隐他先是上前了一步,嘴角带笑。
是笑了吗?
宣采薇仔细回想了下,联想到秦隐后面的行为,又赶紧摇摇头。
只是嘴角微有抽动,她应该是看错了。
秦隐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手却举到了半空,同她叠在身前的手持平。
当时的宣采薇好一阵心跳加速。
她还以为想要牵她手呢。
结果……
下一刻,一盆冷水浇得宣采薇透心凉。
宣采薇看着秦隐飞速转身,几近落荒而逃,还使出了轻功的背影。
脸『色』难看到比她病情最严重时还要难看。
然后第二日,她就收到了秦隐婉拒的回信。
现在这封信,正躺在宣采薇的梳妆台上,不论信封还是内里的信件,都被宣采薇用朱笔画下两个大大的十字纹路。
信里,秦隐回得真挚诚恳,且给足了宣采薇颜面。
大意是他秦隐感谢宣采薇的垂爱,但他秦隐配不上宣采薇,所以,此事就此作罢。
宣采薇:信他个鬼!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露』出一股不对劲。
秦隐对她态度冷漠到异常就不说了。
明明就有走水,秦隐却不承认,还编造谎言,甚至是彻底掩盖下来这件事。
秦隐好似不愿让她知道,他救过她这件事。
也就是不愿他二人有牵扯。
这事再往深了想,秦隐竟然早就知道她穿画的事,可他究竟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怎么知道的,宣采薇现在还未琢磨明白。
但现在的重点是,秦隐到底在想什么。
他先前落荒而逃的背影,宣采薇可是记得死死的,一份婉拒信可不能解释那样的情况。
正常来说,要真对她不在意,秦隐就该像对待其他女子那样,冷漠异常地当着她的面吐出残忍拒绝的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特意写了一份抬高她,贬低自己的婉拒信。
这个做法,可一点都不秦隐。
暖『色』的阳光被“寿”字纹的窗户分割了光线,微微落在宣采薇白皙的手指上。
宣采薇挑了根细针,又选了根亮『色』的绣线。
眼神微微眯起,在给细针引线。
但她试了好几回,总是穿不过去,一旁的香栀有些心疼自家小姐,便上前一步道。
“小姐,不若香栀来帮您?”
宣采薇却摇了摇头,坚持要自己来,倒是似乎同这针线活干上了劲儿来。
过了会,宣采薇终于将线穿过了细孔,嘴角上翘到一个好看的弧度。
当然,不明情况的香栀只道是宣采薇高兴绣线终于穿过了针孔,以至于后面宣采薇说的什么“持之以恒,铁杵磨成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诸如此类不停碎碎念的话,香栀皆是以为宣采薇在说“女红”的事,还兀自感动了许久。
自家小姐果然十分严格要求自己呢。
***
宣采薇在丹朱宴夺得头名,最终成为承启先生关门弟子一事,可比在贵女宴上的风头更盛。
应该说是大出风头。
算是近些时日,京师里可以比肩秦隐的热门人物。
而且不只是在京师,宣采薇这个名字,很快就会跟在承启先生的名字之后,响彻大江南北。
当然,现在的宣采薇还未预料到这些。
只她觉得近日府里的氛围怪怪的,自打她从丹朱宴回来后,就开始了。
先是跟她一起的宣静姝,跟她一起回来之时,连伪装都没来得及做,不发一语闷着声便回自己院落了。
虽然后面还是一副小白花的模样,但宣采薇总记得宣静姝之前透『露』的真实样子,没有张牙舞爪,却更像是在憋着什么大招,让宣采薇隐隐有些不安。
宣采薇想找人盯着一下宣静姝,不过自己身边最为亲近的丫鬟香栀又有些大大咧咧,定然不能做这件事。
香素,她又想再观察观察。
本来宣采薇打算同母亲谈谈宣静姝的事,但后面因为其他原因也作罢。
思来想去,宣采薇还是将这个“重任”委以香素。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香素听完,连原因都没有问一下,呆呆木木的眼神就像个言听计从的“傀儡”。
好处虽然是忠诚听话,但宣采薇总还是有那么点担心,香素会不会太木,以至于盯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眼下宣采薇分身乏术,也只得让香素先盯着,之后再考虑其他法子。
然后便是宣正修,宣正修知道她得了丹朱宴头名,还成为承启先生弟子后,火急火燎地就冲进她院子找她,那时,她都快睡下了。
『迷』『迷』蒙蒙看着跟前的宣正修,问他何事?
谁料,宣正修只是看了她一会,便道无事,让她早些休息。
怪异,她没能早些休息,还不是因为宣正修太晚过来。
而第二日,宣正修便差人送了不少珍贵宝物过来。
出自宣正修手,倒不同于旁的俗物,全都是关于围棋的珍稀之物,例如绝版的棋书棋经一类。
这倒让宣采薇好一阵咋舌,难道宣正修是不想让她丢他脸面,希望她也能达到跟他一样的高度,让她好好学习围棋,所以,才忽然对她那么好了?
宣正修的事,宣采薇一时半会没弄懂,也就放旁边了,反正早晚都会知道的。
最后便是宣采薇的母亲。
思及自己的母亲,宣采薇好一阵皱眉。
那日,她从丹朱宴归来后,原本以为会看到母亲的笑容,但母亲听完她的成绩后,脸上确实是有笑容,但只是面对外人时得体的笑容。
宣采薇莫名有一点感觉,母亲似乎不太高兴。
而且……
宣采薇眉头更为紧锁。
之后,她同母亲单独相处的时候,她询问自己是不是哪里惹母亲不快。
宣采薇到现在都记得自己母亲当时的表情。
诡异地一种压抑,压抑出了平静。
放在矮桌上的手微微收拢,被袖子掩着,看着是个成拳的姿势。
然而,没过多会,宣采薇母亲便恢复了从容的面容,只道自己许是过于惊讶,暂时还未缓过神来,让宣采薇宽心,被太多想。
宣采薇一开始也没多想,虽有些奇怪,但她相信母亲的话。
可她临走起身欲走时,余光却瞥见令她心悸的一幕。
先前那矮桌上,她母亲手放过的地方,出现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宣采薇当时惊讶到没能反应过来,辗转难眠一夜到了第二日。
虽然面『色』依旧红润有光泽,但明显看出疲态。
但宣采薇眉宇间却稍稍放心了些,吩咐香栀去准备绣架。
宣采薇猜测,母亲许是想让她成为真正合格的贵女,就跟她以前一样,所以她眼下专注在围棋上,母亲便会觉得她偏离了轨道,定然是不高兴的。
所以,宣采薇想好好把贵女该具备的其他才艺捡起来,用行动向母亲表明,即使她专注在围棋上,也会成为一个合格的贵女的。
而谁能想到,最从一而终,没有变化的竟然是她的父亲镇国公。
不对,镇国公也算有点变化,譬如比以前笑的更为开怀了。
譬如如今逢人就夸宣采薇如何如何,跟炫耀宝物一样。
若不是宣采薇是女儿身,指不定旁人还以为宣采薇才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呢。
宣采薇一时有些惆怅,想要得到回应的人,她没能得到回应,没想着得到回应的人,倒是给了她回应。
人心是肉长的,宣采薇确实被镇国公打动了一点点。
她看了眼跟前摆放规整的绣架,想了想,不若给父亲送点心意吧。
***
另一边,秦隐也不好过。
他从丹朱宴归来后,很快大皇子就找上了门,询问他同宣采薇是什么情况。
大皇子惊得瓜都掉了,难得失了从容,脸上全然惊骇。
先前他是怀疑过秦隐跟宣采薇之间或许有什么事,但二人“伪装”的极好,将他的思路都带偏了。
可当事情摊在他眼前时,确确实实是告诉了他。
秦隐同宣采薇之间确实有事,还是出乎意料的“大事”。
毕竟,他可从未见过秦隐如此失态的一面。
大皇子一副“你休想骗我”的模样,让秦隐连借口都说不出。
于是,秦隐沉默不语。
大皇子自小同秦隐相识,倒是了解秦隐『性』子的,知道秦隐不愿意说,是怎么都不会开口的。
但他该说的还是要说。
大皇子一脸沉『色』地同秦隐道。
“秦隐,你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根本不允许你将心思放在男女之情上。”
“再说…即便你想,宣三小姐得知真相后,不怕受牵连吗?就算宣三小姐不怕,那镇国公府呢?”
“你一贯聪明谨慎,相信你这一次,也知道该如何选择。”
秦隐依旧沉默,就在大皇子以为自己的话得不到回应时。
秦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之后,便有了那封婉拒信。
秦隐到底对宣采薇说不得重话,在她跟前表现出冷淡,已经是秦隐能做到的极致,他甚至都无法当面拒绝她,只能这样逃避。
然而,命运的齿轮,在交汇的一瞬间,便很难就再分开的时候。
秦隐也未曾想到。
他同宣采薇的第二次见面来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