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142

碧衣竹叶裙,发间风铃簪。

款款佳人身, 红晕西沉来。

佳人明眸, 燃了夜间星。

佳人莞尔,醉了半长安。

你道夜星美, 长安美, 或是佳人美?

“极美。”

看着宣采薇闪着动人光泽的眸子,秦隐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但刚一说完, 自己似乎意识到了, 撇过了头,眸子落于黑暗中。

宣采薇只能看见秦隐紧闭的唇。

其实说完那句话后,宣采薇自己也惊讶, 她没想到自己面对秦隐竟然真的鼓起了勇气。

她穿越的事, 连父母都未透『露』,而今, 竟然敢向秦隐『露』出一丝丝隐秘。

但眼下宣采薇想不出为何, 她只知道即使秦隐知道这件事, 也不会伤害她。

她就是这么莫名笃定地相信着。

宣采薇说出这句话,本想挑明这层窗户纸, 让秦隐意识到问题, 之后,她才能继续挑明秦隐喜欢她的事,才能…才能知道接下来二人该如何接触。

但宣采薇没想到秦隐“一根筋”到只是老实回答了她明面上的问题。

抑或是…秦隐在逃避。

但不可否认地是, 宣采薇脸红了。

因为秦隐的夸赞。

那一刻宣采薇甚至在想, 不如做一年四季的碧衣竹叶裙吧。

然而惊喜未及心, 失落却更快来临。

秦隐低声道。

“如果宣三小姐没什么旁的事,请恕本王先行一步。”

宣采薇看着跟前一脸不愿同宣采薇多聊的模样,睫『毛』颤了颤。

方才雀跃的内心,在这一刻似被冻在了冰湖中。

她眼下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就是个傻瓜蛋。

虽然不知道秦隐到底怎么了,但秦隐即便知道宣采薇也知道了“那幅画”的事,他连关心的意思都没有,只想彻底掩盖。

不愿对任何人回应,提及那幅画以及画里他的真心。

兴许现在也没有多少真心了。

她原以为秦隐不喜欢白衣披风女子,那她同他之间该是会有一个开始的。

他明明是喜欢她的。

他明明曾经还会拍着她的画卷身体,温温柔柔地说着“讨厌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这样的话。

可他现在…为什么变了?

宣采薇像是吃了放了三年的蜜饯,又酸又涩还发霉,可她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这种比看到母亲失望的眼神还要难受的感觉。

这一回,宣采薇垂了眸,跟秦隐一样。

外表姣好到极为登对的两人,就这样互不看对方地站在原地。

不远处的大皇子正看戏看得起劲,忽然见到宣采薇和秦隐这样,眼里划过疑『惑』。

眼下这情景,不像是寻仇,也不像是报复『性』表白。

这什么情况?!

秦隐不敢看宣采薇,但也能感觉出来宣采薇那头的情绪降到了冰点。

思及宣采薇眸子里或许会装满了失望。

秦隐负在背后的手攒到掌心压出白痕,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使他清醒。

提醒自己,这样的做法才是对的。

即使他先前一时冲动,说了真心话,他也可以做到斩断,撇清。

将二人的关系维持的跟以前一样陌生。

即便他终于知道宣采薇今日穿这身衣服的目的。

他一开始不敢有期待,正好承启先生也在,秦隐想着宣采薇或许是想让承启先生更好的认出自己。

当时的秦隐心绪复杂,不知是失望多些,还是安心多些。

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追逐着少女的身影,正如他这次自动请缨前来丹朱宴当裁判官一眼。

不过,是为了能多看她一眼。

能够正大光明地看着她。

他看着他记忆中的少女,在赛场上,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芒。

莫名地,他与有荣焉,即使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配站在少女身边,根本不配拥有这份“与有荣焉”的资格。

但他忍不住,忍不住在阴暗的角落里仰望着,抱着那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他方才听到了什么?

那一刻,秦隐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当他看到宣采薇紧张忐忑的眼神时,听到自己下意识说出口的真心话时,秦隐才意识到这不是梦。

陷入现实,欢喜在一瞬,更多的是现实的清醒。

这一份清醒像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花,压下去,雪崩了,将那个满心欢喜,意气冲动的秦隐冲击地干干净净。

他拒绝挑明自己的心意,他逃避了采薇的亲近。

他安慰自己,采薇许是出于感激之心,行的是得体之事,所以特意同他挑明这事,为的不过是感谢他。

毕竟,他师尊说过,他是采薇回到自己身体的关键。

采薇不过是想感谢他,才亲近他的。

可他却不敢,他连这份感谢的亲近,都不敢触碰。

秦隐知道的,这一亲近,所有的一切将脱离正轨,一发不可收拾。

而眼下的沉默,他该停止蔓延才对。

再说一句拒绝的话就好。

少女或许会有失望,不过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吧,知道他『性』子这么糟糕,就不会想着同他亲近了吧。

这样,一切就会回归正常了。

但秦隐…他张不了这个口。

正当秦隐陷入自己复杂的情绪中时,耳边却听到少女的声音。

淡淡,平静。

“秦隐,去年十月,你府上走水了吗?”

秦隐落于暗处的眸子快速颤动了下。

采薇唤他名字,而不是称呼淮安郡王,代表她十分认真严肃地等着这个回答。

去年十月,是宣采薇刚刚醒过来的时候。

只一刹那,秦隐似乎回到了当时,回到了那个遍地燃烧,火气冲天的书房。

他护着身下的宣采薇,然后……

秦隐心瞬间抽痛了下,脸上有片刻的扭曲,阻止他再继续想下去。

秦隐快速压下这份情绪。

原是如此,她记得他救过她的事,所以才舍了矜持,大胆地接近他。

接近她原本厌恶的谋反之人。

为的是报答救命之恩吧。

秦隐薄唇略微有些发白,轻轻蠕动了下。

“没有。”

他不需要她报答救命之恩,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他亦不需要宣采薇愧疚。

只要他否定,就会彻底斩断他同宣采薇之间的联系了吧。

嘴上面上皆为冷淡的秦隐,负在身后的手,掌心已然嵌出了血痕。

沉默继续蔓延。

秦隐已然有些无法面对宣采薇了,眼下他只想离开这里。

秦隐张了张口,刚想结束二人的对话。

耳边,却听见宣采薇冷静的声音道。

“是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问这件事是想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秦隐身子一僵,下意识回头。

正好对上了宣采薇探寻的眼。

只一眼,秦隐暗道糟糕,『露』陷了。

果然,对面的宣采薇清冷的眉眼微微展,眼里似有明悟,落在秦隐身上的目光,似要将他看穿一般。

其后,宣采薇眼皮微动,正视着秦隐。

“秦隐,不论你如何想。”

“救命之恩,我是不会报的。”

秦隐心下一堵,是他想错了吗?采薇…竟如此厌恶他?所以挑明,只是为了同他说这句话吗?

耳边,宣采薇的话还在继续。

“当年走水一事,我过往确实想确认,直至刚刚我都想确认,从你嘴里亲口的去确认这件事。”

“可在你否定之时,我忽然意识到,你救下我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契机。”

“一个让我发现,我喜欢你的契机。”

“秦隐,我喜欢你。”

彼时,微风吹起了少女的面巾一角,小巧的樱桃唇,红润诱人,说着世上最为动听的话。

带着少女情怀的表白甜味。

惊得不远处看戏的大皇子,手里的瓜子都掉了。

***

宣采薇是镇国公嫡女,是由来以自己母亲为目标和榜样来学习的贵女。

她从来矜持守礼,从来恪守女子本分,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同一位男子如此大胆直白的表白。

便是当年她母亲追求自己父亲的时候,也未曾如此大胆过。

也正因为早年母亲的事,以及发生在母亲身上的不幸,宣采薇曾想过,她自己永远不要去做主动的那个人。

但当她真正体会过心动后,才发现有些情感根本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

当年“走水”一事,所有人都告诉她没有这件事,不可能发生。

但她的心动是不会骗人的。

正如她同秦隐表白时所表达的意思,她不管这次走水,那个救她的秦隐,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活在假象里的。

她喜欢秦隐的心,是真的。

喜欢到想要告诉他。

不想被他冷淡,不想被他疏远,不想她二人的关系只能是陌生。

宣采薇积攒了十六年的勇气,似乎在那一刻全然被释放了出来。

她张了口。

只是宣采薇未曾想到。

不是每一份少女心思都能写成美好的佳偶天成诗。

宣采薇预料过开口后的结果。

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滑稽的局面。

秦隐他…跑了。

宣采薇此时在自己闺房内,坐在一个搭好的绣架前面,脑海里回忆起几日前的那一幕。

宣采薇说完那句话后,秦隐表情明显有些木然,不知是惊着了,还是吓着了。

见状,宣采薇心道,自己可能是急了点。

但若不是秦隐总摆出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她至于如此心急吗?

而当时秦隐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

秦隐他先是上前了一步,嘴角带笑。

是笑了吗?

宣采薇仔细回想了下,联想到秦隐后面的行为,又赶紧摇摇头。

只是嘴角微有抽动,她应该是看错了。

秦隐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手却举到了半空,同她叠在身前的手持平。

当时的宣采薇好一阵心跳加速。

她还以为想要牵她手呢。

结果……

下一刻,一盆冷水浇得宣采薇透心凉。

宣采薇看着秦隐飞速转身,几近落荒而逃,还使出了轻功的背影。

脸『色』难看到比她病情最严重时还要难看。

然后第二日,她就收到了秦隐婉拒的回信。

现在这封信,正躺在宣采薇的梳妆台上,不论信封还是内里的信件,都被宣采薇用朱笔画下两个大大的十字纹路。

信里,秦隐回得真挚诚恳,且给足了宣采薇颜面。

大意是他秦隐感谢宣采薇的垂爱,但他秦隐配不上宣采薇,所以,此事就此作罢。

宣采薇:信他个鬼!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露』出一股不对劲。

秦隐对她态度冷漠到异常就不说了。

明明就有走水,秦隐却不承认,还编造谎言,甚至是彻底掩盖下来这件事。

秦隐好似不愿让她知道,他救过她这件事。

也就是不愿他二人有牵扯。

这事再往深了想,秦隐竟然早就知道她穿画的事,可他究竟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怎么知道的,宣采薇现在还未琢磨明白。

但现在的重点是,秦隐到底在想什么。

他先前落荒而逃的背影,宣采薇可是记得死死的,一份婉拒信可不能解释那样的情况。

正常来说,要真对她不在意,秦隐就该像对待其他女子那样,冷漠异常地当着她的面吐出残忍拒绝的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特意写了一份抬高她,贬低自己的婉拒信。

这个做法,可一点都不秦隐。

暖『色』的阳光被“寿”字纹的窗户分割了光线,微微落在宣采薇白皙的手指上。

宣采薇挑了根细针,又选了根亮『色』的绣线。

眼神微微眯起,在给细针引线。

但她试了好几回,总是穿不过去,一旁的香栀有些心疼自家小姐,便上前一步道。

“小姐,不若香栀来帮您?”

宣采薇却摇了摇头,坚持要自己来,倒是似乎同这针线活干上了劲儿来。

过了会,宣采薇终于将线穿过了细孔,嘴角上翘到一个好看的弧度。

当然,不明情况的香栀只道是宣采薇高兴绣线终于穿过了针孔,以至于后面宣采薇说的什么“持之以恒,铁杵磨成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诸如此类不停碎碎念的话,香栀皆是以为宣采薇在说“女红”的事,还兀自感动了许久。

自家小姐果然十分严格要求自己呢。

***

宣采薇在丹朱宴夺得头名,最终成为承启先生关门弟子一事,可比在贵女宴上的风头更盛。

应该说是大出风头。

算是近些时日,京师里可以比肩秦隐的热门人物。

而且不只是在京师,宣采薇这个名字,很快就会跟在承启先生的名字之后,响彻大江南北。

当然,现在的宣采薇还未预料到这些。

只她觉得近日府里的氛围怪怪的,自打她从丹朱宴回来后,就开始了。

先是跟她一起的宣静姝,跟她一起回来之时,连伪装都没来得及做,不发一语闷着声便回自己院落了。

虽然后面还是一副小白花的模样,但宣采薇总记得宣静姝之前透『露』的真实样子,没有张牙舞爪,却更像是在憋着什么大招,让宣采薇隐隐有些不安。

宣采薇想找人盯着一下宣静姝,不过自己身边最为亲近的丫鬟香栀又有些大大咧咧,定然不能做这件事。

香素,她又想再观察观察。

本来宣采薇打算同母亲谈谈宣静姝的事,但后面因为其他原因也作罢。

思来想去,宣采薇还是将这个“重任”委以香素。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香素听完,连原因都没有问一下,呆呆木木的眼神就像个言听计从的“傀儡”。

好处虽然是忠诚听话,但宣采薇总还是有那么点担心,香素会不会太木,以至于盯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眼下宣采薇分身乏术,也只得让香素先盯着,之后再考虑其他法子。

然后便是宣正修,宣正修知道她得了丹朱宴头名,还成为承启先生弟子后,火急火燎地就冲进她院子找她,那时,她都快睡下了。

『迷』『迷』蒙蒙看着跟前的宣正修,问他何事?

谁料,宣正修只是看了她一会,便道无事,让她早些休息。

怪异,她没能早些休息,还不是因为宣正修太晚过来。

而第二日,宣正修便差人送了不少珍贵宝物过来。

出自宣正修手,倒不同于旁的俗物,全都是关于围棋的珍稀之物,例如绝版的棋书棋经一类。

这倒让宣采薇好一阵咋舌,难道宣正修是不想让她丢他脸面,希望她也能达到跟他一样的高度,让她好好学习围棋,所以,才忽然对她那么好了?

宣正修的事,宣采薇一时半会没弄懂,也就放旁边了,反正早晚都会知道的。

最后便是宣采薇的母亲。

思及自己的母亲,宣采薇好一阵皱眉。

那日,她从丹朱宴归来后,原本以为会看到母亲的笑容,但母亲听完她的成绩后,脸上确实是有笑容,但只是面对外人时得体的笑容。

宣采薇莫名有一点感觉,母亲似乎不太高兴。

而且……

宣采薇眉头更为紧锁。

之后,她同母亲单独相处的时候,她询问自己是不是哪里惹母亲不快。

宣采薇到现在都记得自己母亲当时的表情。

诡异地一种压抑,压抑出了平静。

放在矮桌上的手微微收拢,被袖子掩着,看着是个成拳的姿势。

然而,没过多会,宣采薇母亲便恢复了从容的面容,只道自己许是过于惊讶,暂时还未缓过神来,让宣采薇宽心,被太多想。

宣采薇一开始也没多想,虽有些奇怪,但她相信母亲的话。

可她临走起身欲走时,余光却瞥见令她心悸的一幕。

先前那矮桌上,她母亲手放过的地方,出现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宣采薇当时惊讶到没能反应过来,辗转难眠一夜到了第二日。

虽然面『色』依旧红润有光泽,但明显看出疲态。

但宣采薇眉宇间却稍稍放心了些,吩咐香栀去准备绣架。

宣采薇猜测,母亲许是想让她成为真正合格的贵女,就跟她以前一样,所以她眼下专注在围棋上,母亲便会觉得她偏离了轨道,定然是不高兴的。

所以,宣采薇想好好把贵女该具备的其他才艺捡起来,用行动向母亲表明,即使她专注在围棋上,也会成为一个合格的贵女的。

而谁能想到,最从一而终,没有变化的竟然是她的父亲镇国公。

不对,镇国公也算有点变化,譬如比以前笑的更为开怀了。

譬如如今逢人就夸宣采薇如何如何,跟炫耀宝物一样。

若不是宣采薇是女儿身,指不定旁人还以为宣采薇才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呢。

宣采薇一时有些惆怅,想要得到回应的人,她没能得到回应,没想着得到回应的人,倒是给了她回应。

人心是肉长的,宣采薇确实被镇国公打动了一点点。

她看了眼跟前摆放规整的绣架,想了想,不若给父亲送点心意吧。

***

另一边,秦隐也不好过。

他从丹朱宴归来后,很快大皇子就找上了门,询问他同宣采薇是什么情况。

大皇子惊得瓜都掉了,难得失了从容,脸上全然惊骇。

先前他是怀疑过秦隐跟宣采薇之间或许有什么事,但二人“伪装”的极好,将他的思路都带偏了。

可当事情摊在他眼前时,确确实实是告诉了他。

秦隐同宣采薇之间确实有事,还是出乎意料的“大事”。

毕竟,他可从未见过秦隐如此失态的一面。

大皇子一副“你休想骗我”的模样,让秦隐连借口都说不出。

于是,秦隐沉默不语。

大皇子自小同秦隐相识,倒是了解秦隐『性』子的,知道秦隐不愿意说,是怎么都不会开口的。

但他该说的还是要说。

大皇子一脸沉『色』地同秦隐道。

“秦隐,你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根本不允许你将心思放在男女之情上。”

“再说…即便你想,宣三小姐得知真相后,不怕受牵连吗?就算宣三小姐不怕,那镇国公府呢?”

“你一贯聪明谨慎,相信你这一次,也知道该如何选择。”

秦隐依旧沉默,就在大皇子以为自己的话得不到回应时。

秦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之后,便有了那封婉拒信。

秦隐到底对宣采薇说不得重话,在她跟前表现出冷淡,已经是秦隐能做到的极致,他甚至都无法当面拒绝她,只能这样逃避。

然而,命运的齿轮,在交汇的一瞬间,便很难就再分开的时候。

秦隐也未曾想到。

他同宣采薇的第二次见面来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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