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雾说,若您得见我身,便知我心.
百晓灵离开山洞,他便睁开雾蒙蒙的眼睛,从地上爬起来,遥遥跪下:“我知道您想抛弃我,因为她没有说错,将我扔在这里,也总有一口饭吃。”
白摇七不说话,她靠在床头,手肘撑着额头,难得的闲适姿态。
她上下打量着他。
阿雾咬了咬唇:“我三番五次地接近您,向您示好,您纹丝不动,所以,在我得知您即将离开矿区的时候,才会那么卑劣地用条件交换跟随您的机会。”
见白摇七仍旧沉默不语,他闭眼:“但我不后悔,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若是继续不言不语,这个少年仍旧会惊慌失措地将一切“真相”都说出来,渴望获得她的谅解。
白摇七思考了一番,或许这就是人间的独角戏。
她大发慈悲似的:“那你非我不可的理由呢?”
她一问话,就像是打破了某种禁锢,阿雾松了口气,他定神:“我生而为奴,却没有黥面,您可知原因?”
“姬如月喜欢你的脸,”白摇七指出再显眼不过的理由。
阿雾苦笑:“是啊,但那只是其中一个理由,我的命,与她相连。”
白摇七坐起身,她缓缓摩挲纸伞的伞骨:“我没有看出来。”
说两人命运连接在一起,那么必然有相连的痕迹。
阿雾与姬如月的羁绊,甚至比不上姬如月与姬如宣。
阿雾磕头:“若您得见我身,便知我心。”
他伸出右手胳膊,掀开袖子,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正是手腕筋脉处。
“我的手筋,被挑断了。”
他再抵着自己浅褐色的瞳孔,笑着眨了下眼,有水光浮现。
“我的眼珠,是被她活生生挖掉,种下去的次鬼瞳,也就是靠着这个,我……呵,我有几分精神操控能力。”
他磕头,然后脱下鞋袜,露出了畸形的、失去一根小脚趾的脚。
“我的脚趾,被斩断了。”
白摇七的神情染上了几分严肃,她眯眼,没有打断阿雾的话。
阿雾膝行到了白摇七跟前,慢慢地解开了自己的外袍。
山洞里并不冷,相反,有几分炉火烤出来的热气。
阿雾却打了个寒颤,白色布衫之下,是纤细的少年身体。
他的身体很干净,素白如雪,只有左胸之上,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蝴蝶通体晶蓝,令人想到了如它一般梦幻美丽的锥石矿。
“我的心脏里,种进了一颗种子,姬如月生,我便生,姬如月死,种子就会在我的血肉内,生根发芽,直到,我走进死亡。”
白摇七站起身,她绕着阿雾走了两圈,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没有开口。
她再度走到他面前,然后抬起脚,踩在了他的肩头:“那么,姬如月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跟着我,又能解决你的困境多少呢?”
“你还是没有说到,你跟着我的原因。”
阿雾陷入沉默,恰到此时,百晓灵冲进来。
“妖精!恬不知耻!狡猾的人类!”百晓灵像个炮竹冲上前,她妄图把阿雾推出去,但白摇七轻轻抓住了她。
“百晓灵,别急。”
百晓灵从白摇七的脸色上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她默默地点头,眼珠子在两人中间滴溜溜打转,试图嗅到中间发生了什么。
“说。”白摇七的语气肃冷。
“跟着您,这些日日夜夜在我身上疼痛的伤口,就不会疼,”阿雾抬起头,“我的脑海里,也听不见种子发芽的声音,哪怕天为被地为席,好歹能……睡个好觉。”
“至于她为什么这么对我,我不知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活在这样的禁锢里了,我有时候会想……我死了,其实也是个解脱。”
白摇七面色沉沉地打量着他。
她收回脚,俯下身,对着阿雾伸出手:“叫我,摇七。”
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百晓灵的嘴大张,完全没看懂。
阿雾也没有看懂,他愣愣地干吞了一口口水,没敢搭手。
“您……”
“我总有一天要离开,但如我承诺一般,我会给予你伴随的机会,”白摇七语气淡淡的,“起来吧,阿雾。”
阿雾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的眼眶通红:“真、真的吗?”
白摇七微笑:“是。”
眼前一切像是幻梦,百晓灵脑海一片空白,她愣愣地跟着白摇七出门,在白摇七的要求下复述了一遍,自己方才在云花阿诺那里听到了什么后,才反应过来——
“海主,你方才在做什么啊啊啊!”
白摇七注视着那棵高大的神女树,她收起了纸伞,双手背在身后,神情被光映照得模糊不清。
“神灵被背叛的那日,人类给予了他四处封印。”
“心脏,断指,跛脚,瞎眼。”
“阿雾的身上,四处封印,恰好吻合。”
三句话,语气几乎没有起伏,却让百晓灵的心中泛起了轩然大波。
“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百晓灵,其实我已经不记得神灵的模样了。”白摇七的语气恍惚,“但若有痕迹,必要停留。”
“那……岂不是说,那小鬼就是神灵?”百晓灵面色古怪。
白摇七摇头,语气恢复惯常的冷淡:“不,只是有所牵扯,他……不可能是神灵。”
白摇七笃定的语气又让阿雾奇怪了:“您为何这样说?”
神灵若是能寻到一线生机,变成谁都是有可能的。
“阿雾是烂泥里拼尽手段也要冒出来的花,虽然盛开了,但花处处染血,神灵,不会如此。”
白摇七解释了一句,百晓灵似懂非懂地点头。
“原来你们在这里!”阿诺朝着两人跑过来,“婆婆设宴,请几位过去。”
百晓灵目光游移:“额,我们……我们……”
“我们马上过去。”白摇七颔首。
百晓灵猛然瞪大眼,她看白摇七,见她点头,微微放下心。
神女峰宴席,也设在山洞里。白摇七一走进去,就被引到了上桌,百晓灵紧随其后。
阿诺与云花则是坐在她们的下首,中间为首之人正是祭司,与她们相对而坐的,便是那药师婆婆。
神女峰颇有地位的人应当都在此,席上有鱼虾鸟禽的肉,酒水当是未曾吃过的果子酿制而成,清冽香甜。
白摇七每样都尝了一些,给足礼貌,百晓灵吃的畅快,倒也不见气氛生冷。
祭司婆婆拄上拐杖:“客人打算在我们神女峰待上几日?”
“朋友身体康健,便就离开,”白摇七对祭司婆婆微笑。
“是指的那位发烧小友吗?”祭司婆婆咳了两声,“他少年身体,明日一早便痊愈了,姑娘不如多待几日,好好欣赏欣赏我这神女峰的风景。”
白摇七垂眸:“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哈哈,那老身就不强人所难了,只是弥留之际,能见到您这样的贵人,确实是老身之福,只不过,老身有一事,想要请教。”
白摇七点头。
“听阿诺说,您是自矿区来?”
“是。”
祭司婆婆沉吟片刻:“所以,你们真的去参加了姬如宣公子与欢奴的大婚?”
旁边的百晓灵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就听白摇七回答:“是。”
众人皆都议论起来,云花绷着一张脸,但眼中泪花乍现。
“欢奴不过一个贱妾,早年姬如宣承诺过我们,必与云花结亲,怎么会突然与欢奴成婚?”药师婆婆双眼死死地盯着白摇七,“你不会撒谎骗我们吧?”
白摇七慢条斯理地饮下一口酒水:“何必?”
她何必骗她们?
云花猛地站起身,捂着脸跑了出去,出去恰恰撞到一个来人身上,便止住了脚步。
额头裹了一层灰布,面上焦急到唇色灰白的女子跪在地上:“婆婆,下面,下面来了很多流民,不,不对,是奴隶。”
“怎么回事?”
“我们查出来,是荒境内矿区崩塌,里面的犯人全都逃出来了,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女子深吸一口气,“他们有人知道神女峰位置,已经在靠过来了!”
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白摇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