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日章·小学纪事

樱井光说,沢田纲吉这个人,平日里总是温吞吞的,不像同龄人那样爱笑爱闹,又不像学霸那样热爱学习。更多时候,他都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不是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就算哪一天他逃课没来上学,估计都不会有人发现。

以至于有一天樱井忍不住跑来问我:“花火,纲吉这种家伙,到底喜欢什么呀?”

若要说到纲吉喜欢的东西,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曾经被他一口气吃完了三人分量的饭团。

其次的话……烟花吧。

我原本是不知道的。

只是在五年级的暑假,我在纲吉家里监督他写作业的时候,无意间看见桌面的日历上被人用红笔在某一个日期划了一个圆圈。

纤细的线条被画得干脆又利落,没有多余的重笔,仿佛能从中看出来执笔的那个人是如何轻快雀跃地一笔带过的。

我好奇地指了指日历上最惹目的那一处,“这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我以为要么是他本人的生日,要么是奈奈阿姨的生日,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没想到他凑过来后,表现得有点讶异。

“花火不知道吗,这天是夏日祭啊。”

我确实不知道。

我记忆里的夏日祭,就只是停留在前世动漫里所描绘的场景罢了。虽然穿越过来不长不短也五年,但我异于常人的灾难体质让我习惯躲避人群密集之地。因此每年的夏日祭,我都是推拒掉爸爸妈妈的邀请,独自一人待在家里,也算乐得清闲。

只是我以为一向不爱热闹的纲吉,也断不会喜欢夏日祭这种闹哄哄的日子。

热闹、浪漫、浴衣、游戏、美食,种种可以用来构成夏日祭的词语,都没有被他提及,在描述里出现次数最多的,竟是烟花。

被问到为什么热爱的时候,他的眼神很亮,像已经在脑海里将往年所看见的那一场又一场盛大的烟花反复上演了许多遍一样。

小小男孩知识尚且贫瘠,并不懂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去修饰,只知道天真又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的神往所在。

“花火不觉得很了不起吗?它在被点燃之前明明那么普通,却能在最后绽放得那样明亮又绚烂。”

可这一年的纲吉并没有如愿在夏日祭看见烟花。

早一个星期就收到了邀约的我,本来依旧不爱凑这个热闹。但在他承诺着说一定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可怜巴巴地征求同意的时候,我还是极其不坚定地应了下来。

但当夏日祭当晚准时去到沢田家,却恰巧在门口撞见形色匆匆出门买药的奈奈阿姨的时候,才得知某人很不巧的生病了。

而我成功被“顺便”委托去照料楼上小可怜虫。

刚一踏进房门就明显感觉到一股迎面而来的热气,将本就炎热的夏日烘得更加沉闷。床上的人裹着厚厚的被子,小小一只蜷缩在角落里,双颊被烧得通红,双唇一翕一合,嘴里不住地呢喃着什么,听不真切。

我蹑手蹑脚地凑过去,侧耳细细聆听。

“花……花火……”

我心下一惊,险些以为自己把他吵醒了,但依旧紧闭的双眼示意着一遍又一遍从眼前人嘴里吐出来的呢喃似乎只是梦话。

“花火……”

细如蚊呐的呼唤还在继续,滚烫的吐息几欲灼烧起我的耳廓。我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果然烧得厉害。

我一边用过了凉水的毛巾擦了擦他的手心,一边漫不经心地应他,“我在这里,纲君。”

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听没听到,只是在我应答之后,嘴里的吐息倒是停歇了一阵,但没多久又开始响起,让我禁不住好奇,他到底梦见我干嘛了?

说起来,上一次他反复叫我的时候还是刚上小学那会我抱着他挨打的那次。

但转念一想,或许他喊的并不是我。

毕竟「花火」与「烟花」同音,都是「はなび」。

结合今天是夏日祭这一事实,我越分析越觉得对头。

所以他念叨了那么久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名字……

一时间,心头上莫名泛起一阵自作多情的窘迫。

大概是房间温度太高,我可能也不太清醒了。

奈奈阿姨回来之后,我跑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纲吉喝了药退了烧已经清醒,正安静乖巧地倚在床头,静静看着窗外的天空。

看见我出现在房间门口,他回过神来,抱着暖手宝,弯起眉眼笑着看我,“花火,夏日祭结束了吗?”

匆匆跑回来的我微微喘着气,不偏不倚直视他,“嗯。”

闻言,纲吉眸底的亮光暗了暗,他轻轻低下头,状似无意地看向手中握着的暖手袋,“这样啊,好可惜。”

察觉到眼前人变得肉眼可见的低落,我将手里的东西往更身后的地方藏了藏,“纲君,想看烟花吗?”

他闻声抬头,好似不想让我察觉到他不开心一样,极力掩了掩眼底的情绪,“嗯?我还好啦,毕竟明年也还会有不是吗?”

跟我对视的这双褐眸从来都是清澈见底的,因此这么多年来,属于他的所有情绪,我都能轻易捕捉到位。

只不过本人反而是日渐地不坦率了。

我快步走到房间阳台,从红色的塑料袋里掏出两把仙女棒,熟稔利落地用打火机点燃后,分别一左一右地抓在手里,转身面向房间里的纲吉。

“纲君,看这里!”

烟火撕拉的声响把我的声音掩盖得所剩无几。

“好看吗?”

炽热的星火像满天星一样在我手中用力绽放,热烈地照亮了我身侧这一隅小小的阳台。

那人却怔愣着没有说话。

我颇有些难为情地咳了一声,拔高了声调,“虽然跟夏日祭的烟火是没得比啦,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嘛,你、你勉强将就一下……”

小小的烟火还在嘶声力竭地划破静默的夜空,纲吉不由自主地向前了几步,跳动的火苗落进他的眼底,荡起了一片星河。

在仙女棒燃烧殆尽的最后时刻,他眉眼弯弯,轻轻张口说了什么,虽然被掩盖过去,但从嘴唇一张一合的幅度间我读懂了那两个他平日里最爱说的字节。

——「谢谢。」

随即火苗彻底湮灭在了浓黑的夜,耳畔突然寂静下来的那一瞬间,眼前少年温柔的话语和着浓浓的鼻音,变得无比清晰。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烟花了。”

那一天之后的纲吉,对我的态度隐隐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最开始他对我的照顾出于羞怯或是不善表达,总是沉默又内敛,若不被多加注意便会察觉不到。

而后来他的在意竟轻飘飘地就能被宣之于口,担心我也好,怜惜我也好,有些话语听起来暧昧极了,但在他无辜又澄澈的眼底之下,反而又让人读不出丝毫调风弄月的意味。

导致我被撩得一愣一愣地想着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的时候,又在下一秒忍不住唾弃自己那些不符合当下年纪的瞎想。

六年级毕业考我考得不错,成功升上并盛中学。在我暗忖着我明年还能不能与纲吉同班的时候,这家伙却有一天几乎快要哭着来跟我说,他因为考得太差被勒令留级了。

直到那会我才知道,原来在日本,成绩差的学生是真的不能升学的啊……

接下来的几天纲吉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吃饭,也不与人交流,奈奈阿姨苦恼得不行,最终实在不知所措,才找到我,看看我有没有办法开解一下。

“这孩子平时成绩上不来,我和他爸爸认为留级也不是坏事。可这一次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表现得很伤心的样子。我看平时和纲君最要好的就是花火酱了,你什么好办法能劝劝他吗?”

一番话听完,我若有所思。

或许有一个办法。

决定做得不需要经过多少深思熟虑,我走进爸爸的房间,在他微微诧异我居然会主动找他的注视之下,平静开口。

“爸爸,你能让伯伯把我留级吗?”

“????”

他一副“你没事吧”的表情,慢悠悠地转过身正对着我。

“今天是愚人节?”

我无奈地伸手甩甩他的衣袖,“我认真的。”

眼前的男人眸光深邃又幽静,一言不发注视着我,半晌才双眉微挑,双臂慵懒地靠在脑后,“为了沢田家那小子?”

我诚实地点点头。

随之而来落到身上的是来自眼前人更复杂的目光。

但他意外地没有拒绝我,懒洋洋地揉乱我的头发。

“也不是不行。但是,你要怎么感谢我?”

就知道有条件。

我鄙夷地后退一步,躲开他作乱的魔爪。

“以后周末的时候自觉出去玩,绝不打扰您和妈妈的二人世界。”

他甚是满意地勾了勾唇,“嗯。还有呢?”

“……以后妈妈买回来的抹茶大福,第一口绝对留给您。”

“嗯,不错。还有呢?”

“…………以后每天早起,帮妈妈做早饭。”

“懂事,成交。”

痛心疾首地签完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后,我便决定去一趟沢田家。

奈奈阿姨对于我的到来十分欣喜,热情地拉我进门,告诉我纲吉今天也是依旧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我站在纲吉房间门口踌躇了许久,才犹豫地敲了敲门。里面很快就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

“妈妈,我还不饿,你先吃饭吧。”

听起来,好像并没有很丧气。

吊起来的一颗心终于微微放下,我缓缓开口,“纲君,是我。”

里面先是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旋即又莫名传出来各种窸窸窣窣乒乒乓乓的声响,让人很难不疑惑那人到底在做什么。待乱七八糟的声响逐渐落下,房间门才被缓缓打开。

纲吉半个身子都掩在门口,探出来的毛茸茸脑袋上,正露出一双无辜又柔和的褐眸。

“你怎么来了……”

房间里面窗帘拉得很开,阳光悄悄钻进来,毫不吝啬地把这一方空间照得亮堂。和煦的风吹起洁白的纱窗,空气中细末的尘埃在窗台跳跃。

一派清新又宁静的气氛。

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这哪里像要自闭的样子啊!

我的丧权辱国条约还能撤回吗?

见我悔恨到几欲捶胸顿足的模样,纲吉不明所以却又手足无措,只得把我拉进房间坐下,还不忘乖巧地替我泡了一杯茶。

只是他表现得越乖巧,我就越气愤。

“我说你年纪小小的,上哪学的这种不吃不喝让人担心的坏行为啊!”

纲吉闻言,眉头皱了皱,小心翼翼抬眼看我一下,嘀咕道:“什么年纪小小……花火总是老气横秋地说我,明明你比我还小了两个月也。”

等等,这人理解有问题,重点是在年龄上面吗?

我反手就把奈奈阿姨刚才塞我手里的便当搁他面前,“少废话,你先吃饭。”

“哦……”

他十分听话地拿起碗筷就是闷头干饭,期间还不忘抬头悄悄瞧我几眼。

而我百无聊赖环顾起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凌乱里又存着几分欲盖弥彰意味的书桌上。

奇怪,他平时的桌面没有这么乱的才对。

一直等他一点点将便当里的饭食吃完,我才笔直地端坐在他面前,压了压眉眼,颇有几分审判的味道。

“说吧,奈奈阿姨说你这几天不吃不喝也不离开房间半步,是在干嘛?”

纲吉有些心虚地顿了顿首,细碎的刘海下卡姿兰的大眼珠子正在不自然得游移着,当视线不小心落到不远处的书桌上时,又会如同触电一般将目光收回。

此时窗外一阵风穿过窗纱,所及之处带起一股凉意。不巧的是,一张没有被书本压实的纸张正好被拂起,顺着风向慢悠悠地飘到我的眼前。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张2分的数学试卷,上面密密麻麻的红勾格外惹眼。

我下意识把试卷接过来,正想细看,就被迅速反应过来的纲吉一把扯过。

他“噌”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红着脸把试卷藏了到身后。

“你没看到吧…?你绝对没有看到吧!”

我诚实地摊摊手:“没看到什么,只是看见了个分数。”

“……”

在纲吉遭受了暴击一般的欲哭无泪的表情下,我脑海中忽然弹出了一个可能性极低的猜测。

“纲君你这几天……不会是在……学习吧?”

如同验证了我的猜想一般,他的肩膀一瞬变得僵直,虽然紧抿的唇表露出他的倔强,但终究没坚持太久。

很快揪着试卷的双手便垂了下来,他有些颓然地盘腿坐下,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蔫坏的垂耳兔,格外惹人怜惜。

“我知道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但是我想若我什么都不做……将来花火一定会离我越来越远的。”

他垂下双眸,神色黯淡,“我不想那样。”

而后扯了扯嘴角,似祈祷又似约定一般,带着希冀和决意,弯起眉眼看我。

“所以我会从现在开始试着努力,花火一定要在并中等着我,一定不能忘了我哦。”

我怔愣着接过他的视线,衣袖下的拳头已经不知捏了多久。

明明是一看到课业就头晕脑胀的那样一个人,如今却主动逼着自己走出舒适区。

……就只是为了能够继续和我在一起这种听起来根本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下意识地躲开他的视线。

有时候沢田纲吉这个人,真诚得让人难以招架。

“谁、谁说我要去并中了?”

纲吉闻言,表情瞬息万变。

先是疑惑,然后讶异,最后变得苦大仇深。

“不去并中……?那是要离开并盛吗!要、要去哪里?不会是什么京都重点国中之类的吧……怎么这样,听着就好难考…”

明明我什么都还没说,他已经不知道脑补出了乱七八糟的大戏,正抱着脑袋兀自抓狂。

我想我要是再不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他似乎就要涕泗滂沱了。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很贴心地提醒他,“我不上国中,我也要留级。”

简短一句话好似让眼前少年反应了好久。

他呆愣了半晌,才弱弱吐出一句为什么。

我抬头瞄一眼天花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

“我爸爸说我太矮了,让我长高点再去读国中,这样不容易被欺负。”

但是我忘了纲吉早就过了会被忽悠过去的年纪,只见他嘴角抽搐着,平日里几乎占据了半边脸的双眸此时半阖成死鱼眼的形状。

“啊,是吗?”

那欠揍的小表情分明在说,你看我信你吗?

可恶,这小子已经不会上当受骗了。

童年的乐趣忽然丧失了一大半。

但他出人意料地没有接着追问我为什么留级,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好久,莫名其妙撂下一句「我要继续学习了」之后,竟是冷漠无情地将我撵出了房间。

猝不及防吃了满口闭门羹的我呆愣地站定在他的门前,痛心疾首地怀疑了好久的人生。

……这小子胆子越来越肥了!!

难道所谓的青春叛逆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吗?

我有苦难言,眼前仿佛已经看见了记忆里那个软萌可欺的小团子正在朝我招手告别。

很快初春踏着粉色的脚步来临,在樱花烂漫之季,留级年拉开序幕。

刚踏入校门,我就被似乎早已在门口静候已久的校长也就是我的伯伯,神秘兮兮地拉去了校长室谈话。

伯伯先是对着我一顿寒暄,而后直奔主题,警戒我要用功学习,切忌早恋。并且随后就着早恋这个话题,展开了声情并茂的长篇大论。

唠唠叨叨的话我自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表面的应付工作还是得做到位。我一边嗯嗯嗯地敷衍应答,一边又忍不住无语腹诽。

所以我那个死鬼老爸到底都跟伯伯乱说了什么??

直到上课铃声慢悠悠地从广播里传来,伯伯才意犹未尽地放我离开。我揉着几欲起茧的耳朵回到教室,却发现班里不尽然是陌生面孔。

会碰见斋藤军倒是不出奇,毕竟他是公认的纲吉的难兄难弟,两个人因为成绩差得不分伯仲,几乎是各科老师嘴里的捆绑式批评对象。

但最让我意外的,还属樱井光。

当看见她巧言笑兮地坐在倒数第二排,挥着手邀请我过去做同桌的时候,我着实感到有些如梦似幻。

只听她苦哈哈地描述着说,在得知我和纲吉留级之后,想尽了办法哭闹了三天,才得以让她身负政府要职的公务员老爸同意她的留级请求。

合着这留级还能拼团呢?

正巧新班级的班导是个女老师,善良又贴心的她专门给留级生安排了两两同座,美其名曰方便抱团取暖、互相鼓励。

于是开学第一天,周遭的熟面孔让我一瞬间感觉……这级好像留了,又好像没完全留。

但不论怎么说,有了樱井光的加入,百无聊赖的留级年也不至于过得太寂寞。

被安排和斋藤军同座,我以为纲吉多少会感到为难,毕竟当年被霸凌的经历终究像一道消不去的伤疤横亘在心口。虽然后来斋藤改过自新收敛了许多,却依旧习惯对纲吉冷眼相待。

两个人一个暴躁如火一个温吞如水,从直观上就给人感觉八字不合。

但纲吉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与其说是不在意,倒不如说是无暇在意。他恍如学神附体一般,终日沉浸在勤勤恳恳的啃书当中,因此还闹出了不少笑话。

比如上学途中有模有样地捧着本英语词典,旁若无人地背读着,若不是被我各种眼疾手快地悬崖勒马,他早就和一路上的迎面而来的电柱实现了数次的亲密接触。

再比如午休吃饭的时候也要放着一本语文书在旁边,左手翻书右手执筷,看上去能够一心二用的样子,实际上却是捏着筷子时常夹空而不知,反而一本正经地将空气送进嘴里,甚至还能煞有其事地咀嚼几下。

我和斋藤樱井三人看着如上光景,纷纷哭笑不得又啧啧称奇。

“纲吉他是得了什么…不学习就会死的病吗?”樱井光如是问。

“我倒是觉得更像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斋藤军如是答。

但短短一年便想将整整六年的知识根基一蹴而成谈何容易,哪怕是以那样刻苦的姿态,也很难一下就把成绩拉到满意的水平。

只不过终究功夫不负有心人,最起码是成功升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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