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平静的一日,如果门扉没有沉重地敲响。
北川早云打开门,见金女士神色焦急,收回企图第二次扣响房门的手。
“北川桑,艺兴他在你这里吗?”不等北川早云问候,金女士脱口而出,踮起脚尖朝门内望,因为北川相对于她太高大,又俯身想借手臂下的空间窥探。
北川把门完全打开,侧身请她进来,脸上带着困惑:“安艺兴?他不在这,出什么事了?”
金女士一眼几乎将北川家的小户型看遍,没发现儿子的踪影,当目光落在盘坐方形矮桌前书写笔记的短发少女,金女士凝视一阵,苍老的面庞情绪复杂。
她拉工厂工服的下摆,脚钉在走廊不动,看向北川:“他和老安处不来,留张纸条人不见了!你说,这是闹什么?”
北川早云接过金女士手上颤抖的纸条,安艺兴的字迹清晰,内容更清晰:他受够了那个男人,寄生家里,害老姐患病,母亲一天不离婚,他就一天不回来。
“不像话!”北川早云浮夸地怒了。
“可不是。”金女士红着眼点头,“北川桑,你和艺兴说得来,能不能……”
北川手安抚地下压紧张氛围,“我这就打电话问问那家伙,金女士您先别出声,看我套出他位置。”在金女士期待的眼神中用手机拨打给安艺兴。
电话没人接。
“和叶!”北川早云眉宇凝重,“安艺兴防着我,你来打他电话。”
和叶有栖再打过去,手机彩铃循环了两遍,仍就未接听。
金女士倒退几步,靠在走廊栏杆,不断画十字。
北川早云托着下巴:“和叶的电话也不接,那琼斯老师打过去,大概是同个结果……金女士,安艺兴走时从家里带了什么,现金拿多少。”
“衣服没了几件,其他的,我不大记得了,但家里没现金,我也没给艺兴办卡,当着上帝的面保证……”
“那就好,他钱少,躲不了几天,这样,我和您先去小区外便利店,那有公共电话,我试着再拨过去;还不行,明早他要是来学校,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如果不来,便去交番报案。”
北川早云的分析给慌乱中的金女士找准了方向。
她双手激动握着北川:“北川桑,真是太麻烦你了,呀,你看我这脑子,来了也不记得带些果……”
北川拦住她掏钱包的手:“金女士,先找到安艺兴再说!”
“当给小雅买些吃的,呀,你们照顾小雅时的账,也要算算,之后我一定连本带利补齐,圣母熊女会保佑你的。”
“哪来的利呀,我这又不是借贷。”北川早云暗暗在心中纠正,是圣母玛利亚。
拉扯中,同金女士钱包在一个兜的工牌掉落,北川早云帮忙拾起,看到工牌上的照片。
照片中妇女的皱纹和白发与金女士一致,可那双眼里,满是勤劳的坚毅与持家的精明。
再看面前的金女士,眼白浑浊,血丝蔓延,浑浑噩噩。
北川升起恻隐之心,轻声道:“金女士……进来看看安同学吗?”
金女士眼睛一亮,而光芒转瞬消逝:“……算了,小雅见到我,万一……”
北川招招手:“安同学恢复一些了。”
短发少女看他一眼,有其他人的环境,继续沉默。
金女士望女儿,嘴唇蠕动,没吱声就走进玄关脱鞋,又转身在洗手池净手,恭敬画了个十字,仿佛来的不是北川家,而是西原町大教堂。
她蹑手蹑脚,晚归怕打搅熟睡的家人似的,安静隔着矮桌盘坐下。
女儿看她的目光,是在看陌生人。
北川早云趁和叶的注意力在安家母女,站在金女士背后,手机编辑短信。
异能者的视觉轻易瞧见。
“妈……”安艺雅挤出僵硬的浅笑。
“小雅……在这吃得惯睡得香吗?”
女儿那日逃离,心理出问题以来,金女士想说的话憋满肚子,撑着吃不下饭,而见到女儿神情由陌生变为友善,话匣子一下打开,却被金女士掐着腿肉立即收紧,生怕哆嗦一个字刺激到女儿。
“嗯……”
旁边看的和叶有栖握紧小拳头,期待着小雅多和母亲说几句话,但金女士却满足地起身。
金女士再郑重鞠躬向北川与和叶道谢,习惯像多客套唠叨,而眼角余光一瞥瞳孔重新变得空洞静谧的安艺雅,金女士离开地干脆。
关上门,和叶有栖按着胸口低语:“这样,对安太……金女士会不会太残忍,小雅出事,安艺兴躲在,她那丈夫不靠谱,万一她没想离婚,而是产生更极端的想法……”
她下意识照和风裔妻子随夫姓的语境,半岛裔妻子是不随夫姓的,通常来说这点风俗差异微不足道,可介于小雅精神状态,和叶有栖忙改口。
“做出选择总是困难的。”北川早云道。
“要是有谁都伤害不到的方法就好了。”和叶有栖叹一口气,又问,“安艺兴现在住哪?”
“他之前常去的网吧,那的老板杰哥常常帮助一些翘家的人。”
“会不会有问题?”
“待杰哥那的主要是神待少女,杰哥不要求证件,提供吃住,只要她们看店和打扫卫生,领点象征钱。”
“怎么异能罪犯和雅库扎消停后,净是这些玩意。”和叶有栖挠了挠蓬松的茶色发丝,进卫生间一关门,开花洒热水冲洗烦杂思绪。
洗手间淋浴水滴哗啦,安艺雅呆滞的面庞松懈,单独在北川早云前露出疲惫之色。
“前辈。”安艺雅轻轻拍了拍身旁坐垫。
北川盘坐下,她却微垂刘海把眼睛藏住。
“她会去教堂求宁静,可没用的,牧师说服不了,她是不会离婚的。”
“我有安排后手。”北川说。
“麻烦。”安艺雅轻叹,又深呼吸,耷拉双肩,看起来更疲惫了,双手虚握在腿间,两只拇指犹豫相互推搡,“不如我处理掉那个男……”
“该动手我会说的,安同学,别再提……”
少女忽然倾斜,头枕在他腿。
“安同学!”北川小声提醒,又瞥一眼卫生间水生哗啦。
系统控制的意识越来越得寸进尺了,那个安艺雅保守的潜意识呢?出来救一下啊!
“是前辈非要让我和那麻烦的家伙说话,很累……”少女柔软脸颊感受北川大腿的温度,上下齐整的睫毛相互依偎歇息。
“她是你母亲。”
短发少女呼吸转入酣睡的低沉。
卫生间淋浴声停顿。
北川早云刚要挪开腿,睡美人快一步,顷刻苏醒,挺直腰。
和叶有栖穿衣的间隙,短发少女蒸汽升腾的躁红脸颊,已然降温恢复为木然的白皙,而和叶有栖出来吹头发好一阵,安艺雅也梳理刘海好一阵。
然后才抬头,在北川早云愕然的目光下,那双垂眼空洞而静谧。
不对劲!
昨天牵手和坐在大腿,安艺雅保守的潜意识和系统显然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
今天为何枕在他腿上毫不犹豫?那保守的潜意识似乎等到和叶洗完澡,才迟迟发挥作用。
北川早云冒出个可怕的猜想,安艺雅保守的本性,正一点点被系统蚕食,再放任下去,举止怕是越来越放肆。
他顿时觉得有和叶住在同一屋檐下,也不够保险了。
盯梢一眼,警惕度45。
北川果断兑换遗忘药水,使用——还是不行,似乎真的要警惕度归零才生效。
他有些急了,花四天警惕度降到45,安艺雅就趁老同学不注意扑上来,再过四天,警惕度未必归零,但安艺雅还能在潜意识里抵御系统吗?
再找机会试探试探。
“和叶,和叶!”北川叫停吹头发的老同学。
“哈?”老同学的头发半湿半干,原本的蜂蜜色泽暗淡,黏作一团成了巧克力糊。
北川瞧纱窗外未暗的天色:“帮忙去小区门口便利店买两沓A4草稿纸”
“我才洗澡唉。”
“我也洗了。”北川早云抬起右拳,“老办法,一决胜负。”
他晃悠剪刀手,对出布的老同学说:“用不用三局两胜?”
“懒得学你耍赖。”和叶有栖气鼓鼓,“吹干头发先。”
等和叶有栖跺着脚出门,北川早云视线转向神情恢复自然的安艺雅。
“安同学,在其他人面前也表现恢复正常,能办到?”
“能继续和前辈一起?”
“恢复正常,你自然要回家的。”
“抑郁症没好。”
警惕度下降带来的性格变化,北川或多或少察觉出,当初心理医生的诊断有问题,如今听学妹亲口说出,他心里的猜测变成事实。
“安同学……”北川盯着学妹瞳孔间摇曳的幽蓝焰火。
“在外面,我安静,不表现,呆在身边,前辈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不是么?”
“我之前不明白你有这样的一面。”
“那,前辈的意思,我可以表现正常啰?”
“或许我们对‘正常’的理解有分歧,其他人……”
“我不在乎。”
“……”
“前辈在乎,我可以继续伪装,直到前辈不在乎。”
“……”
和叶有栖比想象中回来的要快,北川早云去开门,安艺雅又恢复了木然。
他又继续想,学妹说出那些近乎能写进媚宅轻的台词时,保守的潜意识为何不阻止。
入睡前,他都在脑海中想这个问题,直到被教堂牧师的来电打扰。
……
金女士这周来教堂礼拜,较往常更晚了。
刚挂门帘开张的居酒屋飘来浓郁酒香与熟食的温热,她听到腹部饥饿地抽搐,小声嘟囔道:
“应该多备点现金在家里,艺兴起码能吃得好一些……不对,外面的餐饮不干净,乱放添加剂,还是在家吃得好……他要住在哪个同学朋友家,那我到放心,呀,要是如此,早该清楚他位置了。”
远远看到教堂门口的十字架,金女士小声唠叨着:“难道我是恶棍或异教徒不成?亚当叫伊邪那美忽悠误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大园子,他两照样凑合着过……艺兴和小雅怎么就……老安也没打没赌没醉……”
坐在橡木长椅,她聆听牧师布道:
“你们作丈夫的,要爱你们的妻子,正如基督爱教会,为教会舍己。要用水借道,把教会洗净,成为圣洁(以弗所书5:25-26)”
金女士自顾自低语着,老安还是爱她的,虽然他不拜基督,至于工作,过去男耕女织,现在环境变好了,在工厂踏机器比小时候缝纫效率多,她一人即可养活全家,和风裔那些有钱人,不也是一人工作养家么。
“你们作丈夫的,也要按情理和妻子同住。因她比你软弱。这样便叫你们的祷告没有阻碍(彼得前书3:7)”
金女士闭上眼睛,虽然老安一周回来一两次,可每次都带好吃的分享给家人,她忙不过来的时候,老安能煮饭做菜给儿女,还讲了许多她在工厂里枯燥干活接触不到的新鲜事。
“人若不看顾亲属,就是背了真道,比不信的人还不好。不看顾自己家里的人,更是如此(提摩太前书:5:8)”
金女士画了个十字,有机会,一定要拉老安来教堂听听。
她瞧见牧师往长椅坐席招手,一个新入教的妇女面相礼拜堂里的信徒们。
那人和她的年纪相仿哩,家里的娃该和艺兴和小雅差不多岁数,不知道他们的成绩怎样,听不听话。
新教徒陷入苦闷的回忆,道:“和我丈夫离婚有一年了,走出市役所的那几天,我真的害怕,打工那些钱别说存下来,连房租水电煤气缴纳都是问题,要是打两三个零工,家里那两个小的又是问题。”
金女士哑然,原来对方家里也是两个小孩。
随着讲述,新教徒的面色变得平和:
“好在有教会里兄弟姐妹,我从北济道村里来,啥都不懂,全靠他们手把手交着申请育儿补助和儿童补贴,好在孩子都到上小学的年纪,不用愁排不上幼稚园,放在教会学校,学费的压力也少……”
金女士认真聆听,而空空的胃袋越来越酸痛。
她忍不住退出,捏着鼻子进了餐饮店,眼睛审视敞亮的环境。
目光落在价格表一瞬,金女士警醒想起什么,又紧盯看不见的后厨:“里面绝对脏得很,虫乱飞哩。”
她退出去,到便利店买了最便宜的面包和矿泉水。
有点饱腹感,金女士拨电话给丈夫:“老安,明放工,要是艺兴在学校,你和我一起去劝劝他,你态度好些,他会回家的。”
电话里的声音不耐烦:“你惯着他?那臭小子,外面饿几天就老实了,你硬揪他回,他还神气呢!”
“呀,就去学校看看呗,万一他下不来面,想回来又不好回……”
“他下不来面,我还下不来面呢!儿子骂老子,还跑外边,叫什么话!”
“呀,老安……”
“听我的,没必要去,放他几天就好了。”丈夫挂电话。
金女士一缕孤伶的发丝被风吹得左摇右摆。
“金女士。”牧师从教堂走出来,“请听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