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道:“最近好了许多,没有再每日翻我书房。”
廉颇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道:“你就是个蠢货,他至于这样监视你?”
朱襄道:“君上可能只是对我很好奇。我听太子说,秦王每当处理政务劳累时,就会召人询问我的事,听完心情就会好许多。”
太子柱很了解秦王。秦王不是担心朱襄会谋反,只是把朱襄家的事当故事听。
朱襄脑海中不知怎么,浮现出现代的二十四小时真人秀综艺节目。区别只是,嘉宾是自愿的,他是被动的演员。
“辛苦了。”李牧现在才听懂廉颇和朱襄的对话。
他毕竟年轻,雁门郡又是天高国君远的地方,他没想到朱襄的处境。
朱襄笑道:“还好。我给君上看的都是最真实的状态,习惯之后也不会太不自在,只是少提君上相关的话即可。你们住在我家的时候不用担心君上会监视你们,你们自己带着家仆,君上不会插人手。荀子、范公和白公就住得很自由。”
廉颇低声骂道:“他就是欺负你是个蠢货!”
朱襄嘴角抽搐。廉公嘴里的“蠢货”是不是就和“君子”是一个意思?
“别老问我,廉公,李牧,你们说说你们的事啊。”朱襄转移话题道。
廉颇翻了个白眼:“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被赵王卖了。”
朱襄本想说,卖掉廉颇和李牧的可能不是赵王。话到嘴边,他没说出口。
他担心廉颇和李牧得知此事之后,对赵王又生出信心,冒险回赵国帮助赵王。
朱襄不是圣人,他更看重身边的人。廉颇和李牧好不容易脱离赵国这个泥沼,改变了今后的命运,他就不会给廉颇和李牧再回到泥沼的机会。
“你们接下来想去哪?”朱襄继续问道,“我向君上提议的是廉公去咸阳学宫教学生,李牧继续去北边镇守匈奴。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一厢……啊,廉公你轻点,我的脑袋不是石头!”
廉颇破口大骂道:“我真想问你,那在咸阳学宫教导练兵本事的计策是你献的?!”
朱襄捂着脑袋道:“啊,是,怎么了……别敲了别敲了,廉公有话好好说。”
李牧疑惑:“这有什么问题吗?”
廉颇对李牧骂道:“你也是将门出身,你没看出有什么问题?!练兵是将门不传之秘,他这是挖将门的根!”
李牧努力思索自家有没有这种不传之秘。
然后他犹犹豫豫道:“练兵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吧?我家确实有传下来行军和练兵的兵书,但我第一次翻看就觉得错漏百出,便将其丢到一边不看了。”
朱襄抱着脑袋缩着脑袋忍笑。
廉颇冷哼:“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朱襄,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虽然老骂朱襄蠢货,但他知道朱襄非常聪明,看事有时候和蔺相如一样敏锐,只是看透了陷阱还会往里跳,就更令人生气。
朱襄道:“不,我这次真不知道。”
朱襄这次确实是疏忽了,因为唐宋时科举有武科,就会教导练兵行军的本事。而最详细最完善的练兵教科书,当属戚继光的《练兵实纪》。
现在廉颇提起这件事,朱襄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挖出来他不知道从哪看到的,对戚继光《练兵实纪》的评价。
戚继光是第一个详细将练兵思路单独编撰的人。那之前,兵书都是更注重“计谋”。
虽然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因为宋时起,文人看不起武将,所以只注重“庙算”,对练兵这种中低层将领需要的本事嗤之以鼻。
但朱襄听到廉颇的话才意识到,除以上理由之外,也可能古时练兵方法属于将门世家“敝帚自珍”的不传之秘,所以不可轻易传给家族之外的人。
“我看见秦国本就将简单的练兵方式写入律令中,忽视了这一点。”朱襄道,“不过廉公不用担心,只要秦王认为我还有价值,就算秦国将门对我有微词,也不会伤害我。”
看着朱襄淡然的表情,廉颇气不打一处,扯住朱襄的脸皮道:“你好好种你的田,练兵与你何干?你为何要去献这种策?”
朱襄口齿不清道:“我就随口一说,没想太多。”
廉颇更气了。
李牧默默往旁边挪动,免得廉公误伤了自己。
廉颇最终还是没忍下心下狠手。
看着朱襄比自己还白得彻底的头发,他下不去手。
最终,廉颇只是狠拍着朱襄的肩膀道:“我去咸阳学宫给那群竖子上课,我倒要看看,谁敢来记恨我!”
李牧连忙道:“我也可以!”
廉颇骂道:“你还没老,去什么咸阳学宫?乖乖去建功立业。我看你也别去北边了。你不是说匈奴十几年内很难再大举南下?你不如去南边,去楚国找机会。”
朱襄灵光一闪:“对啊,可以去南边!”
李牧肯定现在不想去东边战场,就算不打赵国,赵国也会出兵解救他国与李牧敌对。但打楚国就没问题了。以赵国目前的国力,绕不到楚国去。
李牧犹豫:“我没去过南边,不适应南边的气候,可能要练几年兵才能去作战。我看秦王不像个有耐心的人,他不会等我练几年兵。”
朱襄脑海里萌生出一个想法。
现在廉公和李牧都已经入秦,他在赵国已经没有牵挂的人,可以找机会离开咸阳喘口气,说不定能把李牧一起带去。
他本就想去南边种水稻,只是担忧政儿年幼,不敢远行。
第76章滋补药膳汤
廉颇和李牧到达咸阳之后,不需要朱襄过多操心,他们二人都知道该如何与秦国贵族相处。
朱襄也不能为两人操太多心,否则秦王心里会膈应。
不过就算朱襄故意装作不操心的模样,咸阳四处仍旧有朱襄的闲言碎语,其言论不外乎是说朱襄亲友势力过大,恐怕会架空秦王。
秦王已经年老体衰,太子身体也不好,公子子楚说不定是等不及继承王位,想要提前当秦王了。
夏同从下属口中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被朱襄和雪一左一右虎视眈眈逼着喝滋补药膳汤。
朱襄虽然只知道一些医学常识。但夏同这吃了也不吸收的体质,显然是肠胃有问题。他就根据老教授们的传授,做了许多对滋补肠胃很有好处的“药膳”。
但夏同本就不喜欢喝药,食物中混杂了药味后,挑剔的他认为比纯粹的药更难以下咽。
朱襄能理解。然后他和雪一起每日按时监督夏同喝药膳汤,以免夏同偷偷将汤倒掉。
身体健康的人喝汤不仅不能滋补身体,还会嘌呤过高得痛风。
有科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汤中的营养甚少,只是融化了食材的鲜味物质,所以特别鲜美,大部分营养仍旧在食材中。
所以朱襄给夏同做的药膳,都是把肉和蔬菜打成了糊糊。
嬴小政鼓励自家阿父:“阿父,这是我牙没长好的时候经常吃的食物,很好吃!当然,现在我有牙,不用喝糊糊了。”
还没到换牙年纪的嬴小政张嘴笑,露出两排漂亮的小乳牙。
夏同被儿子气得差点把手中的木勺子捏断。
听到了这震惊的消息后,夏同终于可以借此机会,先把糊糊喷到朱襄身上,然后借口自己受惊,想翘掉今天的药膳。
朱襄瞪了夏同一眼。
夏同咳着嗽假装被呛着了:“咳咳咳,真是太狠毒了!朱襄,如果君上猜忌我们怎么办!”
朱襄嫌弃地去换衣服:“雪,给他换一碗。夏同,你以为我只熬了一碗吗?”
雪原本很担心,听到朱襄的话之后,抿嘴一笑:“我这就去。”
既然良人表现得不是很在意,或许不是多严重的事。
雪想起秦王慈祥的面容,放下心来。
夏同脸一垮。他扶着额头叹气,他宁愿少活十年,也不想喝这种滋补药膳!
朱襄一边换衣服,一边思索传言的事。
他深深叹了口气,看向窗外蒙蒙的雾气。
热爱历史的网友有句话,他们既希望历史中贤明的君王活得长一些,又希望贤明的君王死的早一些。
人老了之后,思想被肉体影响,难免会多疑、偏执。
因为不想死的人被死亡追赶的时候,内心的恐惧会与日俱增。等死比死亡可怕多了。
秦王理智上知道朱襄不可能做出争权夺利的事,什么架空秦王更是无稽之谈。秦王也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朱襄这样不慕名利的臣子肯定要留给后人,是最放心的辅政人选。
但秦王也是人,不可能时时理智。所以他会制衡,会敲打,会警告年轻人,在老狼王还没死的时候,不要奢望谋夺权力。
可子楚身为出身没有任何优势的王孙,如果不冒头就难以稳固地位。冒头又要被敲打,真是……
烦躁。
朱襄按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
这情况就算是换一个秦王也没有用。太子、夏同,甚至是政儿,当了秦王之后,他们首先是一个王,其次才是他们自己。就算他们全然信任自己,自己也不能做出让他们会在国君的身份与自己的感情中两难的事。
朱襄磨磨蹭蹭换好衣服,发现嬴小政正倚靠在门口等自己。
嬴小政刚满五周岁,从三头身变成了五头身,仍旧是一个腮帮子鼓鼓小肚子也鼓鼓的可爱小男孩。
他抱着双臂,露出了早熟的神态耍帅,让朱襄不由捂住了嘴。
嬴小政站直身体,不满道:“舅父,你笑什么?”
“没笑没笑。”朱襄抱起嬴小政,蹭了蹭嬴小政的脸蛋,“政儿有什么要和舅父单独说吗?”
嬴小政抱住朱襄的脖子,在朱襄耳边轻声道:“舅父,政儿拖累了你吗?”
朱襄眉头一皱:“谁说的?舅父去揍他!”
嬴小政不依不饶道:“舅父,政儿是你的累赘吗?”
朱襄缓声道:“政儿,当然不是。政儿是舅父的倚靠,没有政儿,舅父恐怕早就撑不住了。你舅母也是。你是我们家的支柱。”
朱襄没说谎。
至少朱襄自己,如果不是知道天下在他有生之年会统一,知道奠定天下一统基础,让“分久必合”成为天下大势的秦始皇就是自己的外甥,他不一定能在连番打击中振作起来。
之后也一样。无论老秦王如何敲打他,哪怕接下来太子柱,甚至夏同都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秦王,他也会努力活下去,至少活到看到秦始皇统一天下那一日。
他都当秦始皇的舅父了,不看了这个重要的历史事件后再死,那就太亏了。
嬴小政收紧手臂:“舅父,你相信政儿吗?”
朱襄道:“当然。”
嬴小政道:“我听说舅父想要去巴蜀。舅父赶紧去吧,去巴蜀就能躲开秦王的猜忌和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