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心理准备?”许知微问。
顾衡没有直视许知微的眼睛,他的声音很慎重:“男人在外那么久,不与家人联系……通常是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家庭。”
许知微一时呆住。
顾衡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没想吓你,但中年男人就是这种玩意。”
许知微这才从凝固中恢复,他甚至勉强微笑起来:“你怎么这么清楚?”
顾衡好像听到好笑的笑话,他说:“因为我见得太多了。你没有听过过顾常盛的事吗?”
他爹顾常盛,久负种马“盛名”,是本市坏胚子们的偶像。
“你没有听说过吗?”顾衡弹弹烟,饶有兴致,好像在聊其他人的八卦。
许知微问:“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差不多吧。”
许知微又受到一次冲击,大概震惊之情都在脸上漏出来了。顾衡笑起来:“有那么震惊吗?”
许知微迟疑着说:“因为我听说……顾常盛的大院子住了七八个情妇……还有好几个孩子……像后宫……”
顾衡哈哈大笑:“什么?居然传得那么夸张了。”
他解释道:“还不至于都住一起。也没那么多孩子,家里除了我,只有一个弟弟,他很小时候亲妈没了,就接回来和我们住一起。”
许知微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普通人家很少有这样的家庭关系。再说他并没有资格评价或者怜悯。顾衡说起来毫不在意的样子,看起来和他一样,都是习惯了。
但他忍不住伸开手臂,悄悄向顾衡那边靠了靠。
“要不要我帮你找找?”顾衡没有觉察到许知微的动作。
许知微没明白:“找什么?”
顾衡奇怪地看了许知微一眼:“找你爸。我虽然不想用顾常盛的钱……不过如果是找人这种大事,用他点关系无所谓。”
许知微垂着头,思索片刻,低声说:“不用了。”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顾衡也没有追问。
他们默契地不再提这个话题。
回家路上,许知微还在想今天的事。
顾衡没有给他看那幅他做模特的画,而是用布先盖住了,理由是不想让人看半成品,一定要到他觉得不需要再修改的时候再揭晓。
许知微没想到顾衡还会有这样患得患失的一面。
他已经决定了,只要顾衡没有真把他画成一头猪,不管他画成什么奇形怪状,一定要往死里赞美,夸他画得像。
想到这里,许知微抱着书包挤在地铁人群里,不由泛起微笑。看到车窗玻璃上映出他的脸,许知微立刻收起笑容。
这种轻快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走进小区的时候。
夏天晚上六七点钟,天色还不算晚。许知微走过狭窄的绿化带,突然看到路边有个老人,身形佝偻,穿着件“中建X局”的旧T恤,推着一辆小三轮车,在垃圾桶边挑挑拣拣。
许知微心头一涩,他快步走过去,拉住三轮车车把:“爷爷!”
老头子耳朵不好,看到三轮车被人推动才抬头:“……干嘛?”
许知微提高音量:“爷爷,回家休息吧!”
老人越老越固执,并不理许知微,絮絮叨叨:“你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些东西搬车库,整理整理。小孩子,不懂事,都是好东西。捡垃圾丢你人吗?一个一个都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许知微手里抢车把,那力气完全不像个七十多的人。
有遛狗的人路过,不由向他们多看两眼,小狗冲着他们汪汪叫。
许知微脸上发烫,他拗不过爷爷,只能自己推着三轮车去车库:“你歇着,我来弄。”
车库很小,里面已经塞了许多东西——各种包装硬纸板铺平了摞得老高,塑料瓶易拉罐一大堆。许知微从三轮车上拿下今天的战利品——几大只纸箱子。
老头子站在一边擦汗:“白天太热了,我都在老年中心,等到晚上这时候,又不那么热,天又亮,捡一两个小时,就不少收获!”
他声音很大,很是自得。
许知微默默不语。
爷爷的钱够用,他有退休金。但是为什么变成这样,只能说,这就是他们家的情况,他们家人的性格……
他知道争辩无用,只能尽快手脚麻利做完这些事回家。
回到家里,爷孙两个人都汗淋淋——虽说晚上比白天凉快,但进入暑期高温,晚上气温也快三十度。许知微说:“爷爷,开空调吧,我怕你受不了。”
老头子脖子一梗:“说什么呢!我才不怕热,是你娇贵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明明吹吹电风扇很舒服了。”
许知微无话可说。
晚上洗过澡,他躺在凉席上翻来覆去,又是到十二点才快睡着。
临入睡前,许知微迷迷糊糊地想着,顾衡居然说要帮他找他爸,还有点可爱。顾衡说他“适合被画”,到底是什么意思……“全部都适合”又是什么意思……明天又可以和顾衡见面,这种有些兴奋的感觉又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爷爷就去社区的老年中心蹭空调了。那里一到夏天都是这附近小区的老人,可以打牌,下棋,看报,唠嗑,还有免费茶水。爷爷绝不会在家浪费电费。他还催促许知微:“你不是要去补课吗?快点去。别想趁我不在的时候开空调!”
许知微没吭声,背着书包出门。他想了想,又叮嘱爷爷:“别去捡垃圾了。夏天如果中暑了,进医院花的钱,比卖废品的钱不知道要多几倍。”
老人一脸不服气,嘟嘟哝哝几句,又扯到许知微父亲身上:“……都怪你爸。”他一想到这个儿子就来气,不禁骂骂咧咧。许知微想,爷爷一开口就刹不住,今天肯定会在老年中心和别人一直骂这个儿子如何不孝。
一大早,便是这样心情压抑。
然而当许知微进了地铁站,上了地铁,一路飞驰,不过短短几分钟车程,他的心情却越来越轻快。等到从地铁上下来,他的心情已经完全开朗,像是有一阵无形的狂风把心头的阴霾全带走了一样。
今天许知微坐在模特位置上,保持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姿势。
他不再说话,十分安静。
然而顾衡却觉得不对劲,他看着许知微,又看看昨天的画,一个人当然不大可能在一夜之内改变容貌,但许知微感觉确实和昨天有点不一样。他对自己的眼睛很自信。
顾衡盯着许知微,终于分辨出了哪里不同——许知微的神态比昨天放松。
“你今天心情不错?”他问。
许知微否认:“没有。和平常差不多。你怎么觉得我心情好?”
顾衡说:“你的眼睛在笑。”
他只是在简简单单地陈述事实。
许知微一时间招架不住这话,他垂下眼睛,不想把什么都写在脸上。
“知微,”顾衡又低声唤他的名字,“眼睛平视。”
许知微与他四目相接,两个人眼神都有些闪烁。
今天他们还是只画了一个多小时。顾衡说再有一天就能彻底完成。作为回报,他会请许知微看电影。
许知微说:“是你想去看电影吧?”
顾衡哈哈大笑:“被你识破了。”
于是他们约好了,明天画完画,一起去看最近最火的那部电影。
但是第二天,许知微到了花颜摄影馆的时候,顾衡还没有来。今天毛毛哥和助手都出去拍外景,只有宁姐在。生意不忙,暂时没有客人上门,她一边整理着新进货的婚纱,一边和许知微聊天。
许知微不太想说自己的事,于是话题都围绕着顾衡。
宁姐说顾衡喜欢画画,手工,有时候会跟着表哥一起捣鼓相机。她觉得很棒,毛毛哥也夸过顾衡有悟性。
她又说顾衡人很好,就是有点与众不同。
“顾家那边有钱的,开大公司的亲戚,他不爱一起玩。爱和我们这样的一起玩,哈哈,毛毛都说他怪。”
许知微听得入神。
这时候宁姐的手机响起,她一看来电:“呀,是少爷打来的。”
她接起来,听着“嗯嗯”了两声,笑着把手机递给许知微:“找你的,要和你说。”
许知微接过手机忍不住背过身:“顾衡?”
顾衡的声音贴着耳朵,听起来更低沉些,还有些懒洋洋的,仿佛意兴阑珊:“我今天不能去花颜了。”
许知微心里一沉。他并不是把昨天的约定看得有多重,也不会说在昨天晚上热得睡不着时候一直想着今天会一起看电影。
只是这时候听到难免有点失望。
他问:“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顾衡笑了一声:“没有。我被打了,被我爸。”
许知微瞬间想到陈子言父母找到学校的那件事,顾衡说过,大不了被他爸打一顿。
“是因为陈子言的事?”
顾衡说:“和那事关系不大,我和我爸关系不好。他找个理由爆发而已。”
听他这么说,许知微越发感到内疚:“你受伤了?”
顾衡缓缓说:“没什么,一点皮肉伤。你想来我家玩吗?”
许知微正失望,听到他这么问,几乎没犹豫:“好啊!”
顾衡把地址告诉了许知微。
许知微挂断电话,匆匆和宁姐打声招呼,准备去顾家。
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件事——他想看看顾衡的画,只悄悄看一眼。
他去了储物室,掀开盖在画上的布。
许知微握着布的手缓缓垂下。原来毛毛哥说顾衡有悟性,并不是吹捧。纸上每一笔都透出活力,赋予画中人形状和灵魂。
许知微只有一个疑惑:原来他放松时的表情是这样的吗?他居然能有这么开朗又温柔的表情。明明画上是他,却又有哪里不像他。
也许顾衡把他画得太过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