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坳乡村经历了短暂的暴风骤雨般的运动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乡亲们每天在生产队长的率领下出工劳作,晚上,每家每户吃完饭之后就早早地睡去。年轻的人有的凑在一起打扑克,闹得晚一些。要是碰到镇上的电影队来放电影,那就像过节一样热闹了。
老应就是搭乘镇上来放电影的手扶拖拉机来到野猪坳乡村的。
老应戴着一副深度眼镜。
他的眼中始终有种柔和的光,一看就是一个有知识的善良的下放干部。
他在大队部报到后,大队***主任就安排他住在大队部里的一间厢房里。他住的是西厢房,是碧玉曾经住过的那间厢房。老应来到野猪坳大队,在大队的农技站里当了一名农技员。
农技员老应一来,就给野猪坳乡村的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带来了那时候野猪坳乡村里极少见的玻璃纸包装的糖果,只要见到小孩子就给他一把糖果。工作组的组长胡来自从二狗被阉了之后收敛了许多,他开始抓革命促生产了,斗争的人的事情很少再有了,有时只是象征性地拉几个人出来斗一下。但只要他存在,野猪坳乡村的人就感到某种威胁。他是个不祥的人。不祥的人对老应发糖果给乡村里的小孩吃感到不以为然,他说,老应是在用糖衣炮弹腐蚀人民群众。野猪坳乡村的民众不理他,相反的对老应产生了好感,对这个温文尔雅的下放干部显示了极度的热情,因为老应就是下放了也还是个干部,不是斗争管制的对象,胡来拿他也没有办法。
老应是个淡泊的人。
他脸上看不到下放干部的那种苦恼和不快或者忧伤的神色。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笑意,善良的冬日阳光般的笑意。这种笑意让野猪坳乡村的人感到陌生而又亲切。
老应其实不老,他才四十岁,四十岁的男人哪儿算老呢。大家叫他老应是对他的尊称,许多野猪坳乡村的人都知道他叫老应,而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应天祥。如果有人到野猪坳乡村找老应,你问村人:“应天祥在哪儿?”村人就会极迷惘地反问道:“应天祥是谁呀?”你要说:“就是老应呀。”村人就会大悟:“哦,老应,有的有的。”然后村人就会不辞辛苦地带你去找老应,直到把你带到老应面前,村人才憨厚地笑着离去。你如果对村人说:“谢谢你了。”村人就会说:“不客气不客气。”
老应的到来,在野猪坳乡村无疑是件让人快乐的事。老应来自遥远的省城。省城在野猪坳人眼里是天远路长的。野猪坳乡村没几个人去过省城,对省城的印象模糊而又向往。老应是个善良的乐天派,他总是在群众中间讲许多省城里有趣的事儿。群众都爱听他讲故事,所以,只要老应一到哪里,哪里就会围上一群人,老应的农技站里也高朋满座。这就显出了胡来的孤独。
胡来恨老应。
因为老应带来了城市的文化。
他无疑成了野猪坳乡村里解放后为数不多的城市文化传播者中最重要的一个。胡来在老应面前是个土包子,尽管他学着镇干部的模样,自我感觉与众不同。有时,胡来在老应面前也自惭形秽。他也偷偷地向老应学一些大城市人的做派。
野猪坳乡村的人开始普及刷牙就是在老应的号召下开始的。野猪坳的大多数人,每天早晨起床之后,都是简单地用水漱漱口,根本就不用牙刷和牙膏,为数不多的人用牙刷,但也很少去买牙膏,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很奢侈的事儿。老应反复地对他们说,牙齿的卫生对人体的健康是很重要的。他不会对这些淳朴的村民讲大道理,他用最通俗易懂的办法给他们启蒙。他会问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头:“没牙了吃东西是不是很难受?”没牙的老头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捂住那个窟窿,点点头。然后,他又问一个老是牙痛的年轻妇女:“你的牙变成这样是因为什么?”年轻的妇女摇了摇头。于是,他就传道一样讲起了刷牙的重要性。他还亮出自己整齐洁白的牙齿对大家说:“你们看我这牙,就是刷牙的结果。”大伙就笑了,笑时都露出了黄色的牙齿。在那段时间里,野猪坳乡村供销社的牙具生意特别好,供销社主任笑得合不拢嘴,他自己也用上了牙膏。
老应的文明让野猪坳乡村有了一种悄悄变化的新气象。
你会发现,年轻人的穿戴也干净整洁多了。
虽然他们不可能像老应那样穿白领子的衬衫,但那些粗布衣裳也浆洗得干净挺括了,不像从前油油腻腻的十天半月也不换洗一次。
老应不知怎的,在野猪坳乡村的众多女人中,对李大脚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莫名其妙的感觉。这种感觉或许和他刚来的那个晚上所做的梦有关。
老应住进西厢房,觉得这间房间有种特别的味道。这屋子很久没人住了吧,他很难想象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似乎闻到了一股山茶花的香息,只有老应闻到了,这或许是他的造化吧。
他就是在那山茶花的香息中进入梦乡的。
起初,他觉得自己走入了黑暗的丛林之中,在黑暗中奔跑。
他无助地在黑暗中奔跑。
城市离他很远,他看不到城市广场上行人的脚步,他在黑暗中奔跑,发现自己的球鞋丢了。他停住了脚步,在黑暗中找他丢失的鞋子。他怎么也找不到那双崭新的球鞋,那是父亲送他的礼物,父亲知道他要走很多的路,就送给他一双崭新的球鞋。他要找不到那双球鞋,他怎么对得起父亲呢!正在他焦急不安之时,他看到了一点金色的亮光朝他飞掠而来。
那是一只金色的蝴蝶。
老应看到那金色的蝴蝶,就痴迷了。
那只金色的蝴蝶引导他走过黑暗。
他赤着双脚如一个流浪的儿童,痴迷地跟着那只神奇的金色的蝴蝶走着,忘记了脚踩在石块上的伤痛。他的心被一支悠婉的歌儿所牵引。这金色的蝴蝶呀,难道就是在这动荡的年代中苦苦追寻的精神的寄托么?
金色的蝴蝶引他走到了一片绿草地上,他走出了黑暗,他发现朝阳倾斜在绿草地上,无比地清新和自然,他颅顶的一股气出了窍,袅袅地上升,上升,和阳光融合在一起。
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山村女子坐在绿草地上梳头发,梳那如水的飘逸的长发,她的神态也飘逸极了,那么无拘无束。她的美丽让老应怦然心动。他看到那金色的蝴蝶在她的头顶纷飞着,在朝阳下跳着金色的舞蹈。他呆了,他发现自己丢失的那双崭新的球鞋就在那女人的身边。
他想走过去,就在这时,他醒了。
他发现一缕阳光透了进来。
他惊奇极了,怎么做了这么一个梦呢?更让他惊奇的是,野猪坳乡村里有个女人很像出现在他梦中的女人。那女人就是李大脚。
老应想不到梦中的那个女人和李大脚会一模一样。梦境是美妙的。现实生活中的李大脚要比梦中的女人差一些,但那模子却是一模一样。现实中的女人李大脚没有梦中的女人那样充满诗情画意,但三十多岁的李大脚却还是那么充满了山村美妇的风韵,成熟到了恰到好处的时候。
老应被李大脚的笑声感染了。
那是夏末的一天,早稻收成之后,稻田里又插上了秧苗。在插秧的时候,老应到田间指导社员们施肥。老应看到了李大脚和一些妇女在水田里飞快地插着秧,边插秧边在说笑话,说到快活处,李大脚就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感染了老应。
他痴痴地看着李大脚,眼中幻化出一只金色的蝴蝶。他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和李大脚之间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那天晚上吃完饭,老应就在村里散步。
老应走在村道上,见面的人都和他打招呼,他极有礼貌地对待和他打招呼的社员们。他的心情有些愉悦,野猪坳乡村没有他在省城想象的那么可怕。野猪坳乡村的风光好,人好,水也好,空气更好。那时候,老应想,就是让他在野猪坳乡村干一辈子他也愿意。
不知怎的,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李大脚的家门口。
他从大门口望进去,看到李大脚一家正在厅堂里吃晚饭。
他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
他进不进去呢?来到野猪坳乡村之后,他对李大脚的复杂背景还是有所了解的。他觉得李大脚的确不易,她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假如她要是生在省城里,那肯定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李大脚发现了他,赶忙放下碗,站起身来迎接老应:“老应,快请坐。”
老应不敢用眼光直视李大脚,他坐在一条板凳上说:“你们吃吧,吃吧,我路过这里,进来看看。”
“哦,你吃过饭了吧?”大脚重新坐下,问老应,“要不要再吃点?”
老应笑了:“我吃过了吃过了,大队的伙食还是不错的,不错的,比我们省城里还吃得好。”
“哦,那我们吃啦!”大脚端起了碗,稀溜溜地喝粥。
他们家就是这样的,再丰收的季节,晚上早上都是喝粥的,只有中午那顿饭才有干饭吃。李大脚知道,如果不节约着吃,到了来年春天又要饿肚子的,她的精打细算,让全家度过了许多困难的春天。在那些饥饿的春天里,李大脚总是悄悄地把救济粮送给野猪坳乡村里最贫困的人。
在他们吃饭的过程中,是没有语言的。
内向的大水不停地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老应。老应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恶意,只是有许多许多的疑问。老应不明白李大脚怎么才三十多岁就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他实在难于理解野猪坳旧时的风俗和受过教育的进步学生旺旺当年的行为。有些东西,他永生永世也弄不明白的,正如野猪坳乡村的人们无法弄清他为什么四十出头了还没有结婚一样。
他朝大水笑了笑。
大水也朝他笑了笑。
癫子贵生也坐在那里喝粥。在李大脚的眼中,他的病慢慢地好转了,不像开始那样害怕人了。他现在只是偶尔地发作一两次,平常和她也有点话说了。她相信是那中药的效果,所以,每天晚上她还是坚持不懈地给他熬中药。
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的贵生低着头喝粥,对老应的到来没有一点感觉。其实他心里是有感觉的,但他的自卫能力特强,对于陌生人,他是有顾忌的,他看都不看老应一眼。
老应觉得这个疯老头儿挺有意思的,听说他还是大上海名牌大学里的教授咧,大上海比省城要大多了,繁华多了。野猪坳乡村在老应的眼里是乡村,但老应所居住的省城在大上海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个县城吧。他是名牌大学的教授,而他老应不过是省农学院里的一名助教而已。他觉得贵生的疯是一种遗憾。
他叹了口气。
贵生听到了老应的那声叹息。
他的心颤栗了一下,老应这人还有点意思的。他听大水说了不少老应的事儿。而李大脚一家刷牙也和老应有关。他当时怎么没想到让他们刷牙呢?贵生有些怅惘。他为自己对野猪坳乡村的民众漠不关心而怅惘。
老应看他们在喝粥,无言地喝粥,坐了一会儿,他就起身告辞走了。
大脚送他到门口,看着黑暗中的老应的背影,说了声:“老应,有空过来坐呀。”
老应:“哎——”
大脚回到餐桌旁,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老应真有心,还来看我们。”
七婆婆老眼昏花了,她好不容易喝完了一碗稀粥,抬头问了一句:“谁,谁来看我?”
贵生突然笑了。
他的笑声里包藏了一种什么触摸不到的东西。大水瞥了贵生一眼,觉得贵生的笑很奇怪。
癫子贵生可以在野猪坳乡村自由地走动了,这是经过李大脚的特许之后才得到的自由。癫子贵生喜欢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大队部封闭的后花园,一个是野猪溪旁的那片树林子。让贵生奇怪的是,野猪坳乡村附近的山峦都砍得光光的了,为什么野猪溪旁的这片树林子还保留着呢?
他翻过了不高的河堤就到了河滩上的那片树林子里。树林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些许鸟儿在树上吱吱喳喳地跳来跳去。他轻手轻脚的,他不愿意惊动那些可爱的鸟儿。
他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乌桕树的树干,看着那树枝上生发出来的一片片油亮的绿色的叶子。有小风轻轻拂过。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青草的地上,贵生有些感慨。
这时,远处田野上传来了社员们的歌声和笑声。那里面肯定有李大脚的声音。他想到李大脚的声音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碧玉。
他不知道碧玉是在哪一颗树上吊死的。
这片河滩的乌桕树,都是有些年头的了,那幽黑而粗壮的曲里拐弯的树干让他难过。碧玉就那样很美好地留在他心中,他无法从心灵上抹去碧玉。
他找了块地方坐下来,很动情地回忆从前的时光。在他的思想里无休止地回忆碧玉的时候,老应也来到了这片树林子。
老应是在一只白色的蝴蝶的引导下走向河滩上的小树林的。
那时,他正在秧田里巡察禾苗的长势,突然间,他就看到了一只白色的蝴蝶轻盈地从他面前飞了过去。
看到了白色的蝴蝶,他自然地想到了梦中的那只金色的蝴蝶。
老应就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只白色的蝴蝶走。
白色的蝴蝶飞越过河堤,老应也翻过了河堤。
白***飞进了那片树林。
老应也跟进了那片树林。
白***在一棵老乌桕树上盘旋了一会儿,就飞进那浓密的绿色的叶子中不见了踪影。老应很奇怪,那白色的蝴蝶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他抬头在那叶子中寻找白色的蝴蝶,可怎么也找不着。
他突然觉得那些乌桕树油亮的叶子在阳光中像无数只翻飞的蝴蝶。那些蝴蝶在翩翩起舞,美丽极了,这情景让老应感动。
他把眼光从树叶中收回来。
他发现脚下踩着的是一片青草地。
这难道就是他梦中的那片青草地么?那些清新的草儿长得旺盛极了,有白色和红色的小花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青草地上。
他想,那梦中的女人该出现了吧。
他的目光在树林子里搜寻,他没有找到那仙女般的梳长头发的女人,却发现了癫子贵生。癫子贵生坐在一棵树下,嘴里叼着一根草,他在眺望远方层层叠叠的大山,眼中的神色鲜活极了,一反往常痴呆的模样。
老应的思绪回到了现实的土地。
他朝癫子贵生走了过去。
癫子贵生知道有人走过来,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管是谁,都无法打断他的遐想。
“李教授,你怎么在这里?”老应很有礼貌地问贵生,在他眼中,贵生绝对不是一个疯子,他想,贵生这样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人绝对不会疯的。贵生即使选择自杀,也不会选择疯癫的。
贵生的心尖颤了颤。
许久许久了,他没有听到人们唤他教授了,野猪坳乡村的人躲瘟神一样躲着他,怎么会唤他教授呢?这久违的声音让他心里不安起来。但他还是装着没有听见,依旧眺望着远山,透过林子的缝隙眺望远山,斑驳的阳光漏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脸散发着一层莫测的光。
“李教授,我知道,你不是疯子。”老应有话直说了,“你绝对不是疯子,你是借着疯癫来保护自己。我理解你,真的理解你,你的心不在野猪坳乡村,你本不属于野猪坳乡村,你的心在上海,上海才是你的天空。你迟早会离开野猪坳乡村的,你相信未来,你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会重见光明。我从你的目光中知道了这些。我打心眼里尊敬你,李教授。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收我这个学生吧。”
贵生收回了眺望远山的目光。
他抬头看着这个书生气十足的野猪坳乡村的下放干部农技员老应。他认真地看着老应,他想起了许多优秀的学生,他们现在在何方?是不是也像老应这样下放到农村广阔的天地中去了呢?
他的嘴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
但就在这时,贵生惊叫了一声,倏地跳将起来。他来不及喊出一声什么,就看到老应受伤了。
就在老应和他说话的时候,一条毒蛇悄悄地向老应逼近。因为要下田观看秧苗,老应像野猪坳乡村的村民一样绾起裤管,穿了一双凉鞋。
那条野猪坳山野常见的鸡嫲蛇游到了老应的脚边。老应的脚动了一下,碰着了蛇的身子,假如他不碰着蛇身的话,那蛇就会从他的脚边游过去了。假如鸡嫲蛇像晚上那样“咕咕”叫的话,也会引起他们的警觉,躲过那狠毒的一口。
鸡嫲蛇被碰了一下,以为有什么东西攻击它,它回头就往老应的脚脖子上咬了一口,咬完之后一下就滑进更远的草丛里,没了踪影。
老应觉得一股钻心的痛,他看见了逃逸的鸡嫲蛇。他心里说了声不好,就坐在了地上,顷刻间,他的额头上就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知道被蛇咬了之后该怎么处理,他马上脱下自己身上的那件白背心,把脚紧紧地绑了起来。
贵生吓坏了,他飞也似的跑上河堤,冲着不远处的田野上劳作的人群大喊:“蛇,蛇咬人啦——”
他的汗水也一下子冒了出来,他喊了几声之后便觉得自己身上已经湿淋淋的了。
田野上劳作的社员们听到了癫子贵生的叫喊。
他们正在秧田里除草。
大脚刚把一颗杂草拔起来,就听到了贵生在河堤里的叫喊。
“癫子是不是又发癫了,叫什么?”有人说。
于是,有人笑着对李大脚说:“贵生又发癫了,快去把他弄回家关起来,不然一会儿又要脱裤子打人了,快去呀,大脚!”
生产队长——胡来的一个心腹,没好气地从地头上站了起来,叼着一根纸烟,对大脚说:“快去吧,快去吧!”
谁都以为贵生发癫了,没有理会贵生的话。
大脚一听,不像发癫呀,她飞快地跑了过去。她的脚力在野猪坳乡村里是出了名的,不一会儿工夫,她就跑上了河堤。
“贵生,你被蛇咬啦?”
大脚喘着气问他。
贵生就往河滩上的树林子里一指:“是老应被蛇咬了。”
“什么蛇?”大脚问道。
“鸡嫲蛇!”贵生回答。
“不好!”大脚说了一声,马上奔向了树林子。她看到农技员老应脸色苍白地在那青草地上**,双手抱着那肿起来的小腿。要是被无毒的蛇咬了那无大碍,但被鸡嫲蛇这样的蛇咬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哪,要不及时抢救,轻则那条小腿不保。重则有生命危险。
李大脚不顾一切地抱起那条红肿油亮的小腿,俯下身子,用嘴巴对准伤口,吮吸起来。她是跪在青草地上吮吸伤口的,她吮吸着,一口一口地将蛇的毒液吐掉,那是一口一口发黑的污血。
顿时,老应忘记了疼痛。
他想起了梦中的那只金色的蝴蝶。
他想起了梦中的青草地。
他想起了梦中那个梳一头油亮长发的仙女般的女人。
大脚也有一头乌发,散发出青草一般自然的香息。
他竟沉沉地昏过去了。
大脚吮吸了一会儿,马上背起老应,飞快地往大队部的医疗站跑去,赤脚医生那里备有蛇药的。在这山区的医疗站,蛇伤是很普通的,蛇药也是医疗站的必备品。
李大脚背着老应,飞奔上河堤,又飞奔下河堤,又飞奔在田间小道上,径直往村里的大队部奔去。
贵生捡起老应的塑料凉鞋,用手拎着,也跑在大脚的后面。他赶不上大脚,被大脚拉得老远。
田野上劳作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动人的情景,都呆了。他们只知道大脚平常跑得飞快,但没想到她背着一个大男人也能奔跑如飞。他们从没看到过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和她毫不相关的男人奔跑的情景,他们都呆了。
“是老应被蛇咬了,贵生没发癫,大伙快去看看帮帮大脚,她一个人不行。”韩嫲子大声说,打破了大伙的沉默。
韩嫲子第一个从稻田里上了田埂,跑了起来。大伙也一个一个地从稻田里上了田埂,来不及洗掉两腿的泥巴,飞跑起来,追着大脚飞跑起来。生产队长叫着:“不要走,不要走!”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他就是说扣大伙的工分,也没有人听他的。
跑得快的人很快就追过了贵生。贵生跑得气喘吁吁。可他们追不上大脚,是不是有神在助大脚?
大脚一进大队部,就喊:“快叫赤脚医生,老应被蛇咬了!”
大队长和支书都出来了,帮着把老应放在了他住的西厢房的床上。大队长说:“赤脚医生到镇上去开会了,怎么办?”支书说:“送镇上吧,叫手扶拖拉机送他去镇卫生院。”“不行,现在不及时治疗,他的脚就保不住了,要锯掉的!”大脚气喘吁吁地说,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她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往下掉着水珠儿,晶莹的水珠儿。
胡来出现了,他一点建议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埋怨:“怎么搞的,那么不小心,大家都不会被蛇咬,就他被蛇咬了,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
大队长和支书听了他的话,都皱起了眉头。他的话让人感到恶心:他怎么会这样子呢,这个人太没人性了!大队长心想,要是他被蛇咬了,肯定没有人来救他的!
大脚盯了胡来一眼,狠狠地推开了挡住大脚出门的胡来,出了西厢房,来到医疗站的那间房间门口,她看到那个锁把门锁住了。她二话没说,到厨房拿了把柴刀,几下就把锁给打开了,她一脚踢开门,进去翻箱倒柜起来。她终于找到了蛇药。
蛇药其实就是一种树根,手指粗细的树根,这是在深山老林里才能找到的树根。这种药是很难找到的,也是医疗站的必备品,野猪坳乡村的人谁都会使用这种草药。在漫长的岁月里,野猪坳乡村的人就是靠这种树根抵御了蛇毒的侵蚀,当然也有许多野草一般的生命死于毒蛇的侵害。
大脚找来一个碗,在碗里放了些水,就把树根放在碗中磨了起来,一会儿工夫,碗里水的颜色就变得黄浊了。大脚把药水一点一点地抹在老应被蛇咬的伤口上。药一抹上,伤口就流出了鼻涕一样的黏液。那黏液就是蛇毒。她不停地抹药水,不停地把黏液擦去。
门外围满了群众。
大伙都很关心老应,都很担心。
贵生在人群后面无言地站着,手里提着老应的两只凉鞋。他很茫然的样子,此时没有人躲避他,人们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他似乎在此时是不存在的。
胡来挤出了人群,他在外面叫着:“都回去出工,都回去出工!围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人们理都没理他。
他灰溜溜地走了。
他才不会管老应的死活呢!他心想,老应,你死了才好咧,城里人怎么样?城里人就刀枪不入不怕蛇咬啦?看你神气的!
老应小腿的肿随着那黏液的减少,也渐渐地消去了。这药是挺神的,但要抢救及时、用药及时才有效果。
老应睁开了眼。
大脚松了口气。
老应看大脚像水里捞出来的样子,眼中积满了泪水。他的眼前,一只金色的蝴蝶在阳光下纷飞着,纷飞着……
老应发现自己的爱情来临了。
这姗姗来迟的爱情让老应思绪万千。
这么多年来,他忽略了爱情,在野猪坳乡村,爱情竟然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的心情如潮汐一般。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对大脚这个乡村女人产生爱情,是鬼使神差呢,还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缘分?他无法说清。
李大脚无意中救了老应一命,她万万没想到老应会对自己产生爱情。她心里不平静了。多少年了,她的内心没有被男人激起过浪花。老应那含情脉脉的双眼让她的内心泛起了波澜,她该怎么面对老应的攻势呢?
自从旺旺牺牲之后,她就一直没有考虑过男人,她只是一心想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人。她心里对旺旺的那份情感是抹杀不了的,她无法忘却旺旺。
在岁月的流逝中,她饱尝了没有男人的痛苦和煎熬,不过,她知道用什么方式来化解痛苦和煎熬。她会在劳动中获取她人生的快乐,试想,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劳作,什么痛苦也不存在了。
这些年来,也有好心人劝她:大脚,你还年轻,是不是再找一个呢?日子还很长哪,一个人孤独过一辈子是很难的啊。听了这些话,她就淡淡地笑笑,委婉地拒绝了人家的好意。她不是没想过再找一个男人,但这对她而言是不现实的。她走了,婆婆怎么办?两个儿子怎么办?再说,她只要一想到旺旺,就无心去考虑谁了。况且,要是找到一个不好的男人,那就毁了她。野猪坳乡村里,真正让她可心的男人是不多的。
老应的出现,无疑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了波澜。老应无疑是个好男人,他那么的温文尔雅,而且那么的干净,她似乎看到了当年贵生的形象,却又和贵生不一样,他有他的优点。老应这样的男人是不多见的,她李大脚一个乡村女子怎么能配得上他呢?夜晚躺在床上,她这么想,想着想着,脸儿就有些发烫。
老应从被蛇咬了之后,只要一有空就住大脚家里钻。
他只要一到大脚家,七婆婆的脸上就有一层莫测的笑容。
显然,七婆婆是不太喜欢这个城里人的。
大脚在和老应说话时,七婆婆就坐在一个角落里注视他们,那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莫测的神色。
老应有些害怕这个老女人,只要一接触到七婆婆莫测的笑容和目光,他的背脊骨上就会透出一股凉气,那股凉气一直上升到他的大脑皮层。
凉气一产生,老应就坐不住了。
所以,虽然他经常来大脚家,可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极短暂的。
他走的时候,癫子贵生就站在房门口朝他笑。
他看到癫子贵生,就有种和他说话的愿望,但几次都被癫子贵生的痴笑拒绝了。
老应在追求大脚时,忘了一个人。这人就是大脚的儿子大水。
每次老应到他家来,他都躲在一个角落里,用异样的目光审视这个企图当他继父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一种让他受不了的东西,他无法准确地说出是什么让他受不了,反正他内心在排斥这个经常送点牙膏等小玩意给他母亲的男人。
许多时候,他希望奶奶挺身而出,反对老应和大脚的交往,但奶奶一直没有这样做,相反的,一个夜晚,奶奶在老应走了之后对大脚说的一番话让他听了之后头皮发麻。
七婆婆对神不守舍、一针一线纳着鞋底的李大脚说:“大脚,你心里有他?”
“说什么话,我心里只有旺旺。”大脚显然抑制住心里的波澜,她不想让波澜涌出来。
“大脚,你的心事我知道,你瞒不了我的,你心里有他。”七婆婆说,她浑浊的老眼凝视着依然年轻的李大脚。
“妈姆——”大脚叫唤了一声,她示意七婆婆不要再往下说了。
七婆婆没有打住:“大脚,这么些年来,你在我们家吃了不少苦,两个崽也长大成人了,你也该找个人了。现在时兴再找男人,不像从前了。从前,这是伤风败俗的事,现在不这么认为了。你要真觉得他好,你就择个日子和他成个亲吧。他要一辈子留在这里更好,以后他要走的话,你就跟他去,嗯!”
大脚心乱如麻。
她进了里屋。
大水觉得头皮一阵阵地发麻,他不知道母亲会怎样做。
他心里一急,飞起一脚,踢倒了一条凳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大脚听到了儿子踢凳子的声音。
她心里一顿。
这夜,她确确实实失眠了。
晚稻抽穗的时节,野猪坳乡村充满了稻花的清香。
乡村的景致让老应陶醉。
大脚送了他一双布鞋,他穿在脚上又合适又温暖,还有一种特别的味儿。
他想,他要找一个机会向大脚表白自己的心迹。他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他和大脚的事儿在野猪坳乡村里流传开去,许多人都为他们祝福,都认为大脚有福气,能让老应对她这么痴迷。
野猪坳乡村的人们弄不清大脚身上有一种什么让人捉摸不透的气息,就那样轻而易举地熏醉了老应。
每当乡亲们看到大脚和老应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有人起哄,和他们开着善意的玩笑。
这时,老应脸上就姑娘一样地飞起两朵红云,羞答答地逃开。大脚就大大咧咧地对和她开玩笑的人们说:“你们讲什么鬼哟,我都黄脸婆一个了,还有谁要。”
那里就有人回敬她:“你要是黄脸婆了,那我们都成老太婆了。”
说这话的人就是平常和大脚合穿一条裤子的好友韩嫲子。
大脚一听韩嫲子的话,就啐了韩嫲子一口:“我看该给你找一个人家了,免得你老是猫叫春一般乱说话。”
韩嫲子就开朗地说:“我早就找好了,只要时机一到,我们就结婚,哪儿像你和老应,遮遮隐隐的。”
大脚就去追打韩嫲子,韩嫲子跑着,笑着。
大伙也笑着。
这些时候是快乐的。
李大脚心中对老应是产生了感情,她心里头知道,这种感情来得快而且那么的顺畅,好像是上天给她安排好的。她觉得自己接纳老应是没有错的,就像她做过的许多事情一样。
但她受到了儿子大水的强烈反对。
她实在不明白大水为什么会反对她和老应好。
大水的反对是无言的。
从那个晚上七婆婆和大脚说了些什么之后,大水动不动就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让大脚心里老是觉得不舒服。
她总想和儿子谈一谈,但谈什么呢?
说她要和老应结婚,说老应要做他的继父……一切她都无法和儿子说。
儿子长大了,虽然他不像小水那样在县城里折腾,但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个大水也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说服的人。
大水只要一看到老应,脸就沉了下来,他的眼中迸出一种复杂的火苗。
老应终于知道,七婆婆不可能成为他的障碍,而大水才是他的障碍。
但老应无法接近大水,大水对他本能的拒绝让他心寒。
于是,老应只有在大水不在家的时候,才敢来到大脚家,和大脚说话。
因为老应知道,每天傍晚大水都要陪癫子贵生去野猪坳溪旁的河堤上散步。
所以,老应只能在这个时候来,大脚偶尔也去老应的房间坐坐。
大脚从不单独一个人在老应的房间里坐,因为人言可畏,在没有正式成亲之前,她是不会单独去老应的房间的。
老应的房里有股淡淡的香气,老应喜欢把田野上山岭里的野花采来放在瓶子里养,自然,他的房间里就有了淡淡的香气。
老应一直觉得有必要和大水谈一谈。
但他也像大脚那样感到无从谈起。
就在老应准备和大水好好谈一谈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儿,那就是胡来挑起的一件事儿。
胡来早就对老应看不惯了。
这个省城来的下放干部让他不舒服。
特别是他对大脚的爱情,更让胡来想不通。
不知怎的,胡来准备拿老应开刀了。
起初,胡来是找老应谈话。
他以一个工作队长的身份找老应谈话,他一本正经地坐在老应的房间里,在老应充满淡淡香气的房间里,郑重其事地找老应谈话。
“老应呀,无论怎样,你也是有身份的人,你要注意影响哟!”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是好心地提醒你,不要犯错误。”
“错误?”
“是的,你想想,你是一个国家干部,怎么能和地主恶霸的女儿勾勾搭搭呢?我注意你很久了,你要再不悬崖勒马,到时悔之晚矣!”
“你说的是些什么呀!”
“老应,你别装糊涂,我说得够明白的了!你愿意听的话,就听,不愿意听的话,我也拿你没办法,但是,后悔药不是那么好吃的哟!”
“请你出去。”
“好吧,我走。”
“请你快出去!”
胡来的脸色变了,他咬着牙盯着这个老应,心里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他没想到老应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他悻悻地走出了老应的房门。
老应看着胡来的背影,心里说:我非娶李大脚不可!
老应没料到胡来会来这么一手。
就在胡来找老应谈话的两天之后,胡来召开了一场类似于批判大会的全大队的社员大会。
在这场大会中,胡来大讲了一番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要求广大社员响应毛**的号召“抓革命,促生产”,之后,就开始批判老应和李大脚了。
他的话语极其恶毒,说野猪坳乡村里有了一个白骨精,这个白骨精迷惑了一个干部,这干部是个是非不分的唐僧。
谁都知道,胡来所指的白骨精就是李大脚,而唐僧就是老应。
胡来在台上讲,台下的社员们哄然大笑,一点严肃的气氛都没有,弄得胡来很恼火,但他拿这帮群众又毫无办法。
他只有让会早早地散场。
会一散场,就有人和大脚开玩笑了:“白骨精,你当真要吃唐僧肉了?”
大脚就哈哈地笑。
老应则不好意思地回到了房间里,他又一次对自己说:“我非娶大脚不可。”
野猪坳乡村的风是无拘无束的。
李大脚无拘无束的心却受到了震荡。
她万万没想到平常不吭气的大水会和她说出让她心神不安的话语来。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正午。
大水像童年时代那样站在那老屋后面的水圳旁的金缸旁边。
他看到许多金色的小蛇在阳光中纷飞。
他的眼中噙着泪水。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泪水。
那些金色的小蛇呢?
到了午饭时分,大水没有回家吃饭。
大脚问贵生:“哥,你知道大水上哪儿去了么?”
贵生摇了摇头。
他整个上午都在辅导大水学习,中午时大水出去了,他怎么会知道他大水会到哪里去呢?他只有对大脚摇摇头。
大脚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这孩子最近又像孩提时代那样老是到那阴气逼人的老屋后面去。
她果然在那里找到了痴痴的大水。
母亲的到来好像没有打动大水。
大水痴痴地看着那排金缸的样子让大脚莫名其妙,她叫了声:“大水,你怎么啦?大水,你可别吓我哇,大水。”
大水还是一动不动。
此时,他眼中的泪水已被正午灼热的阳光烘干了。
大脚又开口了:“大水,你怎么啦?你千万别吓我呀。”
这时,大水长叹一声。
大脚听不出他长叹之中的含义,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大水,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吓我好么?”
大水看着母亲,母亲虽然还美丽,但是,岁月毕竟是不饶人的,她眼角的鱼尾纹越来越重了,大水一阵心酸。
但他的确有话要和母亲说。
大水突然发问:“妈姆,你忘了爸么?”
大脚摇了摇头。
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已经长大了的儿子开始对她的事敏感了。
大水又问:“妈姆,你还想念爸么?”
大脚点了点头,她似乎猜到了儿子下面要说什么了,这肯定与老应有关,儿子肯定要阻挠她和老应的事。她想,假如儿子说出阻止她和老应的话来,那么,她该如何回答儿子。
她实在想不出周全的话来回答儿子。
野猪坳乡村的寡妇在旧社会里是不能再嫁的,但是解放后,许多寡妇还是默默守着寡,有一种无形的枷锁还在锁着那些苦难妇女的心灵。
虽有少数的寡妇再嫁,但却都成为了野猪坳乡村的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
大脚要冲出这一步并不难,因为她和老应是被乡亲们认可的,但大脚面对儿子时却犯难了。
儿子又问:“妈姆,你还记得爸的坟么?他的金骨还在西北哪!妈姆,是不是该把爸的金骨取回来了?他该瞑目了。妈姆,等把爸的金骨取回来之后,你想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吧,我绝不会阻拦你的,你放心。可,可现在,你不能!”
大脚觉得一阵眩晕。
许多金色的小蛇在她的眼前纷飞,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呼唤:我要归来——
从那以后,大脚开始躲避老应了。
老应直至走了之后也不明白,为什么大脚好好的就远离了他。
无论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大脚还是疏远了他。
他不明白大脚的心。
他真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