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盐

少女的李大脚在野猪坳乡村出了名。

她的亲生父亲李七生越来越苍老了,但他还是想娶一房小老婆。可每当想到李大脚,他那念头就打消了。

再说,蓝细牯出没在闽西大山里的消息让他心惊肉跳。日本人投降之后,国民党的军队和共产党的游击队又有了摩擦,而且针锋相对起来了。日本人没有打到客家地区,但是李七生还是组成了一支二十多条枪的民团,民团由李长工负责,于是,李长工背着枪又到处耀武扬威。小日本投降之后,游击队又出现了,李七生尽管有一支二十多条枪的队伍,但还是吃不好睡不香,他害怕,土匪和游击队一样,也是他心中拔不去的钉子。

他只有依仗县城里国民党的正规军了。

他的大儿子福生不像他父亲那样想,福生做了多年的生意,早在县城里置下了产业,还在县城里的妓院里赎出了一个**,养在城里,极少回乡。

贵生还是无信无息。

李七生经常让团丁抬着轿子,进城去拜会各路神仙,以图安宁。但他很小气,总是请不到人马到野猪坳乡村来做客。所以经常兴冲冲地去,悻悻而回。

李七生害怕。

他害怕自己的家产田地又一次被闹翻了天的穷人分掉。在红军时期,他家被分过一次,要不是跑的快,那回小命也没了。现在的形势好像是越来越糟了。

有一天夜里,他被李长工叫醒了。

他慌乱地穿好衣服,出了房门,来到一间密室里。

他看见李长工满脸都是汗水。

“快说!”

李七生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有人看见蓝细牯了。”李长工气喘吁吁地说。

“他带了多少人马?”李七生惊惶了,这么多年来,他多么希望蓝细牯客死异乡,永远不要回来野猪坳乡村里呀。可是,现在蓝细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而且是游击队的首领,听说他手持双枪,枪法准得出奇,他能不惊惶么!

“就他一人。”李七生听李长工说。

“真的?”李七生问道。

“不会有假。”李长工肯定地说。

“他在哪里?”李七生又问,他听说就他一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潜入七嫂家了。”李长工说。

“到七嫂家了?”李七生沉吟道,“他是去看大脚吧。”

李长工点了点头。

“能不能把他请来?”李七生自言自语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呀!唉,都怪你这个畜生,把碧玉逼上了绝路,要不然,碧玉在的话,兴许就好点。”

李七生说话的时候,李长工诚惶诚恐地站在那里,狗屁不敢放一个。一提起这件事,李长工就心虚。

李七生对李长工说:“先不要打草惊蛇,家里要严加把守。”

李长工说了声:“是的。”

“那你去吧。”李七生摆了摆手。

李长工退下了。

那一夜,李七生彻夜没眠。

就在这个夜里,李大脚知道了舅舅蓝细牯还活着,而且活得威武有力,还知道了那天在老虎口救她的人就是舅舅蓝细牯。

认识蓝细牯之后,李大脚的生活又有了改变。

大脚在微弱的油灯下看着舅舅,心里难过。

当说到碧玉时,他们都哭了。

蓝细牯临走时,对七嫂说,能不能帮助弄些盐,山上缺盐,七嫂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蓝细牯留下了一些银元,就走了,说过几天晚上再来。

第二天一大早,李大脚就到十几里外的镇上买盐了。她来到镇上,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镇上冷冷清清的,镇上驻扎了许多国民党兵。

要打仗了?

她马上想到了舅舅蓝细牯。这些兵肯定是针对蓝细牯他们来的。她有些害怕。镇街上很少人在走动,走动的都是那些兵。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镇上的店铺都关上门了。她想去找熟人,可又确切想不起来谁是自己的熟人。

就在她漫无目的地在镇上的碎石路面上走动的时候,她被两个兵叫住了。

“你是干什么的?”那兵问道。

李大脚愣愣地看着他们,没有回答。

“这女子还蛮俊的。”另一个兵涎皮赖脸道。

“我问你是干什么的!”那兵又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一股子杀气。

李大脚经历过上次土匪的事情之后,心里镇定了许多,她答道:“我是野猪坳的。”

“野猪坳的,野猪坳那鸟地方怎么净出些**!你是不是**?”另一个兵说。

李大脚知道舅舅蓝细牯就是他们嘴巴里说的**。她说:“我不是**。”

“我看像!”那兵审视了她一会儿后说,“走,到营部去一趟!”

“我不去!”李大脚说。

“不去?不去就是**!”那兵吼道。

另一个兵上来拉李大脚,被李大脚扯开了。

或者是李大脚命中注定有一只美丽的黄羊吧,她又一次获救了。

救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李长工。

李长工带了几个团丁到镇上来,刚向营长报告完蓝细牯的行踪,一到街上就看到了那两个兵在纠缠李大脚。

一看到李大脚,他就想起了苦难的碧玉。

李长工对碧玉可谓痴情万分,就是许多年后他从内蒙的劳改农场回到野猪坳乡村之后,还常常独自地在碧玉的坟前静坐良久,老泪纵横。

“老总,您行行好,放了她吧,她是我们老爷的千金。”

李长工走过去,对那两个国民党大兵点头哈腰。

两个兵放开了大脚。

大脚看到李长工无疑是看到了救星。

那兵说:“她是你们老爷的千金?”

李长工连连点头:“没错,没错。”

那兵又说:“我看不像,你家老爷的千金怎么会穿得这么破旧?啧啧,衣服还打着补丁。”

李长工忙解释道:“我家小姐喜欢这样打扮。你们想想,她要穿得太光鲜了,怕被土匪和游击队袭击哪,这年头不得不防哪!”

那兵点了点头:“这话有道理。给你一个面子吧,赶紧领她回去,这非常时期,不要到处乱跑,要是碰上了土匪和**游击队,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李长工忙点头谢他们。

那两个兵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

李长工对李大脚说:“大脚,这时候你出来做什么?快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李大脚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的事还没办完咧。”

李长工:“你疯了,有什么要紧事回家再说,你一个人回去不行的,你看街上那么多兵。”

李大脚:“我不怕。”

李长工:“不是你怕不怕,这些兵都是外乡人,他们六亲不认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七嫂交代?”

李大脚突然说:“你能不能想办法给我搞些盐巴?”

“盐巴?”

“对。”

“多少?”

“十斤吧。”

“这么多恐怕不行,盐巴现在紧缺,你买这么多干什么?”

“我,我腌菜用。”

李长工望着大脚,他没有办法拒绝大脚,但他心里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他知道这盐和蓝细牯有关,因为这不是腌菜的季节,这是种菜的季节。他心里盘算开了。

“你要是不帮我,我就走了。”李大脚见他不言语,就要走。

“且慢。”

李长工唤住了李大脚。

他说:“好吧,我带你去买。”

李长工在这小镇上也是很知名的,谁都知道他是野猪坳乡村大财主李七生的管家,所以他办什么事儿还是蛮顺利的,谁都会给他几分面子。很快地,他在一个小店铺里买到了十斤盐巴,他是从小店铺的后门进去的。

就这样,李大脚和李长工回到了野猪坳乡村。一路上,避免了许多国民党兵的哨卡的检查。

李大脚觉得李长工并不坏,但她不知道李长工已经设下了一个圈套。

就在那个夜里,大队的国民党兵悄悄地开进了野猪坳乡村,埋伏在乡村里的隐蔽处,一个口袋等着蓝细牯往里面钻。

这些,都是李大脚不知道的。

那个晚上,蓝细牯没有来。

李大脚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来。舅舅说了的,他急着要盐巴,怎么不来取呢?她好纳闷。那个晚上,她家的门没有上闩,她也一夜没睡,在微弱的柴油灯下纳鞋底。

她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那表情专注极了,她是在给心上人旺旺纳鞋底,只要旺旺能出人头地,再苦也是甜,心灵的快乐油然而生。一个山地的少女为情郎纳鞋底,就像一支悠远的歌弥漫在这饥饿的春夜。

那个晚上,李大脚没有等来舅舅。

第二天早上,她的心变得沉重了。

她想起了镇上的那些兵。

舅舅会不会出什么事呢?这很难说,舅舅兴许斗不过那么多兵的,这些日子里,远山上老是传来炒豆般的枪声,她被那些炒豆般的枪声弄得心慌意乱的。她不想唯一的舅舅发生什么意外。

她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要有争斗,会有富人和穷人。她不明白的事很多,许多东西无头无绪,困扰着少女李大脚的思想。

她不知道那些你死我活的争斗究竟要持续多久,那些争斗谁胜谁败,而且谁胜了怎么样谁败了又如何,她的确有些迷惘。

就在少女李大脚坐在家门口胡思乱想的时候,上官猴子来了。

上官猴子满脸惊惶之色。

这个清晨对他而言是毫无收获的,而且险些丢了小命。在昨天夜里,国民党兵开进了野猪坳乡村,并且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撤到了山上的林子里。

每个清晨,上官猴子都要起早上山打猎,这天也不例外。他扛着那杆老铳走上山林时,晨雾还没有散去。

他一钻进林子里,就吓坏了,几支枪对准了他,那些蝗虫一样的兵让他感到恐惧。

他十分清楚,他叔叔当初就是死在这些蝗虫一样的国民党兵枪下的,身上好多血洞洞,看了疼人。

如今,那些枪对准了他。

他心里乱了方寸,两只脚不停地颤抖。

红军走了之后,上官猴子以为事情过去了,可以过安稳的生活了,没想到现在山林里又有了枪声,那些蝗虫一样的国民党兵又开始了打仗,一阵和游击队打,一阵又和土匪打,这三派势力在山上捉迷藏一样弄来弄去的,弄得山里人成天提心吊胆。因为枪子是不长眼睛的,随时都有死的可能。

上官猴子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他吓得全身筛糠一样地发抖。

“老总,饶了我吧,我不是土匪,我是打猎的呀。”

上官猴子说,差点儿跪下了。他就是这么一个软骨头。

那几个兵看他那熊样,都笑了。

这时,走过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用手枪指着他的脑壳说:“你走吧,但不能说我们在这里,只要走漏一点儿风声,我就毙了你!”

上官猴子马上说:“不敢,不敢。”

说完仓皇逃去。

他逃回野猪坳乡村的坎坷山路中,跌了几跤,一点儿也不觉得痛。

他跌跌撞撞下山时,被一个人拉进了山路边的茅草丛中。他吓坏了,定眼一看,是蓝细牯。

蓝细牯轻声说:“猴子,别怕,是我。”

猴子说:“细牯哥,你就饶了我吧,我家有老婆孩子,你别拉我入伙,我不想死得那么早。我要挨了枪子,我老婆孩子怎么办?”

“死猴子,别废话,我只要你给我做一件事。”蓝细牯的声音压住了猴子的废话。

然后,蓝细牯就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蓝细牯说完,便消失在茅草丛中了。

上官猴子匆忙地下了山。

一下山,他就来到了李大脚家。

“大脚,你闲得很哪儿。”回到村里后,上官猴子的心定了下来,但还是后怕。

“猴子,有什么事?”李大脚问道,她并不喜欢眼前这个人,他是野猪坳乡村里富人和穷人都瞧不起的人,但大脚并不是十分厌恶他。

“进屋说吧。”上官猴子左顾右盼一阵,就把李大脚推进了屋。

一进屋,上官猴子就把门关上了。

李大脚有点生气:“猴子,你搞什么鬼!光天化日之下的,关什么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李大脚又把门打开了。

她不喜欢鬼鬼祟祟地做人。

“你不晓得,我见到细牯啦。”上官猴子又把门关上了。

“细牯?我舅怎么啦?”李大脚没有再去把门打开,而是有点急了,她赶忙问道。

“细牯有话托给你。”

“快说!”

上官猴子把话说了一遍。

“哦——”

上官猴子说完话就走了,走得很急,好像有鬼追他一样。那几日,他都没敢上山。

李大脚对上官猴子说的话将信将疑。

她还是信了他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然的话,就没法面对舅舅了。

那天下午。

李大脚挑了一担火土,去五公岭脚下的田里种番薯。她一边种番薯,一边等待着天黑。她知道,五公岭除了林子就是坟地,很少有人来的。而且舅舅说了,五公岭上没有国民党兵。

在田里劳作是一种很好的掩护,谁也不会认为田里劳作的乡村少女李大脚会有什么企图,其实,李大脚就把一布袋的盐巴藏在了火土底下。

这个下午过得异常的漫长。

这天是个阴天,没有阳光,天渐渐黑下来,李大脚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四周静得可怕,偶尔有几声鸟鸣撕破这寂静,但很快又被寂静淹没了。

天一黑下来,李大脚扒开番薯上的火土,露出了那一布袋的盐巴。她背起那袋盐巴就窜上了五公岭的密林中。

说起五公岭的林子,野猪坳乡村的人有十分可怕的传闻。都说这林子里有各色各样的鬼,就是大白天也没人敢单独走进林子里,更不要说黑夜了。

有人说,这五公岭的密林中有一个穿红衣霜一样白脸的女鬼,专门勾女人的魂,只要这个女鬼勾上了谁家女人的魂,这个女人就会放火烧房子,把自己也烧死。五公岭还有许多孤魂野鬼,清一色的都十分凶恶。对这些传闻,李大脚怕还是不怕?话说回来,她肯定有点儿怕,但一个人为了某种事情的时候,怕也不过如此了。李大脚一钻进林子,就开始给自己壮胆儿。

可是此时,李大脚不是怕碰到那些各色各样的鬼魂,而是怕突然出现国民党兵。她不知道国民党兵根本不在这座山上,而是在另一座山的林子里蛰伏着,只要夜一深,他们就会下山,在乡村里布一个口袋,等着蓝细牯他们往里面钻。

李大脚按蓝细牯指定的位置摸去。

李大脚对五公岭并不陌生,虽然说这里有鬼的传说,但她还是经常在这里采野菜和打柴的,正因为人们怕到这里来,所以这里的野菜和柴才特别多。

蓝细牯要她把盐巴放在那个山洞里,之后就没她的事了。

提起那个山洞,李大脚有恐怖的记忆。

在一次采野菜时,李大脚进入了那个五公岭唯一的山洞。

山洞不深,但里面有许多白骨,还有蛇。

她一看到蛇从白骨间游到另一个地方时,就毛骨悚然地退出了。

她知道这山洞里死过十多个红军。

当时,这十多个红军被国民党的兵围住了,退进了山洞。

国民党兵在外面叫唤:“只要出来投降,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抓住了就全部枪毙。”

红军在山洞里就是不肯出来投降,还扔了几个自制的手榴弹出来,炸伤了几个国民党兵。

国民党兵很火,发动了进攻。可攻了几次,攻不进去。

因为里面射出来的子弹很猛烈,压住了国民党兵的进攻。

看攻不进去,里面的红军又死活不出来,一个国民党兵的排长想了个主意——放火烧死他们。

于是,洞口堆满了松枝。

火一点燃,浓烟和火焰就冲进了洞里。

那十几个红军就活活地被浓烟和火焰埋葬了。

据野猪坳的人说,从那以后,五公岭又多了一些鬼魂。

李大脚摸到了洞口。

她犹豫了一下。她有点儿怕,心在突突地跳着,她怕那些白骨,那些没有放进坟地的白骨,那些白骨很奇怪地刺痛着她善良的心灵。

犹豫了一会儿,她就摸进了这个山洞。

她把那袋盐放好之后就摸出了山洞。

事后回忆起来,李大脚对那个晚上进红军洞还心有余悸,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胆子竟然那么的大。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舅舅会相信她能办到这件事。

国民党兵终究没有把蓝细牯引进他们设置好的口袋捉住或者击毙,全因了李大脚。

在这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李大脚故伎重演了许多次,她发现五公岭并没有什么恶鬼之后,胆子就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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