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状告乡官

河堤的决口被堵上之后,李火木又带着乡亲们把河堤加固了些。

果不出大脚所料,不久,野猪坳乡村又下了一场暴雨,野猪坳的水又暴涨起来。

幸亏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新修的河堤没有被冲毁。

幸亏修了河堤,不然暴涨的洪水冲进乡村,乡村里刚刚重建的家园又将变为遍地黄泥。

经过这场洪水,大脚显得苍老了。

仿佛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就全白了。

大脚怀揣着一纸告状信,在暴雨过后的一个晴天,踏上了通往县城的道路。

当客车路过“夜香港”饭店门口时,她看见老板娘那个骚货叉着双腿坐在店门外的竹椅上,媚笑着招徕顾客。

车很快就晃过了“夜香港”饭店。

告状,她首先想到的是张公安。

所以,一到县城,她就来到了公安局找张公安。

公安局守门的老头拦住了她:“喂,你找谁?”

大脚:“我找张公安。”

老头:“张公安?我们局里姓张的不少,是哪个张公安?”

大脚:“就是刑警队的那个张公安。”

老头:“刑警队里也有好几个姓张的,你说是哪个张公安?你难道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脚寻思起来,张公安的名字……她从来没有问过张公安的名字,他也一直没说过他的名字,野猪坳乡村的人只知道他叫张公安,很少有人知道他具体的名字叫什么。

大脚怎么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张公安的名字来。大脚说:“张公安原先在柳镇干过的。”

老头说:“你说不出名字来我是不会让你进去的,这是公安机关,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进去的,你还是走吧。”

大脚说:“我有要紧事找张公安。”

老头说:“那也不行,我们这里有规定,像你这样连要找的人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是不能去的。”

大脚说:“行行好,你就让我进去吧。”

老头来了劲:“不行!说不行就不行,没有情面可讲!”

大脚心里突然来了火,这公安局又不是原先官府的衙门,怎么就不能进去,这老头也太气人了!

她脸拉下来,径直就闯了进去。

那老头急了:“哎哎哎,你怎么能进去,我还没有允许你进去呢!”

大脚回头说了声;“今天我非要进去,看你能把我怎么的!”

老头从门岗那边走出来,追大脚,边追边说;“你给我回来!”

大脚没理他,只是加快了脚步。

这时,一辆警车嘎地停在了她的前面,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他拦住了大脚,问地:“大脚村长,你怎么来了?”

大脚定眼一看,这不是原先柳镇的派出所所长么?她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如今的田副局长说:“我不在这里在哪里,你是不是要把我调到野猪坳乡村去呀?”

大脚说:“唉,我人老了,老了。”

田副局长问大脚:“大脚村长,你到县里来,有什么事呀?”

大脚没有吭气,她只信任张公安。她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很复杂,告状要不找对门,是没有办法的。

这时,门岗的老头追上来了,他看田副局长在和大脚说话,就没有再说大脚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地向田副局长点头哈腰地说:“田副局长,你好,你好。”

田副局长莫名其妙的,什么好不好的,他没好气地对老头说:“你有什么事要找我?”

老头连忙说:“没事,没事。”

田副局长没好气地说:“没事还不回去!”

老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大脚一眼,灰溜溜地回门房去了。

大脚说:“老田,你当副局长了?”

田副局长:“唉,为人民服务呗。”

大脚说:“老田,你知道张公安在哪里么?”

田副局长:“你说的是张书田吧?”

大脚说:“对,对,就叫张书田,我怎么忘了呢,你看,这人老了就糊涂了,连人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老田,不,田局长,你知道张公安在哪里么?”

田局长:“你找张书田同志有事?”

大脚说:“哦,没事,没事。”

田副局长:“不对嘛,没事你大老远地到县城里来干什么,谁不知道你大脚村长是从不轻易来县城里的。”

大脚:“真的没事。”

田副局长说:“张书田同志已经调走了,他是好同志呀,破过不少大案要案,很可惜呀,他调走啦。”

大脚:“调走啦?怎么会呢?”

田副局长:“正常调动,正常调动,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脚:“他调哪儿去了?”

田副局长:“火葬场。”

大脚:“火葬场?张公安调火葬场干什么?”

田副局长:“他犯错误啦,调火葬场看大门。”

大脚呆了。

张公安怎么会犯错误?

在大脚的印象之中,张公安是不会犯错误的。

大脚想,纵使他犯了错误,也不可能把他调到火葬场去工作呀,那是什么地方,这不是糟践张公安么!

大脚心里很不痛快。

她决定去火葬场一趟。

告别田副局长,大脚就直奔火葬场。

火葬场在这座山城的东西方向的一个山坳子里,那里有一座红砖绿瓦的豪华建筑。

那豪华建筑里伸出一个大烟筒子直插云霄,那大烟筒子总是会飘出乳白色的烟雾,谁都知道,那乳白色的烟雾就是烧死人的烟雾。

好好的一个公安,犯了什么错误,以至被发配到火葬场去当看门的呢?

大脚怎么也想不通。

大脚来到了火葬场的门口,在门卫那里,她没有见到张公安,一个老头对她说,张公安已经离开这里了,他早辞职不干了。

大脚问那老头,他会到哪里去呢?

老头摇了摇头。老头叹了口气,老张是个好人哇。大脚心里很不好受。

从火葬场返回县城时,她想,她死后绝不火化,她要和旺旺埋在一起。

这时已是正午了,大脚感到了饥饿。

她不想吃。

她吃不下。

她怀里揣着村里二千多号人的希望和愤怒,她一天不告倒儿子小水,她一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在这之前,她一直没有去镇上找过小水。大脚对小水已经完全失望了。

她为自己培养了这样一个自私贪婪腐败的乡镇干部而耻辱,她觉得对不起七婆婆,对不起蓝细牯,更对不起旺旺。

她回忆着儿子小水一个一个成长的细节,她心里很难过。

儿子小水的几次下跪,让她觉得其实是她一步一步纵容了小水,作为一个母亲,或许她是对的,但作为一个乡村里的共产党员,她失职了。

儿子在洪水过后的一个夜里回到了野猪坳乡村,这是他得知野猪坳乡村的人在李大脚和李火木的牵头下要告他的事之后来的,他坐着一辆桑塔纳轿车来到野猪坳乡村。

野猪坳乡村被洪水冲毁掉家园的人们都搭起了筒易房和草房等待着政府落实建设新村的计划。

政府许多决策是万分正确的,可为什么到了底下就很难落实了呢?

那些号称人民公仆的乡镇干部怎么能雁过拔毛呢?

小水坐着用扶贫款买的桑塔纳轿车回到野猪坳乡村时,激起了野猪坳乡村灾民的愤怒!

李大脚举着火把,领着群众堵住了小水和他的轿车。

小水惊呆了。

他是回来找母亲的。

他想他会取得母亲的谅解的,在他的印象中,只要他在母亲面前掉泪或者下跪,母亲就会依从他的,他忘了一点,他忘了他的母亲是正直的,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一生嫉恶如仇的乡村女人李大脚:他忘了从前的下跪和泪水,打动的是一个蒙在鼓里没有识破他这条爬虫和贪官真面目的善良母亲。

他在那众多火把映出的愤怒的脸中感到了不安和胆怯。

大脚无声地怒视着车中的小水。

司机吓坏了,他问小水:“镇长,怎么办?”

小水不知怎么回答司机,他的心乱极了糟透了。面对母亲和村里愤怒的群众,他无言以对了。

大脚和群众无言地和他对抗着。

他乱了方寸。

他甚至没有胆量和母亲李大脚对视了。

他吩咐司机:“后倒,走吧!”

司机的开车技术是一流的,他把车一下子就掉转头来,往国道上快速地开去,小水在反光镜中看到那些火把,那火把的光亮照亮了山村暮春的夜色。他的泪水流了出来,他已经无法回头了,他走得太远太远了,他滑得太深太深了。

车开出了好远一段路,开上了山,他从山上往下看去,那火把还在那里亮着。他让司机停下了车。

他站在山的高处,看那星火燎原状的火把,他想起了父亲。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猥琐,特别没劲!

他丧失了母亲,那么就等于丧失了生命的源泉。

他的野猪坳乡村已经不接纳他了,他在这片土地上当官还有什么价值!

他沉默了,他的脸一阵阵地发热,背脊一阵阵地发冷。

他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抓着,他已经陷进了一个泥沼,一个腐臭的泥沼,他觉得,那腐臭的污泥正在把他吞没,他想使劲地把自己提出这腐臭的泥沼,但他无能为力了,他只有使自己陷进去,他的灵魂被吞没了。

他是一具行尸走肉,在母亲和乡亲们面前,他什么也不是了。

司机说:“镇长,走吧。”

他骂了一声:“走你老姆!”

司机缩回车里,狗屁也不敢放一个了。

他在夜风中甩下一串长长的泪水之后,坐上了车,回镇上去了,他要寻找对策。

他知道母亲比李火木更难对付。

大脚回到了野猪坳乡村。

她没有找到张公安,她没有找到张公安也就在县城里没有告成状。

她是凭感觉的,她感觉到张公安会帮她的,因为张公安是个可靠的正直的人,她没想到张公安会被他们一脚踢出公安局的大门,不知到何处去了。

张公安的失踪让大脚感到迷惘。

这个贫困县里有一张黑色的网,是由一帮鬼蜮织成的黑色的网。她儿子是这张网的编织者之一。

她在找张公安之前,找过县纪委,找过组织部,甚至找过县委书记……他们似乎很热情地接待她,但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地听她诉说,没有一个人受理过她的告状信。

她是在百般无奈的情形下,才去找张公安的,张公安的失踪让她心里着实难过了一阵。

她想,小水,你有多大的能量,编织了这么一张结实的大黑网!你是用乡亲们的救命钱、血汗钱和坑蒙拐骗来的钱编织那张大网的,是么?你何德何能呀!

这次洪水,暴露出了你小水的本质。

要不是你把那几十万修河堤的钱吞掉,那么,野猪坳乡村就不会被洪水吞噬,那几条人命和那么多房屋以及人民的财产就不会受损失的呀。

如果有一条山石水泥砌起的河堤,许多事都不会发生。

县水利部门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可当财政局把钱拨到镇上以后,几十万只变成了几万元,一场轰轰烈烈的筑堤工作只变成了修修补补的零碎活。

李大脚痛心。

儿子的渎职让她痛心。

儿子是罪犯,他对不起野猪坳乡村的人,更对不起全镇的人民群众,他是一只蚂蟥,在肆无忌惮地喝群众的鲜血,是她养大的这条蚂蟥,在吸群众和公家的血,成了一个地道的罪犯,一个可以拉出去枪毙十次也让群众解不了心头之恨的罪犯!

大脚叹了一声,要是舅舅蓝细牯还在,他会毫不手软地枪毙了小水的!蓝细牯去世都几年了,他的灵魂在地下有知的话,就保佑大脚冲破那张巨大的黑网,告倒小水,让他伏法吧!

回到乡村里,李火木和群众来到了她的简易房里,她没有在上官克明家住下去,她好意思在上官克明家住么?她要和受灾的群众一样住简易房,她不能享福,这一切都是她儿子造成的,她能睡得安稳么!

李火木他们给大脚拿来了食物。

这让大脚很感动。

李火木含着泪水说:“姑,你别去了,好么?我不想告小水兄弟了,你也不要告了,好么?乡亲们都统一了意见,说不告了。我看小水也有悔改之意,今天,他特地送来了五百斤大米,说是特殊照顾我们乡村的。乡亲们都说,小水是我们村出去的官,他应该是我们村的荣耀,无论怎样,他还是我们的人,就不告了好么?我真的不想告他了,当官也不易呀,你看我当了这么几天的村长,就碰到了这么多麻烦事,他当那么大的一个镇长,会有更多麻烦事的,我现在想通了,他有那么多麻烦事,吃点喝点拿点也是正常的事,我看就算了吧。姑,你听我一句话,不要告他了,都是我的错。本来,我千方百计收集他的证据,是为了报复你的,你当初取代我当了生产队长,又当了村长,我不服呀!我心里惭愧呀,你在外面奔忙,告小水的状,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些老百姓!你苦呀!姑,你别告了,好么?”

村里的群众都说:“老村长,别告了。”

大脚无语。

李火木:“姑,我给你下跪,饶了小水镇长吧!”

大脚还是无语。

李火木扑通一声跪下了。

群众也一个一个跪下了。

大脚拉下脸,她低沉地喝了一声:“你们都给我站起来!”

大伙眼泪汪汪地看着苍老的李大脚,谁也没有动。

大脚又低沉地喝了一声:“你们都给我起来!”

大伙还是没动。

大脚生气了,她大声说:“李火木,你这个软骨头,站起来!你要不站起来,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说完,她欲朝简易房的墙上撞。

李火木起来了。

群众也纷纷起来了。

大脚心里很激动,多好的乡亲呀。

他们越是这样,大脚心里就越饶不了小水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大脚说:“你们回去吧,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我太累了。”

听完她的话,李火木领着乡亲们一个一个走了。大脚看着他们离去,心中的潮水一次一次冲击着情感的堤岸。

她无法原谅小水。

他是罪人!

他不像小时候做了一件什么错事能够原谅的,他是罪人,就要伏法!

这时,韩嫲子来了。

她提着一饭盒的瘦肉粉干来给大脚吃。大脚看着这多年的老姐妹,心里酸酸的:“韩嫲子我对不住你呀,要不是小水不做人事,上官火他也不会……”

韩嫲子:“唉,人死不能复生,还提这干吗?这也是他的定数。”

大脚:“你千万别这样说,小水这狗东西不是人,他怎么会是人呢?早知道他这样子,当初还不如塞在尿桶里溺死。火火是英雄,他是为我们乡村而死的,等县里的烈士评下来之后,我们要给他立碑,乡亲们哪儿怕少吃一点,也要给他立碑。”

韩嫲子哽咽了:“大脚,你先吃点东西吧,趁热,这是你这辈子最爱吃的猪肉煮粉干,想当年,在生产队的时候,只要有一顿猪肉煮粉干吃,你也会挺高兴的。其实,要不是这水灾,我们的生活还是不错的。许多东西也不能怪小水,他也很无奈的。”

“你别说了,我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已经变质了,不是从前的小水了,他必须伏法!他只要在位一天,他就会做更多有罪的事。”大脚平淡地说。

韩嫲子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大脚,你莫非真是铁石心肠?小水毕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呀。”

大脚说:“韩嫲子,你别说了,我吃,我吃,哟,你这碗猪肉煮粉干煮得够有水平的了,在山歌饭店里卖,最少也要三块钱一碗吧。”

大脚那个晚上做了一梦。

她竟然梦见了一只锦鸡。

一只巨大的拥有五彩羽毛的锦鸡。那只锦鸡琥珀般的眼闪烁着迷离的光泽。那只锦鸡从暮春的阳光中翩翩飞来,锦鸡的身上驮着一个人。

那人一会儿是旺旺,一会儿又是蓝细牯,一会儿是七婆婆,一会儿又是老应……那些人变幻着,唯一变幻不了的是那正直而欢乐的脸,那些正直而快乐的亲人们凝视着她,似乎对她说,你做得对,不然,你死了以后,灵魂也不得安宁,你必须那样做。

大脚说,你们给我指明一条告状的路吧,我的脑袋里有一张黑色的蛛网,那黑色的蛛网让我难过,让我窒息。

不知谁说:“大脚,你就到地区去吧,你忘了,地区的书记就是我当年的秘书,你们的县委书记洪飞,你去找他,他会帮你的。”这声音明显是蓝细牯的。

大脚醒来了。

她惊奇极了。

她梦中的锦鸡呢?

她在简易房外的天空中找不到那锦鸡的踪影了。

她决定到地区去告状。

乡亲们给她送来了路费。路费是由李火木交给她的。

大脚接过了钱,她打了个借条交给了火木:“这个你留着,日后我再还给乡亲们,谁给了多少,你一笔笔账都要记清楚,不能少了。”

李火木含泪说:“姑,这是乡亲们的心意,你不用还的。”

大脚:“不行,这绝不行!”

火木就接过了那钱的借据。

就在大脚即将动身去地区时,一辆奔驰车开进了野猪坳乡村。

从车里走下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和一个半老徐娘。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就是厦门福生工业园的董事长李福生,那个满面哀愁的半老徐娘就是大脚的儿媳黄敏。

李福生拄着拐杖走进了大脚的简易房。

黄敏跟在他的后面。

福生的到来,让大脚心里一惊,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大陆来呢?

她一看他身后跟着的儿媳妇黄敏,心里就猜出了八九分,小水这不知廉耻的东西竟然请福生出马给他当说客了。

果然,福生提出了一个条件,只要大脚不告小水,他愿意出一千万元重建野猪坳乡村。

一千万呀,该会把野猪坳乡村建成什么样堂皇的乡村呢?

这的确是个诱惑力极大的数目。

对于贫困的野猪坳乡村而言,这一千万是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的人民梦幻中的幸福。

黄敏说:“妈姆,小水他已知错了。他说,只要妈姆原谅他,他就辞职不干了,到舅舅的工业园里去当一名工人。”

大脚在沉思。

大脚身旁的李火木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他多么希望大脚不要告状了,这对野猪坳乡村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一千万,可以让野猪坳乡村的人住上崭新的楼房,也可以让野猪坳乡村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李大脚轻轻地叹了口气。

福生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大脚妹子,说实话,在大陆,我就你们这一家亲人了,你总不能把儿子也送进监狱吧。”

黄敏眼泪汪汪地望着大脚。

大脚沉思了许久,才发话:“哥,你要是以为你还是野猪坳乡村的人,你就捐这笔钱出来救灾;如果你不乐意,村里的人也不会向你乞讨。他们穷惯了,也不在乎再穷几年,我就不相信,会好不起来。对于小水的事,我心里自有主张,你们回去吧,该到哪里就到哪里去。我要走了。”

说完,大脚就踏上了通往地区的道路。

她把福生和黄敏晾在了那里。

福生睁大了双眼。

他太小瞧他的大脚妹子了。

但他又有些感动。

他默默地打开了箱子,拿出一本支票,在上面填了五百万的数字,交给了李火木:“请你转交给她。”

干完这件事,他对黄敏说:“我也该回台湾了。”

黄敏觉得天黑地暗了。

这打击对她而言实在太大了。

大脚来地区已经三天了,她没见着地委书记。她在地委大院的门口等他归来。

地委大院传达室的那个老头对他说:“你回去吧,书记出去考察了,没有一个月是回不来的。”

在地委大院门口站岗的那个武警战士下岗之后,在一旁问大脚:“老奶奶,你找洪书记干什么?兴许我们领导可以帮你。”

大脚说:“我要告状。”

武警战士问:“告谁的状?”

大脚:“告我儿子,柳镇的镇长和代理书记小水。”

武警战士很吃惊:“你认识洪书记?”

大脚:“怎么不认识。”

武警战士笑了,他笑得很好看的样子。

第四天,大脚又来到了地委大院门口。

她朝里面张望。

就在她焦虑地朝里面张望时,一个武警军官模样的人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就是长汀县柳镇野猪坳乡村的老村长李大脚?”

李大脚点了点头。

“老奶奶,你跟我走吧,我们领导要见你。”那武警军官显得很亲切。

她鬼使神差一样跟他走了。

武警军官把她带到了武警支队的内部招待所里。

在武警支队内部招待所的会客室里,大脚惊喜地看到了她在县城里苦苦寻找的张公安。

张公安朝她笑了:“大脚村长,你怎么来了?”

大脚:“你让我找得好苦哇!”

张公安:“其实,我知道你在找我,田副局长早就通知我了,我还猜测,你肯定能来。”

大脚:“什么,田副局长?”

张公安:“是的,并不是县里的每一个官员都是腐败分子嘛!”

大脚:“哦——”

这时,武警支队的领导走了进来。

张公安介绍:“这是武警支队政委乔云山同志,是我和田副局长的老同学。”

“哦——”

大脚明白了什么。

她的心一下子开朗起来,她看到了阳光从招待所会客室的窗外透射进来,犹如无数金色的小蛇。

张公安:“要不是田副局长和乔政委把我保护起来,我已经被灭口啦。”

大脚一惊:“怎么,他们要对你下手?”

“那是正常的啰,我早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大脚,你知道么,有人也准备对你下手了,所以,乔政委及时把你请进这里来了,放心,这里很安全。”

乔云山:“我已和洪书记通过电话了,他要你们先稳住,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过几天就回来,他还要我问你们好咧,要我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和真诚招待好你们。”

大脚乐了。

张公安说:“大脚村长,你要顶住哟,小水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不光是贪污公款和扶贫款项,他和派出所的王所长还是一起凶杀案的主谋。”

大脚呆了:“什么?”

张公安:“他杀了麻雀。”

大脚差点晕过去。

不久,省地政府公检法的联合组进驻了县城。

从县委书记、公安局长到柳镇的镇长、派出所……一干人员全部落入法网。

张公安办完这件事之后回到公安局继续当了一名侦查员。

李大脚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外界的报纸把她吹上了天,许多地方要请她去作报告,但她都拒绝了。

她在野猪坳乡村的风中过着孤独的日子。

韩嫲子看到了一座碑。

那碑是大脚让人立的。

在调查小水的问题时,小水连死去的人也没有放过,在他的供词里,有上官火参与侵吞水利款和扶贫款的事项,经过调查,确有此事。

大脚还是给上官火立了一座碑。

韩嫲子一看到那座碑心里就酸酸的。

她受不了。

上官火如果活着,他肯定也逃脱不了干系的。

韩嫲子搬到了大脚家里。

她要陪她大脚一起度过她们的老年岁月。

在小水他们伏法之后,大水回来了一趟。

他是准备把母亲带走的,大脚没有和他走。

在大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们母子俩一夜未眠,大水坐在大脚的床头,和母亲谈了一夜的事情。

许多年之后,大水还记得一九九六年初夏的那个乡村里寂静的晚上,母亲和他说的话。

大脚:“大水,妈姆是不是错了?”

大水:“妈,你没错。”

大脚:“我没错怎么眼皮老是跳呢?”

大水:“那是你太爱我和小水了。”

大脚:“你说,小水会恨我么?”

大水:“不会的,我去看过他,他说他恨的是他自己。他还说,他很挂念你,他要我把你接到上海去住。”

大脚:“他应该恨我的。”

大水:“真的,妈姆,小水不会恨你的。”

大脚:“他还会出来么?”

大水:“恐怕很难了,死缓改为无期就算不错了。”

大脚:“唉,我本不想把他送上绝路的,可妈不这样做,良心不安呀。”

大水:“妈姆,我很理解你。”

大脚:“贵生老得不成样子了吧,我本想去看看他的,可我不想动了。”

大水:“他很好,他现在没办法回来,你是知道的,他的双腿不行了,但他还很健康。”

大脚:“他是好人呀。”

大水:“我会照顾好他的,你放心。”

大脚:“天怎么凉了?”

大水:“妈,你觉得凉?”

大脚:“心很凉。”

大水:“不要紧吧?”

大脚:“不要紧。”

上官克明看到村头的一株乌桕树上有一群黑老鸹在凄惶地叫着。

他的眼中冒出一团火,他骂了声:“什么东西!”

他端起老铳,朝那黑老鸹干了一铳。

铳响过之后,满天飘飞着黑老鸹黑色的羽毛,却没有掉下一只黑老鸹的肉身来,黑老鸹凄惶地飞走了。

上官克明赶走黑老鸹之后,他心中很惬意,这是正午时分,阳光灿烂。他今天上午的运气很好,在山林里活捉了一只锦鸡。

许久许久,他没有见过锦鸡了。

他高兴极了。

他想,他只要把这只锦鸡拿到镇上去卖,肯定能卖到好价钱。

但这念头很快就消失了,钱是什么东西?

钱是王八蛋,他想明白了。

他考虑过要把锦鸡给心爱的老婆王美芹炖着吃,这玩意补身体呀。

美死你了,王美芹。

他心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自己笑了。

无声无息地笑了。

他改变了主意。他把那只美丽的锦鸡送给了大脚。

大脚死活不要。

上官克明:“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大脚:“怎么能呢?”

上官克明:“你要是瞧不起我,我就把锦鸡拿回去;你要是瞧得起我,你就收下。”

韩嫲子:“大脚,你就收下吧。”

大脚就收下了。

大脚把锦鸡提到了李火木家。

李火木正在商量怎么建新村的事,一看李大脚来了,他和几个支委以及县、镇里规划新村的人连忙站了起来,给她让座。她说:“不坐了,不坐了,你们谈吧,火木,你出来一下。”

火木随她出来了。

大脚说:“火木,你把这只锦鸡送给地委的洪书记。”

李火木连声说:“好,好,我一定照办就是了。”

大脚就抬腿走了。

走了几步,还回头说:“火木,一定要交给洪书记本人。”

火木:“姑,我明白了,我下午就送去。”

第二天,火木又拎着那只锦鸡回来了。

大脚不高兴:“你怎么又把它拎回来了?”

火木:“姑,你听我说,洪书记不要,他还把我批了一顿,说这是保护动物,不能捕杀的,让我提回来了。”

大脚:“哦——”

火木:“洪书记说了,他有空会来探望你的。”

大脚:“难得他这么有心。”

大脚就把那锦鸡拿到山上放生了。

大脚独自走向五公岭。

她在旺旺的坟前坐下了。

她看到了许多区别于往昔的景象。

她听到许多声音在聒噪。

她不知道那些聒噪的声音来自何方。

她的内心被那些聒噪的声音弄得乱极了。

正在她心乱如麻时,她听到了一声“哞——”的声音。

她惊讶地看到一只黄羊闯入了她的眼帘。

那黄羊身上可以看出披红的样子。

那是一块褪了色的红布披在它的脖颈上。

黄羊似乎不怕人,它走到大脚的身边,伏在大脚的身旁。

大脚抚摸着这只黄羊细软的皮毛,心想,这是六十年前闯入野猪坳乡村李家大院的那只黄羊么?

一种沧桑感袭上她的心头。

她在抚摸黄羊的过程中,感到了内心的某种疼痛。

她终于流下了两行泪水。

大脚的眼泪并没有枯竭。

她还是有血有肉的野猪坳乡村的女人。

珍珠一般的泪水。

漫山遍野,响起了凄婉的山歌声。

你要唱歌(介就)来唱,

唱到(格)日头就月光(噢——!)

唱到(格)麒麟对(呀)狮(呀)子,

唱到(格)金鸡(介就)对凤凰(噢……喂!)。

1988年5月完稿于汕头迷缘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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