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霜一开始并未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反应, 直到听见重烛的话语,她才感觉到自己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
在重烛的怀里,没让她感觉安心, 反叫她如芒在背,就像已经被蛇衔在了口中,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着尖叫,肩背绷得很紧, 是一种不受她控制的应激的僵直状态。
幸好有司命星君的障眼法约束, 不然她现在一定已经又变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毛球了。
这种状态暮霜不是没有经历过, 她在飞升成仙之前, 在梅花山上只算得上是食物链的最底层, 经常会面临来自天上地下,各种各样天敌的觊觎。
当她被某一种捕食者的目光锁定时, 骨子里就会冒出这样的战栗,这是她的本能。
重烛察觉她抖得越发地厉害了, 慌忙往后撤开身躯,不知所措道:“对不起,我还是吓到你了。”
可没想到, 他才刚刚退开, 怀里温热的身躯便追着他的胸膛, 再次依偎了过来。
暮霜紧紧靠在他怀里,双手抱住他的手臂, 身体明明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却还为了顾及他的感受,故作镇定道:“你别走, 我不怕你, 真的不怕, 我就是有点冷,重烛你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冷?”
她食了仙果,成了仙,在悬圃园中修炼了三百年,早已不是梅花山上胆怯的小雀,这一点小小的恐惧,她一定可以克服的。
先前她也害怕小黑蛇,跟它接触得多了,慢慢的不也不怕了么?就算小蛇趴在她的脑门上,她都没有在怕的!
重烛只是比小蛇大了一点点……嗯,大了很多个一点点而已。
暮霜用手心去捂他冰冷的手背,指腹下摩挲到手背嶙峋的蛇鳞痕迹,她动作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往他手腕滑去,说道:“重烛,我不看你,你让我摸摸你,多摸几次,我就会习惯了。”
她说话的时候,连声音都在抖,可语气又那么坚定,那么勇敢,轻而易举便安抚住了他胸腔里面那一颗彷徨无助的心脏。
她不会舍弃他,她会努力习惯他。
重烛悬着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他手臂动了动,暮霜立即更紧地抱住他,急切道:“重烛,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就会适应的,我、我抖啊抖啊就习惯了!”
“阿霜,我不走……”重烛呢喃了一声她的名字,语气听上去不知是无奈多一点,还是心疼多一点。
覆在她眼上的手掌撤开,暮霜视野还未恢复,又听“刺啦”一声,紧接着有一片布巾罩来,遮住她的眼睛,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重烛撕扯下自己身上面料更为柔软的中衣袖口,覆在她眼睛上,说道:“我现在的样子还有些吓人,我们一点一点来,等你慢慢地重新接受我,不着急。”
暮霜在遮眼的布巾下轻轻眨了眨眼,乖乖点头。
重烛担心她这样蒙着眼胡乱摸索,反而会摸到更让她害怕的地方,遂托住掌下纤细的腰肢将她转过身来,握住手腕,引导着她的指尖落在自己身躯上。
他特意避开了身体表面覆盖蛇鳞的地方,先让她抚摸这具有别于从前的更加壮实的体魄。
暮霜被他牵引着手,摸到他腹部上一些清晰的肌肉轮廓,感受着掌心下随着她指尖的移动,而蓦然收缩的肌肉,再往上是他紧实的胸膛,一开始软乎乎的,被她摸了两下,那肌肉便又紧张地绷紧了。
“重烛,这就是你以前很想要的模样嘛。”暮霜笑起来,想起他以前也曾因自己长得不够高大,不够壮实,不能将她完全拢进怀里护住,而苦恼过。
现在,他的身姿更加挺拔了,肩背也更加宽阔,张开手臂就能将她完全裹进怀里。
他的身体确实跟五百年前不一样,摸上去的触感也与曾经不同,暮霜这般蒙着眼抚摸着,空白的岁月似乎都在她的掌心下渐渐填满,记忆中的少年在她脑海里逐渐长大,变成了现今的模样。
暮霜指尖抚过他线条明晰的锁骨,落在不断上下滑动的喉结上。
重烛重重吞咽一声,再也忍受不住这种甜蜜的折磨,低下头来,将脸贴进她温软的手心里,呼吸沉重道:“阿霜……”
冰冷的气息全吐在了她的掌心里,暮霜指尖蜷缩了一下,再次担忧地问道:“重烛,你的身体怎么这么冷?”
这么冷的情况下,他能好好地蜕皮吗?
“方才遇到几个天山派的修士,不小心吸入了几口寒气,不碍事,等回去天山,进温谷泉水里面泡一泡就好了。”
重烛眷恋地在她手心里蹭了会儿,直到脸上也显出蛇鳞痕迹,尖牙从唇缝之中漏出来,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的手。
贴着重烛这么一会儿,暮霜的手指尖都要被冻僵了,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尽力将自己紧紧贴着他,想用用自己微薄的体温温暖他,说道:“这么冷,你现在还动得了吗?实在动不了,我可以请蛮蛮鸟把你背回去。”
不远之外,蛮蛮鸟听见自己的名字,用力地扑腾了一下。
重烛抬眸朝那里看去一眼,笑道:“不用了,它看上去不太情愿。”
被摧折的残木外候立着许多身影,玄清领着一众魔将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上前打扰。
被蛇尾抽飞的蛮蛮鸟亦被魔修们控制了起来,还被绑上了鸟喙,不准它发出叫声,以免扰了尊上兴致。
重烛朝玄清示意一眼,玄清这才命人迅速扫清周围障碍,引来那一驾栖木金漆的车驾,烈焰马的马尾上火焰腾腾,稍微驱散开周围弥漫的寒气。
暮霜听到说话声响,问道:“是玄清大人来接你了?”
玄清立即应声,“属下来迟,望尊上和……”他顿了顿,非常识时务地更新了自己的称呼,“望尊上和夫人见谅。”
暮霜听到这个称呼,脸上微热,重烛笑了一声,非常理所当然地应下,动了动僵硬的蛇尾,抱起她游上了敞开的车厢。
那车厢原本还算开阔,但对比起他长而粗壮的蛇尾来,便显得狭小了很多,原本应当容纳不下他的蛇身,但重烛上半身入内之后,车厢便开始随着他的身形而不断阔开。
车驾四壁的梁木飞快拆解又重组,构建出一个更大的空间来。
重烛的蛇尾顺着车辕游上去,最后完全收入了车厢内,车内幕帘垂落下来,车门阖上。
暮霜道:“蛮蛮鸟……”
重烛哼了哼,“不会把它丢下不管的。”
暮霜这才放心下来,外面传来玄清吩咐启程地声音,车厢微微一震,从地面腾空,重烛的这一座车驾要平稳得多,腾空过程中一点也没有颠簸。
只有车厢顶上挂着的珠链来回摇晃,撞出一点细微的响,车厢里应当熏着暖炉,很温暖,还萦绕着淡淡的果香和甜点的气味。
暮霜肚子当即咕噜一声,她被变成猫后,先是在山林里逃亡,后又被修士捉去猎场,这三四日来根本没正经吃过一顿饱饭。
先前疲于奔命时尚不觉得,现下心弦松懈下来,终于感觉到了饿。
重烛将此时此刻显得庞大又多余的蛇尾紧贴在车厢角落,尽量避免碰到她,先取来一杯茶水递到她嘴边,说道:“张嘴。”
暮霜抬手捧住,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光了,重烛放下茶碗,又取来云片糕喂她。
暮霜摸索着想要从他手里拿过来自己吃,被他转手绕开,又递到她唇边,“你现在看不见,我喂你,先将就着吃一点,等回去了再叫人给你做点正经吃食。”
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下她的唇,示意她张嘴,暮霜肚子又是一声咕噜鸣响,只好配合地张开嘴。
薄薄的云片糕落在舌尖上,甜味立即在口中爆开,还是以前的,她所熟悉的味道。
暮霜被投喂了好些糕点和茶水,肚子终于不再咕噜叫唤。
重烛抬眸看了看她润泽的唇,又低下眼睑看了眼自己指尖,再次抬眸确认暮霜眼上的巾布遮得很严实,并未松脱,他舔了舔唇,抬起手来。
舌尖刚尝到指腹的甜味,暮霜忽然喊道:“重烛。”
重烛动作一顿,立即放下手,镇定道:“嗯?”
“你最后跟他对的那一掌,是不是受了内伤?”司墨的爷爷越厉害,那重烛岂不损伤更重,他原本就处于虚弱期,暮霜紧张地上下摸索他的身体,“你的身体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暖和起来?”
刚被抱上车厢时,车里明明那么暖和,但重烛的身躯还是如同冰块一样,过了这么久,他都没有变暖,反而连车厢原有的温暖都被冻结了。
暮霜一开始的确是因为恐惧而发抖,现在却真有些冷了。
就连她都觉得冷,那重烛的体内不知道会被冻成什么样。
重烛抓住她的手,将那一双慌乱的手掌扯离自己身躯,细密的蛇鳞早已顺着腰线攀爬到上半身,先前还有些裸露的皮肤可以让她触摸,现下已经几乎被蛇鳞覆盖完了。
就连上半身的人形,他都已经快要维持不住。
重烛张开嘴,口中吐出一缕寒雾,与那一群天山派修士相斗时,他中了寒冰之气,尚未来得及化解,又与司墨祖父对了一掌,那位大乘期的修士乃是单系的水灵根,那一掌将他体内寒气激发到了极致。
暮霜只摸到他身体表面很冷,实际上,他体内的五脏六腑,甚至蛇胆都快被要冰冻凝结了。
重烛的魔气一直在与体内的寒气周旋,强撑着维持住自己的半幅人形,说道:“受了一点伤,但还死不了,不用担心。”
暮霜急得抬手扯下蒙眼的布巾,重烛悚然一惊,想要伸手阻拦她,但冻僵的手臂反应迟缓,没能拽住她,眼看那一条从他衣袖上撕扯下来的布巾松脱开,从她眼上滑落下来。
重烛仓促地往外忘了一眼,车驾已穿透了围绕天山的云雾,飞临天山之巅,他的身形骤然化作一团黑雾,顺着窗棂仓惶逃走。
身下猛然一空,暮霜一屁股跌坐到软榻上,待眼睛适应外界光线时,早已不见重烛的身影。
她四下巡视一圈,推门而出,唤道:“重烛?”
外面是一片明亮的冰雪世界,月光洒落在白雪皑皑之上,将山巅成群的宫殿照得犹如琉璃宝玉,夹着碎雪的寒风扑面而来,暮霜脖子一缩,又被寒风逼得退回车厢内。
不过很快,前方的烈马嘶鸣一声,猛然穿越过一重结界,呼啸的寒风碎雪瞬息被阻挡在了外面,车上沾染的雪花也尽数融尽,像是一下从深冬跨越到了暖春。
车厢华盖之上淌着淅淅沥沥的雪水,一路越过几重高大的琉璃宝殿,最后降落在一座院子里。
玄清立即迎到车驾前,请道:“夫人,我已事先传讯回来,叫人给您准备好了丰盛的饭菜,请往这边走。”
饭菜的香味从殿中飘出来,引得人食指大动,但暮霜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她跳下车来,追问道:“重烛人呢?”
玄清道:“尊上应当是入了温谷闭关……”
温谷?
重烛定然闭关蜕皮去了,以前蜕皮的时候,他都要自己陪着才行,可是现在,因为她对他的恐惧,他只能一个人蜕皮。
他还受了伤,身上冷得像是冰块,不知能不能顺利蜕皮,不知会不会被蜕下的蛇皮缠住?
暮霜转头四下望了望,四面灯火辉煌,半空当中碎雪纷纷,但因为结界阻挡,只飘至半空便消融不见,圆月敞亮地悬在天幕当中,似触手可及。
“温谷在哪里?我想去看看他。”
她知道重烛在担心什么,他定是担心她见了他的模样,会更加害怕他,才会这样匆忙地逃走。
她实在是太没用了,她明明是喜欢他的,还和从前一样喜欢他,可为什么身体却会这样害怕?
暮霜心头一边是身体本能对蛇的恐惧,一边是情感之上对重烛的担忧,这两种感觉几乎要将她撕扯成两半。
最终对重烛的担忧还是占据了上风,她想要陪在他身边,确认他是安好的。
玄清闻言,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解释道:“不是在下不肯带娘子去见尊上,是尊上已入了温谷闭关,那里历来便是天山禁地,从尊上入主这里以来,便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您到了那里,也只会被挡在外面。”
暮霜抓了抓袖摆,恳求道:“可我还是想去看一看……”
玄清叹息一声,“花娘子实在想去的话,我也可以带您去看看。”
暮霜立即笑起来,“谢谢玄清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