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司命星宫。
自从送那名小雀仙下界以后,司命星君便一直呆在万象星海内,观测着星象的变化。
他盘膝坐于一座悬空的法坛之上,法坛之外是辽阔的无垠星海,闪烁的群星被浓缩于此间一隅,划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
但司命星君当下重点关注的却并非这些无比耀眼的星辰,反而时时留意的,是万千星河当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小星子。
那星子光芒微弱,被掩盖在群星闪耀之下,宛如一粒尘埃,但当它忽的闪烁了一下时,司命星君还是立刻便发现了。
他睁眼抬眸往那渺小的星子看去,屈指掐算一二,微一叹息道:”竟然这么快就使用了一道谶文。”
人间。
暮霜被掌中金芒吞噬,意识陷入一片黑暗,也不知过去多久,耳边传来轻声呼唤,”小姐,快醒醒,已经辰时一刻了,妆娘们都来了,等着给您上妆呢,城主大人也等着您一起用早膳。”
什么城主?上什么妆?
暮霜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下去,先前的记忆缓慢在意识里苏醒,她想起自己站在主院门口,叉腰大骂重烛瞎了蛇眼。
院子里似乎响起了一声惊天巨震,紧接着,一蓬黑雾镀着天边泄出的金色朝光,从院内席卷出来,黑雾里裹着一张阴沉冷郁的面容,猎猎衣袍底下探出一只修长的手掌,直朝她抓来。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着急地催动谶文,金茫淹没了她,时间线开始退转,她今日经历的一切都开始倒退,重烛的脸从她面前消失,桑莲退回了主院,漆黑的夜色倏然重回到黄昏之时,她的轿辇从城门口退回来,她又经历了一番上妆洗妆,最后退坐回床榻上,阖眼进入睡梦中。
直到她再次被侍女唤醒。
暮霜脑海里残留的睡意一瞬间褪去干净,彻底清醒过来,猛地翻身坐起,脱口道:“重烛!”
俯在床沿唤她起身的侍女被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抚着心口颤声道:“小姐,你要吓死小荷了。”
暮霜没注意到小荷,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着,好似真的被重烛伸出的那一只手攥住了心窝,只要闭上眼睛,眼前还能浮现出他逼近时的面容。
这是她久别重逢后,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他的模样,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张脸还是深深刻进了她眼里。
重烛和她记忆当中的模样有些许不一样了,五官还是那样精雕细琢的五官,轮廓线条却愈发冷硬,看她的眼神亦无比陌生,透着冰冷的审视和打量。
有许多人害怕重烛,暮霜以前还不明白是为什么,她觉得重烛明明长得这般好看,待人又这般温柔,怎么会有人怕他?
现在,她明白了。
重烛向她逼近时的模样,真真便像是一条盯住了猎物的毒蛇,浑身散发着血腥味,从瞳孔里溢出冰冷的杀气,他看上去不像是认出了她,而是因为她冒犯了魔尊的威严,想要杀死她。
暮霜攥紧凉被,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正在细细地发着抖,她只是一只小小的山雀,山雀对蛇有着本能的恐惧。
她以前不怕重烛,是因为他以前从未在她面前展示过蛇充满侵略性的真面目。
小荷从地上爬起来,见着自家小姐面无人色的模样,急得过去拍抚她的后背,唤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暮霜浑身一震,被她唤得醒过神来,眨眼看向四周。
屋子里的摆置很熟悉,是她近来住了一段时日的地方,旁边的侍女叫小荷,是花惜月最贴心的丫鬟,暮霜后知后觉地抬手,张开手心。
生命线上的三道金芒,如今只剩下两道了。
她使用了一次扭转命数的机会。
暮霜深吸口气,用力甩了甩头,努力将重烛最后那吓人的样子甩出脑海,问道:“今日是几号来着?”
“八月十五呀,是咱们望夜城最大的节庆,魔尊大人今夜要光临望夜城赏灯,城主大人在忙着做最后的布置,要不是想等着小姐一起用早膳,这会儿城主都该出门了。”
小荷说着,见小姐似乎已从梦魇中醒了,便不再追问下去,服侍她起床,唤来妆娘梳妆。
八月十五。
她回到了这一天的早上!
暮霜被一群妆娘围在中间,眼见着她们铺开一桌子姹紫嫣红的妆粉,又铺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朱钗,连忙道:“等等,不要浓艳的妆容,要素雅一些的,钗环不必太多。”
她隔空点了点妆匣里的梅花簪子,“就要那一根梅花簪子点缀就好。”
暮霜可不想再来一遍被人糊墙似的刷上几大层粉,然后再洗掉的经历了。
她将花明呈上次说过的话复述了一遍,那些妆娘们犹豫地互相看看,最终听从了她的安排。
暮霜穿着一身月白长裙,佩珍珠云肩,身上再无多余配饰,面上的妆容亦清新素雅,乌黑的秀发堆出一个饱满的云髻,以鲜亮的梅花簪子点缀其间,鬓边垂下两缕青丝。
花明呈见着她时,来回看了看,蹙眉道:“怎的打扮得这么素净?”
暮霜暗暗惊讶地抬眸,不是吧,老爹,你这回又嫌我打扮太素了?该不会又要把她退回去洗洗涮涮重来一次吧?
好在花明呈虽看着不甚满意,却还是道:“我还是喜欢月儿打扮得喜庆些的样子,不过,尊上的话,大约会喜欢素雅一些的,如此甚好。”
暮霜默默松了口气,陪同花城主坐入席上一同用膳。
花明呈找她一同用膳,其实并无什么重要的事,他对女儿突然想通,愿意接受他的安排,还有些将信将疑。
是以,只要有空闲,便会找借口召她来身边,一来叮嘱她一些与魔尊相关的情报,二来也想观察看看,她是否当真心甘情愿。
都到这最后一日了,他还想要再试探最后一次她的态度,生怕见了魔尊后,她临时再反悔,若惹怒魔尊,花家才是真的再无后路。
暮霜亦猜到花明呈的心思,还是照着之前的说辞应对他的试探,表示是自己以前囿于小情小爱,没能体会到爹爹的难处,被关禁闭之时,静下心来仔细思索了许多,才明白爹爹的身不由己,她身为望夜城城主之女,自然也当为父亲解忧,也该为望夜城民众做一些事云云。
花明呈被她一席话说得眼角泛泪,好不欣慰,哽咽道:“月儿,你明白爹爹的苦心就好。”
用过早膳,花明呈准备出门,暮霜唤住他道:“爹爹是要去安排布置城中灯盏么?”
花明呈点头,说道:“咱们望夜灯节是一个大庆之节,年年都会吸引五湖四海的宾客前来赏灯,每年的灯节都是由我定下主旨,着人打造。”
暮霜点头,夸赞道:“有好多人都等着灯节过后,抢购爹爹设计的灯盏呢。”
“今年魔尊赏光望夜城,为此,我拒了其他的宾客,只待尊上驾临,越到最后关头越是马虎不得。”花明呈笑了笑,遥遥往城中一座高塔指去,“今年的灯节以‘龙戏’为主旨,最后灯龙汇聚灯塔,飞升九重天,灯塔无比重要,我得亲自去盯着他们再检查一番才行。”
暮霜追着他的脚步,边走边道:“爹爹将城内布置妥当,可别忘了城外的防护。”
花明呈摆摆手,“不用担心,这些爹爹心里都有数。”
暮霜看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只好提醒得再明确些,道:“城外南边那一片山岭,地势较望夜城高,能将城门口的情形一览无遗,要是有人埋伏山岭之上,在尊上入城时暗箭伤人,就不好了。”
花明呈面露沉吟,似乎在回想那一片山岭地势。
暮霜再接再厉道:“爹爹分不开身,不如就让女儿带人去那山岭中探查一番,也好排除隐患。”
花明呈立即警觉,原本放下的心又生出怀疑,断然拒绝道:“你这个时候想出城?不行,想都别想!”
暮霜:“……”她见花明呈一脸的绝无商量余地的表情,妥协道,“那爹爹一定记得派人去排查那片山岭,最好派些得力之人驻守在那里,以防意外。”
花明呈颔首,“我知道了,你好好待在家里,再多看看那些留影珠里的影像,找找感觉。”
眼看要到大门口,花明呈放缓脚步,回头看她,暮霜停下脚步,向他福身行一礼,“好,我都听爹爹的,爹爹慢走。”
花明呈这才大步踏出门去,一出得门,大门便在他身后砰然关闭。
暮霜被府内的护卫紧盯着,决计是出不了城主府的,只能在府里等消息,下午时分,花明呈派人传来信息,说在南山岭上果真擒下一个妄图行刺的歹徒。
那歹徒原是城中的修士,当初望夜城归顺魔尊麾下时,不愿归顺的修士要么战死,要么远走,他虽苟活了下来,却一直不甘心望夜城归顺魔道,便想趁着此次重烛难得从天山上下来,欲图行刺。
那修士在城中找不到机会,便想抓住重烛进城的那么片刻机会,放手一搏,没想到却出师未捷。被擒住时,他破口大骂花明呈是个软骨头,墙头草,狗腿子,根本不配为一城之主。
暮霜不知道花城主会如何处置这个修士,现在也无暇顾及,没有了这修士暗箭伤人,那冒充她的鸟妖应该也不能靠着“美救英雄”的把戏登场,她或许会选择其他方式接近重烛,但现下时间紧迫,暮霜也不能叫人将山林里的鸟都捉了,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日暮西斜,她再一次坐上轿辇,随着花明呈出城迎接魔尊大驾。
夕阳在天边只剩一线之时,一行黑骑从天而降,暮霜仰头望着那漆木金纹的马车轰然落到地上,尘埃四起中,车上幕帘飞扬。
重烛的身形在幕帘之后若隐若现,最后一点余晖勾勒出的剪影从帘幕里透出来,身量看上去似乎比从前要高大、壮实了一些。
暮霜跟着花明呈的脚步来到车驾前,她暗暗拽紧了袖子,心脏同上次一样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但上一次,她满心只有期待。
这一回,剧烈搏动的心跳中,却多了一分深刻于本能中的畏惧。
她没敢抬头看他。
是以,她没有发现,车上之人垂眸向她看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