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加回来,但邵明曜却没再发什么。
林晃身后的窗帘拉开了,那枚丑兮兮的杏核被摆在窗台上,日光填满龟裂的纹路,挺滋润。
有时他回头,会看见邵明曜举着杏核对光看。邵明曜学习时戴着眼镜,光点沿着银色的镜框游走,镜片上映出杏核小小的轮廓。
周五放学,林晃收到法甜主理人大赛组的短信,通知他审核通过,第一轮比赛将于两周后在d市举行。
当晚,他久违地失眠了。
主理人大赛的赛制是四轮淘汰赛加最后的总决赛。庄心眠生前连续参赛两年——第一年止步决赛前,虽然没拿大奖,但却为眠蝶揽来了知名度,扭亏为盈。第二年她更满怀期待,不料刚报上名,大火就将一切舔舐殆尽。
林晃后来在遗物中找到一本手稿,才发现妈妈已经构思好了前四轮的参赛作品。
不能让它们就那样蒙尘。
他数着日子过了五年,终于要带它们去见见这个世界。
连着失眠两天后,林晃还是走进了那家最便宜的铁馆。
健身学拳本来只是生活所迫,但五年时光在那一拳一腿、一蹲一拉中凑凑合合又稳扎稳打地流去,少年的筋骨长开了,面颊的灼痕淡了,某天起,他开始回应别人的话,后来还会主动与熟人闲聊两句。
大夫说他的好转可能与运动有关,但也可能他本来就没病。
谁知道呢。
前台姑娘打量了他一眼,“同学,咱们是铁馆,有氧器械比较少,你先去右手边有氧区体验下,行的话再办卡,这次不收你钱。”
还有这种好事。
林晃直接左转去了力量区。
健身房里的人一般很少关注周围,但林晃属实有点扎眼,十几岁的少年身形薄长,穿着双旧帆布鞋,抓了把镁粉在手心搓开,就那么随性地站在了硬拉架前。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站到旁边,打算随时帮一把。
他看着林晃直接把杠片上到六十公斤,劝道:“小兄弟,热身重量超过自重了,悠着点。”
林晃没吭声,挽起袖子到肩,收紧核心,屈髋握杠。
起杆的一瞬,纤细的手臂上血管爆起,隐匿在皮肤下的肌肉显了形,身体后侧链绷出一条笔直的动线。
青涩与爆发力的结合。
大叔惊艳地吹了声口哨,“可以啊。”
馆里咣咣的砸铁声渐渐小了。
几个身材魁梧的肌肉男过来围观,杠片循序递增,直到破百,最终停在一百一十五公斤,林晃只拉起一次就脱杠了。
“可以可以。”大叔带头给他鼓掌,“还得是年轻人,看着瘦,能拉两倍体重。”
“小孩,练了几年啊?”
“没多大肌肉,还能有这爆发力。”
“还好意思说,就你一身死肌肉,一上重量就完蛋。”
“滚。小兄弟,你是练cf的吧?”
林晃擦了汗,重新戴回口罩才说:“练拳多些。”
另一人笑道:“巧了,有机会咱俩练练。”
林晃看他一眼,“明晚吧。”
重训会刺激人体分泌补偿激素,情绪迅速获得松弛。
林晃舒爽了,甚至想学会儿习。
他赶在晚自习前返校,快步走到厕所门口,刚要进去,就听到里面提了一句“口罩”。
“从来不摘,午饭都是打包带回宿舍吃的。”
“他室友说他吃饭也背着人。”
“我估计是龅牙吧,或者兔嘴?”
这话林晃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以前班上的学委说他是畸胎,找了一堆ai生成的“幻想恐怖生物”照片,还吓哭了两个女生。班主任放任不理,相比这些软暴力,她更在意学生的纹身能不能藏住。
林晃理解,而且也无所谓。
他正要进去,突然听到了邵明曜的声音。
“让开。”
洗手池全是空位,邵明曜却径直走向了闲聊的两人,视线向下,扫过两张僵硬的脸。
“滚。”
秦之烨和俞白也从里头出来了,秦之烨笑呵呵地搂住其中一个,“不好意思,我兄弟一听乌鸦叫就暴躁,你俩让一让他?”
不等对方动作,他掰着人的肩膀往旁一推,顺手拧开自来水,边洗手边对镜子龇牙。
“俞白!”他喊道:“你看看,我这算是龅牙还是兔嘴?”
俞白掀起眼皮,冰冷的目光透过镜子落在那两人脸上。
“你选,我可以帮你变成其中之一。”
那两人跑得太匆忙,到门口还撞了林晃一下。
林晃肩膀前束正酸得要命,没忍住“嘶”了一声。
里头的水声一下子停了。
邵明曜皱眉往外看,秦之烨和俞白也把头拧过来,三人视线齐刷刷的。
林晃实在着急,顶着注视进去,背过身方便。
尿完,又在三人的注视下洗手。
他斟酌着,当邵明曜发小的面,似乎应该表现得亲热一点。
但他浑身都疼,没什么精力社交。最后也只是拧上水龙头,透过镜子看向邵明曜。
“嗨。”
嗨得臊眉耷眼,嗨得生搬硬凑。
邵明曜:“……”
等人走了,秦之烨尴尬地问:“他不会全听到了吧。”
俞白没好气,“你说呢?”
秦之烨哎了一声,“不会想不开吧?我感觉他举止都不正常了。”
邵明曜重新拧开水龙头,“没事。”
他顿了顿,垂眸低声道:“这种话,他应该没少听。”
三人往外走,秦之烨忍不住又问:“话说回来,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邵明曜摇头,“没见过。”
“小时候呢?”
“也没见过。”
“啊?你俩不是认……”
邵明曜皱起眉,“别问了。”
五年前,林晃脸上缠着绷带,邵松柏说是火灾里留下了伤。时隔多年,伤肯定好了,但绷带换成口罩,也依旧遮着脸不让看。
一定是很难看的疤,邵明曜想,遮着脸就是没释怀,所以他绝不会问。
揭人伤疤挺没品的。
他在秦之烨肩上捏了一把,“那两个人是几班的?”
“六班的吧。”秦之烨嘀咕着,“我帮你问问。”
林晃好久不练,没控制住瘾,练猛了。
一觉睡醒,他浑身发烫,胸肩背腿臀无一幸免,肌肉要爆炸,胃也直抽抽。
教学楼都走空了,他拽起书包,忍着酸痛往外挪。
一出门,差点吓跪。
黑咕隆咚的走廊,两道鬼影贴墙站,朝他九十度一鞠躬:“林晃同学——对不起!”
回声重重,不绝于耳。
“……”
谁啊。
林晃忍着心悸,把口罩往上提了一下。
遇见奇行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左边的朝他二鞠躬:“我们再也不乱嚼舌根了!”
右边的跟上:“内在美才是真的美,我俩内外都丑陋不堪,请你别和丑八怪一般计较!”
“……”
林晃不喜欢用这三个字评价任何人,但……
神经病吧。
他转身贴着墙默默往外走,到走廊尽头,提着酸疼的腿根猛地加速。
一直到坡街的路灯底下,风把人吹得醒过神,他才终于想起那两个鬼影是谁。
小锅沸腾,林晃往锅里扔了一饼刀削面,面颊上的蝴蝶刺青在热气后波动蹁跹。
陈亦司在屏幕里哈哈大笑,“我算是看懂了。”
林晃把他往远离燃气灶的方向推了推,“懂什么?”
陈亦司言之凿凿,“邵明曜的性格弱点就是保护欲,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怜悯弱小。”
林晃偏过头思忖了一会儿,没否认。
邵明曜上次以为他挨揍,特意跑去羊肠巷里捞人。后来误会他哭,又不顾隔阂把方威约出来谈话。今天晚上这一遭,估计也是他的手笔。
“往后日子稳了。”陈亦司大喇喇地说:“反正你小子看着就弱,只要别想不开咣咣给他两拳就行。”
林晃闻言不爽道:“我力量下降了。”
陈亦司惊讶,“练过了?还真舍得办卡啊。”
林晃“嗯”了一声,“月卡299,每天放学都去练,平均一天十块,也还行吧。”
陈亦司轻叹一声,“崽,别考虑钱。你要是感觉状态不对就去发泄,上点强度,反正你也练不大。”
“嗯。”
林晃体质有点怪,明明做了不少肌肥大训练,但一直练不出明显的肌肉块。力量算是强悍,但天花板在那了,很难再突破。
陈亦司以前逗他,说他是小朋友,肌肉也是宝宝型。
陈亦司继续唠叨:“强度拉上来,一定得吃好,不然你就要瘦没了。”
“知道。”
“练后餐,白馒头加牛肉,给哥猛猛造,别不舍得花钱,知道吗?”
“嗯,已经下单了。”
“干嘛在网上买啊,还要等快递。”
“便宜。”
陈亦司开始担忧:“崽子,哥求你,别买那种一块钱一斤的合牛,行不。”
“嗯。”
不用求,压根没买牛肉。
牛肉太贵,他货比十家,最后批发了两箱草鸡蛋。
第二天练完回家,屋里闷热,林晃不舍得开空调,就坐在院门槛上吹着过堂风吃饭。
八个鸡蛋,一口一个,两分钟消灭干净。
四个馒头,烤箱烤脆,边刷视频边掰着吃。
隔壁忽然响起狗叫,林晃熟练地戴上口罩。
数过三十秒,邵明曜果然挂着书包出现在面前,目光扫过他手里的半个馒头,一步不停地直接回院了。
没寒暄,挺省心。
林晃心情愉悦,低头继续刷视频。
没过上十秒,隔壁院门一开,邵明曜又出来了。
“我爷给你的。”
林晃怀里一沉。
温热宣软,香气扑鼻。
六个牛肉大包。
邵明曜丢下东西就转身,还不忘留一句挖苦:“抠死算了,天天啃馒头,什么时候挨揍能还得了手?”
林晃探头目送他回院,听到落锁,掏出一只牛肉包,摘下口罩咬一大口。
一口爆汁,香得头掉。
他一边大口塞包子一边用食指戳着手机给陈亦司发消息。
【没话说:你可能说对了。】
就像狼克制不住狩猎天性,邵明曜难以抗衡自己在弱小面前的保护欲。
陈亦司指示道:【拿捏好,稳稳的。】
“明曜。”邵松柏从屋里出来,“菜好了,我放桌上的包子呢?”
邵明曜把书包一扔,“我哪知道,刚回来。”
他说着瞟一眼围墙另一头,又瞅一眼自家院里。
北灰立即亲热地朝主人摇尾。
邵明曜冷漠道:“狗吃了吧。”
北灰一愣。
尾巴尖迟疑地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