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夜宿般若寺

楼台经新雨,山间六月清。

黛眉舒展,一双桃花眼缓缓张开,燕无姝自入定中醒来,略略吐出一口浊气,只觉神清气爽。

回山半月,每日早晚功课、日常修行,一如此前的十九年。不同的是,偶尔闲暇时,她会想起他,猜想着他如今在身在何方。

女子苦恼蹙眉,可恨那龙虎山道士竟来了洪都,惹得师父不准,她便食了言,不曾亲去与他庆生。

师姐说他倒是没生气,还烤制了喷香的蛋糕,让师姐带给自己。

那蛋糕分食了,甜甜糯糯,咬上一口,眼前便会浮现他的身形。

静室门扉轻叩,随即传来师姐的声音:“小燕儿!”

燕无姝下床,三两步行过去拉开门扉,便见李无虞抱臂立在门前。

“师姐?”

“师父寻你,快去吧?”

“哦,”她应着,迈步出门,又问:“可说了何事?”

李无虞欲言又止:“那香火瓶你是收了,可你没了道箓,莫非学那山精野怪直接吸食香火不成?”

“啊?”

燕无姝眨眨眼,暗暗责怪自己百密一疏。

山下各城庙、观,每月初都会送来分润的香火。香火按不二庵中女冠的道箓领取,炼谷化精每月一瓶,炼精化炁七日一瓶,炼炁化神三日一瓶。

道箓损了,便不能领取香火。

不二庵中,上下两代女冠,真修十余人,香火本就勉强够用,如今又要挪出一份分与燕无姝。

燕无姝不好明言自己早已不用香火,只得先收下来,想着等来日再将那香火还给师姐、师叔。

不想,这才半个月,她便露出了马脚。

李无虞便道:“你与师父明言就好,想来师父也不会怪你。”顿了顿,她压低声音又道:“不过,这话就别外传了,毕竟……隔墙有耳。”

“嗯。”她低声应了。

进得庵堂里,抬眼便见师父于神像下的蒲团上端坐。

她小步行过去,轻轻道了声:“师父。”

德容睁开眼,略略颔首,又看向李无虞。

“有什么的,我又不是不知道……”嘀咕了一嘴,李无虞到底退了出去。

德容招手,燕无姝便凑到一旁的蒲团上陪坐。

“无虞说,小燕儿用不着香火了?”

“嗯。”她抬眼,看着师父道:“他……他教了我个法子,可斩去丹田魔炁。”

“果然是良人!”德容赞道:“这等法子若是传出去,指不定会惹得多少僧道眼热。小燕儿不说是对的。”

“师父——”

“以后你每七日晚间来寻我,既要遮掩,总得做戏做全套。”

“师父,那法子我说与你——”

德容摆手止住话头,笑道:“为师要了何用?本门功法止步化神,为师十五年前就是化神,如今每日修行不过是为了稳住境界。便是得了这奇妙法子又如何?”

德容抬手一指头点在她额头,调笑道:“你呀,还没过门,就处处为他着想……说个趣事,刚得了消息,说是那龙虎山二道前夜匆匆离了洪都,你猜是何故?”

“额……”

德容嘿然道:“且下去自己猜去吧。”

“师父啊——”

她难得露出小儿女情状,德容却抿着嘴不言语。无奈之下,燕无姝蹙着眉头离了庵堂。

行不多远,便听得前门有师姐道:“这位善信,本庵不接待外客。”

门外却道:“仙姑请了,在下洪都富顺镖局高连海,此番受人之托来送一物,敢问燕无姝燕仙姑可在?”

“来给小燕儿送东西?”

驻足倾听的燕无姝心中一动,急走几步上前:“师姐!”

那师姐笑道:“来得正好,找你的。”又冲门外道:“巧了,这就是。”

燕无姝隔门观量,便见门外一人牵着一匹大青马。那走镖的抱拳一礼:“燕仙姑,有人托了富顺镖局来送一物。”

高连海摘下斜背的包袱,打开来寻出牛皮纸的袋子,内中鼓鼓囊囊,也不知装了什么物什。

他双手递将过来,待燕无姝接过,又送上回执请其画押。

待画过押,高连海笑道:“如此,在下还有镖物要送,二位仙姑,后会有期。”

说罢调转马头,牵着大青马下山而去。

一旁的师姐见燕无姝垂着头捧着那牛皮纸袋神思不属,肩膀一撞,嬉笑道:“莫非是道侣送的?快拆开来瞧瞧是什么。”

她略略犹豫,心中羞赧,想着回了静室拆开来自己看,却又耐不过师姐央磨,只得咬牙拆了封口。

那纸袋里,只有一本指肚厚的册子。

“书?”

她翻开扉页,便见上有寄语: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一旁师姐打趣两句,惹得她霞飞双颊,又耐不住催促,继续后翻。

却也奇了,其后书页只画了个负剑而行的身影。再后翻,还是如此。

“什么啊?”师姐不解。

燕无姝咬了朱唇继续翻动,继而若有所思。她捻了书页快速翻动,那书册中的身形便动了起来。

册中人缓缓转身,面目先是平静,继而眉眼弯弯,朝着书册外伸手相邀。至最后一页,才有一行字迹写明:捻页翻看有惊喜。

一旁师姐看得瞪大了眼睛:“还能如此?好似活过来一般!”

燕无姝此际却痴痴怔怔,一颗心儿酸中有甜,甜里带酸,恨不得携着书册下得山去,立时便与他相会。

待回过神来,她立在门前又再翻动,如此几番,又趁着师姐不查,低了螓首悄然嗅了嗅,那书册上满是青竹的芬芳。

她忽而记起来,好似只有洪都的青竹坊才产这带了竹叶清香的纸张,那便是说他去过洪都?

师父说前夜龙虎山二道离了洪都,想来……便是他赶走的吧?

收了书册,回首便见院中枣树花已落,她却满心都是昨夜相思花满树。

………………………………

铅云遮月,晚来欲雨。

马车辘辘而行,驾车人靠坐车辕,车厢里还传来荒腔走板的调子。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难免吃一刀!”

调子停下,香奴便从车厢的布帘下钻出头来:“道士,我唱得如何?”

“嗯——”

薛钊不知如何评说。他教得荒腔走板,香奴学得自然也是荒腔走板,如此唱出来,总觉得跟记忆里天差地别。

“回头我还是教你旁的吧,这个不适合你。”

“哦。”香奴应着,仰头便见一道电芒划破天际。

他们在巴蜀兜了个大圈子,先去七星关外,在莽莽群山中寻了处阴煞汇聚之地,将柴如意埋了。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待柴如意修成毛僵之身,不惧阳光,四肢灵活,自然便会破土而出。到时候天下之大,她自可去得。

跟着薛钊以五行遁术去了趟峨眉,将那定魂珠还了。此行非但见了昙云法师,还见了其师定闲。

定闲法师颇为殷切,问长问短,见天色晚了还要打扫禅房。薛钊婉拒了,又以遁术回返。

想来渝城、洪都的消息不日便会传到峨眉,到时候只会更麻烦——他可不想被定闲法师缠着谈佛法。

此后,一人一妖驾着马车朝东北而行,自广元出蜀,今日下午过了沔县,又见了那赫赫有名的定军山。

薛钊便忽而记起了那一段荒腔走板的唱词。

“道士,要下雨了。”

薛钊便道:“寻个地方避雨吧,今日是到不了汉中了。”

前行一阵,雨滴稀稀疏疏落下,闷雷阵阵。前方不见客亭,倒是在山脚下瞥见了一处寺院。

薛钊便驾车拐了弯,朝着山脚下的寺庙行去。

待雨势砸下来,寺庙已近在眼前。

那寺门大敞四开,院墙塌了大半,内中殿堂僧舍破破烂烂,尚存的窗扉随风摆荡,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香奴跳下马车,先行去了殿内躲雨。薛钊解了车马,将那黄骠阉马拴在一处僧舍,这才冒雨去到殿内。

雷光闪过,薛钊擦着脸面上的雨水,便瞧见正中那几个凳子撑着的案板上有字迹显露。

他过去挥袖拂去尘土,却见那案板原是一块额匾,上写着‘般若寺’三个鎏金大字。

“道士,这里有干柴生火。”

循声望去,角落里堆了干柴、干草。他想着,或许是山中猎户,又或许是过往行人备下的。

火堆生起,驱走身上潮闷,薛钊便取了肉脯与香奴分食。

忽而外间传来马嘶人叫,一人喊道:“直娘贼,雨太大了,今日赶不到汉中,先在这荒庙歇息一晚!”

另一人道:“明日早早起行,午正前一准能到。”

过了片刻,便有两个劲装汉子昂首阔步入得大殿之内。

当先一人虬髯黑面,好似张飞在世;身后一人,白面无须,样貌倒是周正,年岁也小了许多。

黑面汉子瞥过来一眼,当即抱拳:“这雨来得及,我等无处躲雨,叨扰了。”

薛钊便道:“荒庙本无主,二位自便就是。”

那二人寻了处角落,又取了些干柴生起火来,待衣裳烤得半干,白脸的年轻人便道:“哥哥先前死活不愿来这荒庙,莫非此中有蹊跷?”

那黑脸的道:“蹊跷?嘿,这般若寺一年吞下几十条人命,你说有何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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