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世人相聚新年夜,我寄人间白雪头。

腊月的月旦评一出。

的确在蜀中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抛下被评为榜一大哥的刘升之不谈。

就是蜀中人自己也对这名单有所不服。

为啥?

汉代人有一个很深的鄙视链,类似于现代的地域黑。

在中央的州府,瞧不起靠近蛮夷的边州。

如果在同一个州府内,搞经学的文学之士,则瞧不起上阵杀敌的武夫。

武夫,瞧不起底层的寒门。

寒门瞧不起白身。

白身,瞧不起奴隶。

啧……

严颜、黄权这些人是军中武夫,而且是巴中人,还不算完全的蜀人。

自古巴出将,蜀出相。

蜀中经学世家最瞧不起这些靠军功上位的人。

至于杨洪……虽然也是三蜀世家出身。

但是他不爱读书……还不跟这些大族保持利益一致,公然投靠了刘备。

光是这两项罪名,杨洪就被蜀中豪右消除人籍了。

只有谯周、李福这样大族出身的自己人才能在圈里玩得来。

你刘备不重用没关系。

等到元老人物逐渐凋零。

等到朝堂上无人可用。

我蜀中的地主豪强,你迟早有一天得安排到位。

到时候,这益州还想姓刘?

做梦!

……

张裕作为谶学名士,同时兼任蜀中‘反刘派’的坚定首脑。

看到这样‘侮辱’蜀人的月旦评自然是要好生责贬一番。

顺便,看这腊月天不下雪,也要私下里要召集学生们,一起抨击刘备。

吱呀。

酒肆之中,穿着一身赤色大红袍的张裕缓缓入场。

全场学生,高坐长呼。

“先生来了!”

张裕,字南和,蜀中图谶名士,与周群齐名。

他每每出行,都要精心准备。

本来赤黄两色,为大汉国色,乃刘姓皇室所用。

可这张裕却全无人臣之礼,他轻抚满脸长须,洋洋自得。

“张公,腊月天,何不下雪?”

提前准备好的台词上演了。

张裕笑道。

“因为国主失德!”

“天怒人怨!”

坐在台下的周群,精通占星卜卦之术,在蜀中名亚张裕。其父周舒,曾跟随广汉名儒杨厚学习经学。

这样一来,周氏就成了杨氏的门生,阖家大族,世代相传,恩情相递。

互相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关系网。

此番刘云在广汉大发神威,波及到了杨家。

周群自然是得替杨氏发声。

“我夜观天象,贼星明灭,广汉数日前有贼人作乱。”

“如今已然入蜀!”

群儒震恐道。

“此贼,莫非是米贼呼?”

周群点头道。

“正是刘升之!”

张裕猛地哎呀一声。

“上个月,荧惑犯参!”

“其意:国中将有大将谋逆!”

“参宿乃蜀中分野。”

“这刘升之,本就是米贼,此番入蜀,难不成要在此作乱?”

儒生们附会道。

“正是……正是。”

“魏公携王师远征巴汉,本欲一匡天下,还一个海清河晏。”

“此贼,顽抗天威,倒行逆施,既然已入蜀中。”

“群儒不可放任此人猖獗,当早些防备。”

“以免广汉之灾,降临你我头上。”

群儒震怒,各自回到邬堡,写诗作文,痛骂米贼。

一时之间,蜀中竹简飞扬。

有啥用嘛?

也没啥用……反正打不过米贼,嘴上出口恶气总没毛病。

也就是刘备政权相对宽容。

到了曹魏那边,敢写诗文抨击朝政?

万世师表的孔家后代都能杀。

更何况你们几个小卡拉米。

……

蜀郡,青城山上。

成都内的鬼卒已将各地消息传来。

刘云悉听过后,只觉得这些文学之士,很是可笑。

抨击国政、栽赃陷害这事儿,可大可小。

蜀汉政权一般大事化小。

不是像李邈、廖立那样的公堂乱吠,一般不会制裁。

刘备、诸葛亮还在世,这些小人物,也就只敢阴阳怪气。

“得找个好机会,把他们一并收拾咯。”

此行入蜀,除了对付东州人,打压不法豪强之外,解决这些‘口嗨之士’,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暗中盯着他们……”

“一旦有逾越礼法之事,全部记录在案。”

“到时候,我回成都,一并处置。”

鬼卒拱手而去。

“唯。”

处理好此事过后。

刘云便起身来到青城山的地牢之中。

那个关键的女子还未审问。

说不定能套出点有意思的信息。

……

吱呀,地牢大门打开。

地上虽然干草堆满,可这是冬天,又在山上。

女子纵然是一身钢筋铁骨,也是被冻得不轻。

还不等刘云到来,浑身就冷的发颤起来。

“刘升之……”

见刘云到来,那女子满眼惊恐。

她不怕死,但是,她害怕刘升之把她拉到公堂上审判。

古代,犯罪的人在受刑前要脱下衣物验明正身。

万一她的身份因此暴露,校事府会毫不犹豫的将她的亲族全部杀光!

“铜雀女是什么意思?”

“一个组织?”

“在邺城,铜雀台?”

刘云拿出那腰牌,不断追问。

可这蒙面的女刺客,却始终不发一言。

饶是整个人都被绑在架子上,面前全是刑具,可她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

“不愧是曹操麾下的顶级死士。”

“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有这等定力,你大概是曹操收养起来的战争遗孤。”

“他最喜欢将别家的儿女,养在自家。”

曹真、何晏、秦朗,皆如是也。

“你不配侮辱魏公!”

这女子罕见的说了一句话。

“脾气还挺倔。”

刘云冷哼一声,端着马扎坐在这女子面前。

“知道上一次在汉川,我为什么不追杀你吗?”

“因为没必要。”

“整个汉川都是鬼卒,你不管跑到哪,我都一清二楚。”

铜雀女扭过头来,大怒道。

“你既然看穿了我的身份,为何不早点下手?”

刘云面无表情,风轻云淡。

“我就是想看看,你背后还有哪些校事。”

“谢谢你,帮我一次性把整个广汉的细作全都揪了出来。”

“也省的我,一个个的找了。”

一种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无力感和郁闷感袭上心头。

那女刺客满眼不甘。

“人你都抓完了,杀了我吧。”

“想得美……”

刘云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我还指望你帮我把蜀郡的细作也给捞出来呢。”

“你做梦!我死也不会背叛魏公!”那女子眼神尖锐,四面寻找着武器。

可是身体都被绑着,如何动弹。

“真是头倔驴啊……”

“还是头蠢驴,真不知道曹操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指不定你自己爹娘,都是曹操亲手砍得呢。”

“胡扯!”刺客大骂道:“我的父母,都是刘备害死的。”

“这个无耻小人,夺了我家基业,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见那刺客作势要咬舌,刘云果断撕开她的面罩,掰开她的嘴,塞了一团干草进去。

草……

“呜呜呜(你个混蛋)。”

刘云笑道。

“你可别死了……”

“死了,就没你这么蠢的校事,来给我骗了……”

刘云抬头之际。

那女子的容颜风月尽显。

见到此人面容,刘云全然一愣,突然眸光紧锁。

“好熟悉的脸……”

碎片化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的大脑忽然剧烈的疼痛起来。

过去的片段如同流水般涌来。

这张面孔,他分明在幼年时是见过的。

可是人在四岁之前的记忆,要经受幼年健忘症的干扰。

这是人体本能的保护机制,饶是他是个穿越者,这一层仍然避不过。

就算穿越前的有些事情,他也是相当模糊,记忆不清。

不过,今日看到这女子的面容。

他冥冥之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

忽然全身阵痛,大脑像是要裂开了一般,他捂着头突然倒在地上。

噗通……

人影倒地,刘云看着那俏丽的刺客,双目逐渐失神。

再度睁眼之时。

已是一片火海。

城池下,铁骑飞扬。

呼啸冲杀的健儿越过城楼,撕碎一切敌人。

刚出生的刘云,就这么漂浮在泗水河中,任由竹篮在血水中飘荡。

这是一个季夏,七月初一。

一声女子的叫喊,惊醒了睡梦中的孩童。

“薛兄,这有个孩子!”

骑在战马上的少女一声惊呼后,利落下马,缓缓将孩童从河面上抱起。

没多久,那个姓薛的青年也箭步而来。

他看着这个孩童身上的包裹,尽是绸缎,眼神逐渐凶恶起来。

“料想此子的父母定是城中权贵。”

“少君,早些杀了他,永绝后患。”

那少女摇了摇头。

“不可……”

“无冤无仇的,杀了他作甚?”

“夺人城池,本就是不义之举。”

“这孩子如此无辜,不当受累。”

“唉……也不知此子的父母哪去了。怎生将这孩子,丢在泗水河中啊。”

泗水河畔,已满是尸骸。

勿论百姓还是士兵,都是尸体相枕,谁也分不清谁了。

“此子年纪这么小,少君莫非要将他养大不成?”

“温侯是绝不会同意的。”

“若真有善心,且不如找一户农人,将他寄养过去。”

那青年也是无奈。

明明正在打仗,少君却对一个孩子撒不下手。

那少女点头道。

“我向来恩怨分明,只杀敌人,不杀无辜。”

“你若是不乐意,自己去追杀敌人便是。”

少女抱起孩童,一路走了好几里地,都没找到合适的人。

最终还是绕回了泗水河畔。

不远处,一对农人的哭声吸引了少女的目光。

那对农户不幸丧子。

女人刚生产完,身形虚弱。

可惜,怀胎十月,生的是个死胎……

“可怜啊……”

少女纵马而去。

慢慢下马,来到这农户的身旁。

“二位是哪里人?”

那农夫见女子衣着华贵,连忙恭敬道。

“草民是彭城广戚县,刘氏乡人。”

“拙荆娘家在下邳。”

这农女怀胎十月,足月却也不生。

刘老看遍医工,也不曾开出良方。

他本想带着妻子暂住老丈人家中,请下邳名医来诊治。

却不料,还未入城,半道上便遇到战乱。

妻子受到惊吓,当即生产,却得了个死胎……

“天意啊……”

少女将怀中婴儿递给农人。

“此子,乃是我在泗水河中捡到。”

“今日也算与你有缘。”

“若二位不嫌弃,可将他收为养子。”

那老农破涕为笑。

“哪里嫌弃……哪里敢嫌弃,这是天恩啊。”

“夫人,你别伤心了,黄天在上,后土在下。”

“赐下此子,终不让我家绝后啊!”

那满面愁容的妇人,听到孩童的哭泣声,终是软了心肠,暂时忘却了丧子之痛。

母性的添犊之情,是一种生物本能,当她丧失了子嗣后,便会转移情感寄托的对象。

妇人抱着幼童掩面长啼。

“那……便把咱们孩子的名字,给他吧。”

那老农擦干眼泪,抱起孩童,欣喜的点头道。

“好。”

“俺,有儿子了。”

“俺,有儿子了。”

“云儿,你就是咱家的儿啊……”

……

战火中,星天外,流云漂泊。

刘云这个名字,可真不是什么好名儿。

如同名讳一般,他当真漂泊了二十年。

羁旅中原,游荡三辅,无家可归。

神思在外,两世的灵魂完全融合。

在梦中迷糊的刘云,隐隐间只听到了两个女子的声音。

“圣女妹妹……你当真不会把脉?”

张琪瑛的声音传来:“有师兄在……我学那些干嘛?符水救人也不管用啊。”

“不过莪之前听师兄说,人工呼吸什么的……”

“好像按着胸口,对嘴吹气也能救人。”

辛宪英脸色潮红,心跳不已。

“这是什么偏方?”

“那……还是你来吧,毕竟,你是师妹。”

“师兄……那那那,师妹我得罪了!”

张琪瑛刚要下嘴,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头上。

“师妹,别胡闹……”

“我没昏死,只是睡着了。”

刘云摇了摇头,竟不料一觉睡到天黑。

也难怪师妹找来。

辛宪英见刘云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恩公,方才究竟发生何事?”

刘云缓缓起身,只感脊背冰冷。

他望向那女刺客。

眼眸之中的困惑越来越多。

二十年前,救他的那名女子与这个姑娘的容貌简直一模一样。

一个人总不可能保持容貌二十年不变。

就算容貌相近是巧合。

可是,二人的性格几乎也是大同小异。

那梦中的少女只杀敌人,不杀旁人。

这女刺客在汉川,虽然放火烧屋,可专门挑在金墉漆井环布的城北,明显就是不想多伤人命。

事实上,当天除了被程银杀死的打更人和鬼卒之外,这个女子任何人都没杀,莫非此事还有别的隐情?

“难不成……她们是一家人?”

回忆起往事的刘云,对自己的身份也感到好奇。

之前因为四岁前的记忆被消除,他对亲生父母,其实并没有太多念想。

可这次,记忆突然涌现。

让他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生于乱世,孤零零的活在这个世界,一肩抗挑,力挽天倾。

他用志向和复仇麻痹自己,仿佛真的不需要感情寄托。

可是张鲁一家对他的关心,让他感觉到了自己不再是一个乱世的受害者。

而是能体味冷暖,真真正正活在人间的正常人。

……

往年,他在青城山,每年当大雪降下,冬日降临,正旦时分。

爆开的竹子被火烧的噼啪声响。

山下的孩童们会拿着桃符,贴着神荼和郁垒二神的门相,驱逐年兽。

年过古稀的老人们享受着子孙后代递来祈福的椒柏酒。

钟鸣鼎食,人们团圆的炊烟道道升起,整个人间一片白茫欢庆。

唯有他,孤独的坐落青城山上,焚香弹琴,听着山脚下的暮鼓晨钟,一夜白雪头。

二十年,冷暖自知。

他本冰雪封了心。

怎奈今日,春雷炸响,惊醒梦中人。

山外狂风大作,似要撕裂天穹。

在这乱世之中,有一道靡靡之音,像是钻进了他的心窝。

他是有家人的。

二十年了……他们还活着吗?

若是活着,那他们现在在哪?

刘云冰冷的目光忽然一抽,他离开监牢,望向山门外,只觉寒风扑面,冰雪袭人。

多年待在孤山之上的刘云,第一次产生了下山的欲望。

他想走一遍长安路,看一遍洛河水。

听那关西铁板古筝,高唱《大风歌》。

若能侥幸找到父母……

也想同他们,远游吴会,细品莼鲈。

即便,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

可是……血脉的悸动,在他的胸口蓬勃。

刘云抿了抿嘴,望向巴山寒云,内心凄怆。

“我想见你们。”

“你们可是,我在这世上血脉相连的至亲啊……”

……

腊月,月旦。

夜晚间,终是降下了一场雪。

青城山上,琴声不绝。

不过,此琴声不似往昔那般风轻云淡。

反而满是嘈杂。

“恩公的心乱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青石板后。

辛宪英摇头不解。

倒是师妹看出了端倪。

她泛着波光的明眸一眨一眨,听音识人。

“或许,是想念家人了……”

辛宪英困惑道:“哦,恩公不是孤儿吗?”

张琪瑛眸光一闪,率先走了出来。

“孤儿也会有家人的,迟早会有的……”

听懂了张琪瑛的暗语,辛宪英亦是快步追上。

“师兄/恩公。”

“晚上吃染炉羹吧。”

“师妹我呀,亲自下厨!”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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