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自十月中旬开始,便下个不停。
八百里秦岭,沐浴雪霰,山道两侧皆是银装素裹。
战场上的肃杀之气尽数被大雪掩盖,陈仓道上无人收拾的尸体,在大雪中化为尘埃。
接应了义军和百姓过后。
刘云终是带着骑兵返回了南郑。
此刻南郑内外已是一片欢庆。
自魏军退出散关的消息传来,二十多万人,一扫沉郁,家家户户出门相迎。
“祭酒回来了!”
不知哪儿传来的一声消息,整个城市瞬间活泛了起来。
鬼卒们迅速从西门走出,沿途排开数里。
汉川一战定乾坤,计谋多出刘云手。
昔日流窜中原,无家可归的流浪乞儿。
而今终是扬名天下。
整個蜀川,无人不知刘云名姓。
白毛战马上的俊朗儿郎,踏破重山,历尽艰辛,方有今日。
有识者听闻青年过往,皆是涕泣垂泪。
听闻城内欢呼之声,刘备亦是和黄权等人出城相迎。
看着欢呼雀跃的汉中百姓。
张飞忍不住夸口称赞。
“这小子!干的真是漂亮。”
黄权亦是点头道。
“内外交困之下,以不足万人的新兵,连续打退魏军重围,还斩杀数名敌将。”
“定军山决战,他屡出奇谋。”
“南安、汉阳、陈仓百姓,他也成功带回。”
“这番功绩,当功冠全军了。”
刘备亦是欣喜道。
“翼德,公衡所言甚是。”
“若无升之,备只与汉川无缘矣。”
二人朝着刘云走去,不多时,战马相会。
“升之!一别数日,天气越发严寒。”
“此行追击,可曾受伤?”
刘备不计战果,他最重视的是人。
还不等刘云下马,刘备便事事关心,处处打量。
刘云摇头道。
“使君宽心,云,无事。”
“我军损伤也不多。郭淮的步兵,饥饿遍野,多为我军杀伤。如今他已率余部撤往散关。魏军全线败溃。”
“汉阳、南安二郡的百姓人数太多,汉川无力供给粮秣,云便将其安置在武都郡。”
刘备目光悠然。
“武都郡,那不仍然还在魏境?”
赵云如实回禀。
“主公勿忧,升之久在凉州,与当地的太守乃是旧识。”
“我观杨阜,性情刚直,有仁爱之心,百姓一来,多出谷帛照料,料想不会伤害这些人。”
“来日,此人或可转投我方。”
刘备又是向赵云询问不少细节。
在赵云全盘说完过后,刘备方才放下心来。
“如此甚好啊,有武都接应粮草,汉川的粮草压力又少了不少。”
今年秋天听闻曹操入境,蜀中不宁,各地米商趁机囤居物价。
刘备虽然命令刘巴整治闹市,如今却也不知恢复了几成。
如今汉川大捷,又得安抚将士,财政压力还真是不小。
“诸位,天寒地冻,将士们不要在外站着,且一同入城。”
大军胜利而归。
周遭百姓夹道而呼。
整个汉川被这一场大雪洗礼过后,便显得纤尘不染。
压抑在汉川头顶上的阴云也尽数消散。
……
南郑,主府之中。
刘云与刘备相对而坐,屋中已经升起暖炉,二人便坐在榻上下棋。
刘备的棋术并不精,与刘云相差无二。
如果真要论纠起来,反倒是在旁逗弄鸟儿的张琪瑛棋术最佳,只不过这小妮子并没打扰这二人。
她只在一旁轻抚着鸟儿的羽毛,还用小手在炭火中取暖,给它温慰身体。
“此役,汉川伤亡不小,虽则前后歼灭魏军五万,我军也有两万五千余人阵亡。”
“汉川再想训练一支新军,仍需要到明年才能维持战力。”
“在此期间还望刘使君留下些兵马。如此以来,一旦魏军南下汉川,也能将敌军拒之于山谷之外,不必再放任魏军抄掠村聚。”
刘备亦有此意。
只不过这就涉及到了汉川防务问题,张鲁是朝廷任命的汉宁郡太守。
刘备遵从汉室,自然不可能把这个太守给换掉。
更何况,汉川将近五十万鬼卒,也都是天师道信徒。
必须由天师道的人选留守,方能稳定民心。
刘备只能派遣一部分人作为辅佐,慢慢改易。
“备以为,汉川免收一年租税,旧令不变,各地的县令仍维持原样,升之以为如何?”
听闻此言,刘云也是慢慢放下心来。
蜀川和汉川,虽然同为益州之地。
但是两地相别将近30年,各地的法令和制度已完全不同。
刘备入蜀之后,以法家之学治理蜀中豪右。
可在汉川,张鲁常年无为而治,想让百姓们适应,仍需时间。
“如此,云应该代汉川百姓,谢过刘使君!”
刘备仔细的端详着眼前的这个青年,二人落子之间,话里投机,也是攀谈更多。
“汉宁郡太守,仍为张公祺不变!只需将汉宁,换回汉中二字便可。”
“升之可升任汉中军司马,掌理汉中军事,再以郭演长为郡功曹,安抚民政。”
“唯有最重要的阳平关,备想派一只精兵在此驻守,以防止曹军南下,升之可有推荐的人选?”
阳平关的确是战略要地,只要将此堵住,十万魏军亦无法南下。
刘云思索道。
“诚如是,刘使君麾下的人才当中,倒有一人可担任阳平督!”
“牙门将军魏文长。”
刘备深深的点了点头。
“升之与备所想无二!”
魏延骁勇善战,对刘备忠心耿耿,由他镇守阳平关,便是十万魏军杀来,也能将之拒之关外。
汉中北面的防务,既然已经落定。
唯有南下从汉水向上庸、房陵各地出发的道路,仍是不在刘备掌中。
此事极为棘手。
“也不知孟达与申耽兄弟大战如何了。”
申耽、申仪乃是上庸当地豪强。
此二人鼠首两端,控制着上庸、西城,各有部曲数千家。
此时的上庸和西城,仍属于汉宁郡的治辖范围之内。
刘备恢复汉中郡的名号,便是想将上庸和西城夺下,单独设郡。
一则防止魏军从南部进军,二则也可削弱当地豪强的势力。
刘云一边落子,一边回答道。
“申耽、申仪并无胆略,孟达将军只需兵临城下,这二人便会望风投降。”
“至于房陵蒯祺,此人乃蒯彻后人,奸诈多谋,世代为当地豪右。在荆州交锋之前,让其保持中立乃是最好。”
刘备落子向东,已然是将视线盯向了汉水中游。
“我欲派副军中郎将,带领两千兵马南下,与孟达合流。”
“并将上庸、西城二县提升为郡。由二人分领太守,升之以为如何?”
副军中郎将刘封,原本是长沙寇氏之人,刘备将其收为义子,故而改姓。
此番刘备将刘封与孟达这两个同样性格侵狭之人放在一起,只怕是会惹出什么乱子……
刘云当然要避免历史上发生的灾难,再来一回。
“刘使君,在下以为,珠玉在前,不必再另请高明。”
“且不如就近把向朗调任为西城太守,副军中郎将就留在使君身边,刘使君以为如何?”
西城距离南郑更近。
一旦东三郡有变,向朗至少可以将通往南郑的关口守住。
至于孟达,虽说此人野心勃勃,可是刘备在世时,他却不敢闹出什么乱子来。
更何况此人乃是扬武将军法正推举之人。
法正有意在将东州派的势力扩展出去,此事涉及蜀中内部问题,刘云也不便在此多说。
只要将刘封与孟达二人拆开,再令向朗居于其后,料想也不会出事……
“如此甚好。”刘备新得奇才,自是言听计从。
军务商议完毕,二人便专心对弈。
刘备闲暇之际,也总算能放松心情。
……
白驹过隙。
天外,雪过初晴,一抹阳光,打在屋舍之内,将刘云照耀的清辉如玉。
刘云是贫苦出身,从小历经波折,按理说应是面黄枯瘦。
刘备仔细望去,却见此子,冷面白皮,皮肤匀净,丝毫不像是出身寒微。
难不成,其母很白?
刘备心头困惑重重。
依稀之间,记忆流转。
似是想到了那位出身沛国的夫人。
她亦是通体雪白,光洁无暇。
刘备仔细端详刘云容貌,却见此子的眉眼,与甘夫人尤为相似,一时之间,竟是看得痴痴一愣。
“备,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
刘云与刘备交换了眼神,点头道。
“刘使君,但说无妨!”
刘备犹豫再三,还是试探的问了一句。
“备,听闻你乃徐州彭城人也,不知具体生于何地,父母乃是何人?”
念及此事,刘云的眼中生出一抹忧伤之色,本不欲多说。
不过见刘备目中满是期许,他只得草草回答。
“在下出身彭城国、广戚县、刘氏乡。”
“家父、家母皆是乡中农人。”
“八岁时,养父母被曹兵所害,这才流落中原。”
乡里的农人……
养父母啊。
难不成……真是!
刘备手中的棋子,啪嗒一声掉在棋盘之上。
刘云不知刘备为何看起来心事重重,只是细细问道。
“刘使君,为何突然对我的身世感兴趣?”
惊魂未定的刘备眼神一颤,微微摇了摇头道。
“无事……闲谈之际,说到升之的伤心事,备,也是有所不察。”
“当给升之致歉才是。”
刘备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似江河翻滚,起伏跌宕。
莫非,世上真有这般眷顾人的喜事儿?
刘备愣住半响,心中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说话之际,也是喜笑颜开。
“这么多年,浪迹中原,应是吃了不少的苦吧。”
“唉,备若是早些察觉……”
刘备顿了顿,在查明真相前,仍是暂且压住情绪。
看样子,升之,应该还不知晓自己可能还有别的身份。
我与此子多年不见,相识不久,感情还不深。
如今蜀中未定,还得另寻良机,待查清真相后,在与升之细说。
“升之,今年正旦,来成都与备一起过年吧!”
看着刘备眼中呼之欲出的情感,刘云也想起远在蜀中的师君。
正旦,乃是汉代的新年。
张琪瑛和刘云自是要去探望的。
“刘使君相邀,云,岂敢推辞。”
刘备心下欢喜。
“此事,且不说了。”
“升之,来,继续对弈此局吧!”
……
屋外。
红腹锦鸡羽毛烘干后,吱吱喳喳的叫着,一跃便从张琪瑛手中飞走。
张琪瑛没了鸟儿逗弄,回头看了一眼屋内。
神情暗喜的刘备,面无表情的刘云,皆是沉心静气,也不知各自在想些什么。
“古里古怪,奇奇怪怪……”
“师兄,刘使君,你们慢慢下。”
“我出去玩雪咯。”
……
鸟雀飞上枝头,屋檐上满是狼牙状的冰柱。
张琪瑛穿着厚厚的袍服快步闯入雪中,在一片银装素裹的大地上,将积雪堆积,砌成一个雪人。
年幼时,她常常跟师兄在屋外弄雪。
师兄心灵手巧,总能将雪人堆砌成张琪瑛的样子出来,便是张鲁和张卫看了也是百般惊奇,竟能雕出如此惟妙惟肖的雪人。
反倒是张琪瑛,从小聪明机灵,可一旦落到实处,却总是不如这个师兄。
她堆砌出来的雪人,全然不成模样。
如今师兄正在跟刘备弈棋,也没心思陪她出来玩雪。
这小妮子便自己一人在天寒地冻之中,堆砌雪人。
一晃已是一个时辰过去。
张琪瑛这边的雪人,方才堆得等身高。
雪人有鼻子无眼儿,看起来颇为可笑。
只不过她对自己的杰作却颇为满意,总之是比小时候要像上不少。
“呵呵……等师兄出来,看到这雪偶,定会高兴。”
“现在也该差不多下完棋了吧……”
张琪瑛刚行几步,却见身后也有一女子,正在城外堆起雪人。
这女子生的落落大方,一行青丝如瀑披在肩后,虽是穿着寻常布衣,浑身风姿却难遮掩。
那妙曼的身材似是融化于这天地之中,仿佛她自己本就是雪。
“好漂亮的姊姊……”
“我在南郑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个人呢……”
张琪瑛沿着这女子的身影走去,越发靠近,方才发现这女子果真身材绝艳,充斥着成熟女人的风韵。
“姊姊不怕受冻吗?”
那女子蓦然回过身来,雪白的鹅颈之间还有着些许新痂尚未脱落。
看样子应是之前受过伤。
饶是如此,那女子依旧美的不可方物。
张琪瑛眼见心怜。
“哎呀,你身上还受着伤呢,且莫在屋外受冻,早些回去吧。”
辛宪英看着张琪瑛冻得通红的小手,也是抿嘴含笑道。
“妹妹,你不也在雪中吗。”
“这一场大雪降于人间,无小无大,本当公允同沐,岂有久坐垂帘之理。”
“我自小也是喜欢玩雪的……”
“只不过汉川的雪,要比北方的小多了。”
张琪瑛从小便生活在益州,一直没出过汉川大门。
她见这女子笑容微露,星眸点点,和顺的眸光,亦是如同冬日暖阳,一望便令人温暖,顿时给人平添了不少好感。
“不知姊姊是哪里人?”
“陇西狄道人,可唤我一声宪英。”
张琪瑛美眸微眨,甜甜的笑道。
“《诗经·郑风》曰:“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英乃美好芳华之意,姊姊真如其名。”
“说来也巧,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瑛字,天师道,张琪瑛。”
辛宪英不敢置信的看向眼前这个小姑娘,竟不料此女年岁不大,便已是天师道的名人。
她在魏公军中也常常听闻这张琪瑛美貌传闻,今日一见,果真是如天上仙子,脱凡出尘。
“镇守南郑城,计出沔南渡。”
“圣女名声在外,我亦有所知。”
张琪瑛嘿嘿一笑,本来她在教徒面前当是要展示冰冷孤傲的一面。
只是见这女子不是天师道中人,方才又恢复本心。
“姊姊也当是心灵手巧,我捏的那个师兄啊,怎么也不好看!”
“反倒是姐姐雕的这个雪人,可真是惟妙惟肖……”
哎,等会儿……这这这,这个雪人的模样怎么这么像师兄啊。。。
“你怎么也在给师兄做雪偶?”
二人对视一眼,一股冷风吹过,卷起地上落叶。
辛宪英辨识了半天,方才看出那张琪瑛身后的雪人是何身份。
“这个……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个,是你的……师兄?”
张琪瑛闻言,尴尬的撇了撇嘴。
“早知道有人挂念师兄,我就不来了……”
“平白无故的,受什么冻啊。”
二女相顾无言,良久,又默契的侧过头去,不再对视。
北风呼啸更紧。
两只雪偶相对而立。
城内的刘云忽然打了个喷嚏。
总觉得背后一阵阴寒。
“升之,受冻了?”刘备关切的问到。
“我到不曾出门,不过这般大雪过境,总是要有人受冻的。”
刘云望向门外,雪压枝头,漱漱的落下一片。
原野上,田埂间,满是白皑。
小动物穿梭在雪中,各自寻觅着过冬的食物。
他沉吟道。
“好雪,好雪啊。”
“瑞雪兆丰年,希望来年,当是良辰好景。”
刘备细细品茶,茶香缭绕,白雾升起。
他若有所指的说道。
“今岁,备,不喜得汉川。”
“喜得刘升之耳。”
发自内心的喜悦如同茶水荡漾,在四周散播出温馨的气氛。
案几对面的年轻人同样和煦一笑,他举杯,与刘备同饮茶水。
二人风骨一致,笑容相似。
良久,这青年笑完,方才道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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