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曜籽(中)

他还清楚地记得二弟拉住他的那只柔软温暖又坚定的小手,记得他是怎么带他出的院子,记得那些被他撞倒在地的下人们的狼狈模样,记得他们一路上踩着积雪,边打闹边跑。

他甚至现在还能闻到那天早上沁着香气的冷冽空气,还记得不时落在他头上、脸上、衣领里的飘雪。

也记得被扔在雪地里的那种僵硬冰冻灼热。

二弟拉着他跑到一处他从来没见过的小花园,他平时学业繁忙,很少出去玩,去的最多的地方反而是外面,家里人口众多,房屋园子也多,他从来没有完整走完过。

所以,即便这个园子他不认识,当时年幼的他也没有任何怀疑,只当是哪个兄弟姐妹住的园子,而当时只比他小一岁的十个兄弟姐妹正等在园子里,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那个园子不大,就是偏僻,他跟着二弟跑了很久才到了那里,一进园子,二弟伸手先推他进去,然后反身关上院门,还上了门闩。

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跑了几步才没摔倒,站直以后,转过身来,他奇怪二弟为什么突然推他,还把门关上了。

他当时以为他只是怕爹发现,却没想到,接下来,他却像变了一个人,从里到外都让他倍感陌生,甚至恐怖。

他想想,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想起来了……

他二弟关好门就直接向他冲了过来,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平时只苦读书的他,很少锻炼,跟平时到处疯玩儿的二弟没法比,他当即就倒在了雪泥里,直到手摸到地上凉浸浸的雪,他还是懵懵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当时仰着头问他:“二弟,为什么打我?”

然后,他就看到长得白嫩可爱的二弟的表情瞬间变得涨红扭曲,一点儿也不可爱了,很吓人。

他心生胆怯,眼中涌出泪,还想等他回答他的问题。

可二弟当时疯了一样朝他吼:“曜籽!曜籽!你怎么不去死啊!!挡在我前面,你知道你有多恶心人吗?!如果没有你,我就是家里的大少爷!我就能天天见到爹!我娘就会是太太!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没了你,你的东西就全是我的了!!”

他当时被他充满仇恨和厌恶的话吓住了,那里面滔天的恨意是他从未料想过的,他哆哆嗦嗦地看着他,心里还在妄想着这一切都是二弟在跟他开玩笑。

他就眼巴巴等着二弟重新露出顽皮的笑,然后说这只是跟他闹着玩儿的,那他就原谅他了,可是……他好像不是开玩笑……

他们都不是在开玩笑……

接下来,他无力地看着自己那几个平时对他笑脸相迎的兄弟姐妹纷纷露出可怕的表情,

这场群殴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迷迷瞪瞪地躺在地上时,他望着上方围着他的一圈兄弟姐妹们,他们小小年纪就已经练就了那种阴冷可怕的表情。

他们……怎么突然就变了呢?怎么成这样了?为什么都不可爱了?为什么都变得那么可怕?

他以为他们消气了,就勉强扯出一个笑,对他们说:“消气了吧?那你们走吧,我自己回去……放心……我不会告诉爹的……”

不知道是哪句话没说对,他们好像更生气了,又打了他一顿,隆冬腊月,还是最冷的早晨,刚刚被暴打了一顿的他,更觉得寒风像刀子一样割人。

他冻得蜷缩在雪地里,流着眼泪和鼻涕,哆哆嗦嗦地乞求他们:“弟弟……妹妹……好冷啊……你们送我回去吧,哥哥好冷好疼……呜呜……”

可无论他怎么哀求他们,他们都对他没有丝毫情分和怜悯,他们的眼神似乎比这寒风、比这冰雪还要冰冷。

后来他逐渐失去意识,等回过神儿时,他发现自己周围全是踩脏的雪,可当时的他,被暴打一顿,又在雪地里躺了很久,早上他还没来得及吃早饭,连那唯一允许的糕点也没吃,全身虚弱无力,他动弹不得。

他用仅存的力气喊人,喊爹,喊娘,喊……

他当时不知道还能喊谁,渐渐地,他的脑子越来越晕,越来越模糊,直到完全陷入黑暗。

更可笑的是,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想的竟然是,他还没看完今天要看的书,爹会罚他的……

至于后来他是如何得救的,那还是他院子里的老管家不放心,一直远远跟在后面,寻着他俩的脚印才找到了那个园子。

他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紧赶慢赶才在半个时辰后找到了那里,当时又下了大雪,他长得瘦小,被新下的雪浅浅盖住,老管家看着一片狼藉的园子,哪哪都没看见人,只有散乱的脚印儿。

他当时以为他们贪玩儿又去了别的地方,本想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却在转身时,看到院子中心有个奇怪的隆起。

老管家当时只是试一试,觉得不应该会有那么荒谬的事情发生,结果,他到了跟前,仔细一看就发现那是个人。

老管家当时疯了一般把雪扒开,然后震惊地看着几乎已经冻僵的他,不由分说地把他抱出来。

然后扯开自己的皮袄

,脱下来包住他,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使出自己全身的力量以最快速度跑回他的院子。

后来,他好不容易被救了回来,爹当时暴怒,可是在查明了真相之后,他却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简单地罚那几个兄弟姐妹闭门思过而已。

他醒来后,爹嘱咐他让他好好养病,想吃什么就吃,先不读书了,等病好了再读,没有说是怎么处置他那几个兄弟姐妹的,后来还是娘来探病说漏了嘴,他当时年纪小不明白,只觉得心中委屈得泛苦水,只知道哭,连睡觉梦里都在哭。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慢慢明白了,原来那几个兄弟姐妹的娘,那几个妾室是爹真心疼的人,所以才把那件事轻拿轻放,息事宁人,再加上他还活着,那件事就渐渐被家里的人淡忘了……

可他却一直记在心里,同时,年幼的他也真切地明白了一个在书上看过的道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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