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笑眯眯地看着记者在那里瞒天过海,等到刘连秀发泄完了不满才走近前。
“司机呢?”刘连秀看到江奕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开始不放心了。
“妈妈,这次就让我来开车吧。”
“你行不行的?别把你妈带进沟里去了。你还没有那个执照吧?”刘连秀还是不放心。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一分钟后再说吧。”江奕也不多说,直接踩油门前进。
这下子刘连秀才信了:“你咋连这个都会?”
“我有时候悄悄地把韩厂长的车开出来练练,你放心吧。开车可是泡···跑长途必备。”江奕差点儿把后世的段子说出来。
江奕一边开着车,一边泪流不止。以前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想象过这个场景,开车带着她到处逛逛。
在国外留学的时候第一次买了车,虽然是一辆二手车,却依然想象着副驾驶座上有她在看着。有一种强烈的诉说的愿望:妈妈,我长大了!
“小奕,你今天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想起了那次我骑着自行车带着你,想炫耀一下车技,结果骑得太快了,摔了下来。”上辈子最大的自责就是这一次,害得她第二天都疼得龇牙。
“有这回事儿吗?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不就是前几年吗?我刚刚学会不久,非要让你看看。二八自行车太高了,那时候我才1米65吧。”
“你们这几个娃都不让人省心,那么多事情哪儿能都记得?”
不知道刘连秀是故意不让江奕担心,还是真的只记得儿子的好、不记得儿子的错。江奕一下子就泪崩了。
“妈,我去抽支烟。”虽然从来不会抽烟,但是也只有这个合适的理由了。
“谁让你抽烟了?”刘连秀怎么喊,江奕就是不回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过来继续开着车。
“你这个臭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你不是也抽烟吗?”
一家人除了江奕,其他人都在抽烟,两个姐姐也是。或许是刀耕火种的生活太累了吧。
“妈,你现在是不是有这种心情:当我小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家、四处游荡;可是长大了以后才知道,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家乡。”
“你这拽的什么洋文?”
“书上写的。”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让她继续
小时候觉得无比漫长的路程,长大后开车几分钟就到了。
“二哥,刚子他爹,我是刘连秀啊。江奕他妈妈。”刘连秀倒是认识这几个老人,每次出来打酱油都能看到,辈分高的还得尊称几句。
看到是刘连秀回来了,众人纷纷张口议论起来了。这两年村里的话题最多的就是她们家了。
“守义家的?好啊好啊。”蹲守的老人还是那几个,只是少了一些老去的。
“好什么好啊,家里面一个动手的都没有,也就剩下两个喘气的,外加两个淘气鬼。”这是没有了后代供差遣、权力降低了,所以感到不忿。
“都在家里也没活干呐?”有个老头感觉这样说不太好。
“家里的地还不都是在那儿闲着呢?”
“现在不是都用了手扶拖拉机了吗?等你以后干不动了,还可以用联合收割机,人家油门一踩,还不是比你强多了?”
“那也没有咱们一锄头一镰刀地那么精细。要是以后都用了这些收割机,一亩地打的粮食肯定下来,以后那么多人哪儿能养得活?”
江奕知道这些老顽固的想法。他们熟悉的场景被打破了,自己施展能量的环境就丢了:“美利坚那边的农民,一家就能种四五千亩,咱们村这不到五千亩的也就是一个家庭的工作量。以后你们闲下来了可以到处逛逛。”
“都不种地了,他们哪儿来的钱去吃饭?”
“咱们村出去的都去卖东西了,男的当保安和仓库管理员。江树平两口子现在就是仓库的主管了,一个月好几百,还要你这一年挣个四五百的田地?”有人看出刘连秀的脸色不太好了,赶紧出来打个圆场。
“钱少挣点儿,一家人热热乎乎地多好。唉!”
“小奕,你去问问他们家外出的亲戚,要不要回来。他老人家说得也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出去。”刘连秀面不改色地小声向江奕交代了下来。
“守义家的,你可别跟他这个老磨叽一般见识。真要是把他儿子儿媳妇整回来,老磨叽一天都过不下去。光他儿媳妇一天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江奕总算见到了一个明白人:“大哥,你家这孙子孙女现在多大啦?”
“一个九岁,一个十二了。”
“他这个孙子可是两个个千金呢,超生罚了两千。”
老人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就开始抱怨起来了:“现在也不知道都在干嘛,一天到晚抱着书念那些鸟语,连玩的时间都没有了。”
“人家那是俄语,你哪儿能听得懂?我家孙子念的日语我就懒得过问,你就别再烦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这些小孩子一个个皮得很呢,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撵不上他,要是以后长歪了可别怪我。”说到自己的烦心事儿,比刚才的老头也强不到哪儿去。
这话是没法进行下去了。
江奕本来想让刘连秀体会一下被人感激的味道,没想到迎接他们的却是这么多“城市化”后遗症。
看到刘连秀的脸色不太好,江奕犹豫了一下才问:“咱们要不然就回去吧,农村太脏了一些。”
“有什么脏的?你还不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好不容易拿到了家里的钥匙,走了进去才发现自己家里已经彻底地荒废了。
直系血缘全部走出去后,只有江正柏的妈妈有空就来窜窜门、收拾一下。不过房顶的蜘蛛网还是太密了,或许是打扫不到。江奕和江采兄弟俩住的配房更是堆满了杂物。
刘连秀看着院子里的两块小花园长满了草,心疼地说:“小奕,以前这里的花都是你每天浇水、去虫子,还搭了几个架子,可惜了。”
“那几个架子也倒了。那时候太傻了,我看了动画片《葫芦娃》,就想着这些小葫芦藤能结几个葫芦娃,一个喷水、一个冒火,谁不听话我就派葫芦娃上去揍他们。”
“哈哈哈,怪不得大热的天在架子下面看书、也不怕蚊子咬着。”刘连秀笑得都快站不直了。
“直到高中毕业···就是今年以前,其实我一直都以为会有的。”农村的孩子一直都有两种教育,一种是农村的有神论,一种是学校的无神论。
在这种“二元制”教育冲击下,晚熟的江奕到了大学阶段、只接受一种体系的教育后才算是真正统一了信仰。
就让这些儿时的记忆成为永远的记忆吧。
“那个老人家说的也对。有些东西,离开了这个地方就再也回不来了。小奕,有时候我感觉你还是以前傻乎乎地多好玩。”
“刚刚说了路边的老头得了便宜卖乖,我看你老人家也差不多。”江奕一句话没把刘连秀怼死。
“看看吧,要是以前你听到别人说你,你肯定是‘哼’一声再把那些人骂回去,”刘连秀一边数落着江奕,一边两手叉腰学着江奕的语气,“谁说的,你让他站出来。”
“我会叉着腰跟人顶牛吗?”
刘连秀也发现自己表演过头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你先听我说完。”
女人发现自己的逻辑问题之后,就是打压那些“提出问题的人”了。江奕只好听她继续数落。
“小奕,钱是赚不完的。等到忙得大家都没时间花钱的时候,赚这些钱还有什么意义?”
刘连秀是自己回来一场最大的受益者,也是江奕最大的牵挂。如果刘连秀都不认可自己,那我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我是不是成了那个“望远镜式的爱”?只能看到远方,照耀不到自己的身边?江奕第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你也别难受。大家都知道你是为了所有人好。”刘连秀劝着江奕。
这个儿子是她从小到大看着长起来的,也是她一生的心理寄托。在对自己丈夫多次丧失信心的时候,正是这个老实地有些傻乎乎的儿子给了她继续下去的勇气。
江家屯村民的祖坟集中在村西南角。
江奕开过了好几次才找到具体位置。他没想到以前用脚丈量的这片土地竟然用不了一脚油门。
上坟是农村的一件大事,可是这次刘连秀没有人江奕之外的任何人跟着。
“你们老江家上辈子可真是做了不少好事啊。今天就让祖坟上多冒点儿青烟。”
刘连秀一边念叨着,一边就把带来的纸钱全部堆起来、点着。
她也不让江奕帮忙,自己就把纸钱全部按照顺序摆开了。
看到堆起了的厚实的纸钱,江奕吓了一跳。他只记得爷爷辈的,更高的就完全没有记忆了。
火趁着酒精烧得很旺,一缕烟袅袅上升,仪式感很强,刘连秀一下子就被触动了:“小奕,你先去车里坐会儿,我陪着你爷爷奶奶说几句话。”
“前两天一边剪纸钱一边嘟囔了那么长时间,还没说够啊?”江奕知道现在的刘连秀最不好惹,他一边纳闷一边赶紧跑开了。
刘连秀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爹、娘,你们一定要保佑你们这个小孙子。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十天半月地就要去医院打针吃药,我带着他带得可苦了。可是他现在一下子这么能干,可千万别是报了恩就要跟你们走了啊!”
说完后,她虔诚地跪在坟前,双手合十拜着,仿佛她真的担心这一切都是虚幻的、短暂的,又仿佛她的公公婆婆能够听懂她的意思,能够实现她的愿望。
哭了一段时间,她又忽然在笑着:“现在家里情况可好了。你们儿子也乖乖地听话、到外国去做生意,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二五不着调;你们大孙子也没那么倔了,听说还找了个漂亮媳妇;你们大孙女现在跟着江守义,听说也听话多了,不像以前那样不喜欢这个家。就连那个以前跟我不亲的二女儿,现在也知道我是为她好了。”
笑了几分钟,给公公婆婆各自点上了一支烟,浇了两瓶好酒,每次郁闷的时候就抽根烟,麻痹一下自己;太难过的时候就喝杯酒,选择性遗忘一些。
给自己也抽上一支香烟,思绪开始飞扬着。不知道是不是烟卷把她的思绪放飞到了无数个煎熬和辛苦的夜晚,那时孩子们都睡着了以后,她一个人闷着头哭泣的场面,于是笑又转为哭:“唉,以前每次都是来跟你们埋怨江守义的,让你们两个老人在下面也不踏实,以后我不再抱怨了。我这辈子是真的知足了,世界上哪儿还有比我运气好的儿媳妇呀?”
那一刻,她似乎真的回到了二十几年前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嫁过来就有些委屈,加上自家没有亲兄弟,在农村就是“没人撑腰”的代名词。
方寸祖坟逐渐成了她发泄委屈的地方。哭过、骂过以后,想想家里几个年幼的孩子,生活还得过。这一次,她难得地报出来件件喜事儿。可是每次报出的喜事都会牵连出过去的更多痛苦。
“这次我也出国去找江守义了,还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来呢。下一次,一定让江守义,让江奕和江采给你们修一个大的坟墓!”
江奕被撵得远远地,躲在车上睡会儿觉。刘连秀的世界太苦、太孤独,即使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也没有知晓太多。
这一次,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上一会,跟往事干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