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菲凡本来只是想旁观一下,探查一下江奕究竟在做什么。可是她看到江守义那一刻,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你是韩成斌家的闺女吧,我听江奕他妈妈说起很多次了。”江守义虽然没见过韩菲凡,可是他对韩菲凡的印象好像还不错。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的。只是韩菲凡并不确定这是不是看在自己老爸的面子上,才故意恭维这么几句。
江守义本不想见倪总工,可是江奕非说这是个技术大拿,需要拿出来最大诚意。
其实是因为江奕不好意思再独自见倪总工。上次见面的时候,名义上是为了迎接罗铮,其实是为了给倪总工制造麻烦,没想到很快就把他们的矛盾激化了。
只是倪总工并不知道,或许他总是以善意的想法来揣测这个愣头小伙子。
“总工,罗铮没来呀?”江奕特意提起过倪总工的徒弟,他清楚有些知识分子不好意思谈得太直接,尤其是涉及阿堵物的时候,这时候需要有一个人——让他无限信任的人——才好出面。
“他现在忙着开发万门机,就不用再打扰他的进度了。”倪总工这次单枪匹马过来,估计是想谈得更深一些。
连自己的爱徒也没带,而且罗铮并非有事来不了。
难道他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到这里,涉世未深的韩菲凡也知道李启山的计谋得逞了。
人家这样孤身一人前来,不要中间人传话。要么今天什么都不想谈,要么就是一次性敞开了谈。
人家大老远地从燕京跑过来,可不仅仅是为了帮你做一次供应商大会的评委吧?
“公司总裁已经离开了香江子公司,以后常驻燕京支持工作,而且···”倪总工稍微犹豫了一下,这才继续说到:“我已经提交的大规模集成电路设计中心计划没有获得通过。”
倪总工三言两语就把自己遇到的问题说清楚了,让韩菲凡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谈判还没开始呢,你先把自己的后路封死了,江奕现在是你的对手呢!
江守义呵呵一笑。他现在理解为什么江奕一开始并没有告诉自己什么事情,而是简单地交待了自己一句“他有什么想法你就答应就可以了”。
对手就是一个毫无心机的人,唯恐对方吃亏,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交出去。既然这样,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倪总工,我儿子——就是江奕——都跟我说过了,你做的事情都是大事,你要干什么我们都支持,钱多的是,只要能用在正道上。”
江守义一开口,倒让倪总工有些无所适从。就好像自己拿出了对价,结果对方却没有一个靶子让自己攻击一样。
什么都支持,那就是什么都不用谈了?
韩菲凡也在纳闷:这两边都怎么了?一个是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自己的弱点,一个是毫无保留地支持。双方都没有聚焦,后面还怎么谈?
“倪总工,我爸的意思是以后请您主持任城的半导体研究院,其中的主要职能就是芯片设计、生产,和您说的大规模集成电路设计中心异曲同工。当然,如果后面还有其他研究项目,您也可以提。”江奕不慌不忙,有了江守义出面,自己最起码可以不被对手公司盯上。
至于江守义,人家过几天就回莫斯科了,才不害怕被人盯上呢。
江奕这么一说,倪总工终于放心了: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嘛,要不然别人答应地太宽泛了,以后自己都不好去找他们逐项落实。
“另外,我们还打算研发CPU、打印机、操作系统等,希望倪总工能够担起一部分职责。”江奕在几个月前就提起过这些技术,而且这都是倪总工已经起步并且有标志性成果的,除了操作系统。
“打印机的专利已经申请了,而且是以公司的名义,这方面的技术我很难带过来。”倪总工知道江奕的意思,可是自己不能放弃底线,所以他还是没答应这些。
“张厂长是不是可以介绍一下你们的计划?”
北方光学张厂长这时候才知道自己参与谈判的原因,这是他却有些犹豫:“江老板,这是我们公司的最高机密···”
他连名字都不愿意透露,唯恐说出一个字会被人按图索骥一般。
韩菲凡一下子认出了这个戴眼镜的。在登泰山的时候,张厂长就出现过,也是在他出现后,江奕消失了两个小时。当时没多想,现在看来江奕应该是不声不响地又去干了一件大事。
“倪总工不是外人,他有自己的原则。”柯达在1991年机试制成功了世界第一台数码相机,即使乐凯和北方光学要秘密研制,对倪总工这样的技术人员保密也没什么必要。
张厂长这才放心下了,简单描述了自己正在推动的研发项目:“我们正在开发的数码打印机、数码相机研发项目,应该说遇到一些困难。由于有了乐凯的加入,我们对色彩多了一些解,也有了更多地销售渠道,只是对于如何让传统相机进入信息时代,说实话我们还没有多大把握。”
“申城光学所有一些相关的研究成果,我建议跟他们合作,他们已经制作了光刻机,这方面的实力不小。申城的光华大学也做过芯片设计方面的课题,可以与他们联合进行集成电路开发。”倪总工一句话说出,其他人还好,江奕被他唬住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华国也曾经制造了光刻机。在他的影响里从来没有这么一回事儿,所以他甚至没有让人收集相关的信息。看来倪总工确实能让华国的芯片产业少走很多弯路。
“倪总工,你说的这些都没有问题。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什么要求?”江守义听得也有些云里雾里,既然决心要来,怎么只谈干活不谈待遇的?
“我以后不再组建学术类的研究院,而是希望走市场化路径,所以考核方面要按照市场化的模式;
“另外,孙祖希在星岛负责设计专用芯片,也就是ASIC专用集成电路,我希望他们那个团队能够集体加入,我负责带团队设计CPU;
“国内芯片领域在设计层面与国际水平相比,并没有太大差距,而在芯片制造工艺、材料、装备和设计自动化工具等方面,国内水平与国际先进水平还存在一二十年的差距,所以希望能够在制造方面加大投入;
“操作系统方面,其实我还没有涉足很多,希望能够重新组建一支队伍。”
“倪总工,你刚才提到的芯片制造、操作系统开发,都需要很大的投入,这些方面能不能先引进发达国家的技术和产品,我们现在集中力量把前面几项研究做好?”看到江守义这么大大咧咧地许诺,吴江元有些坐不住了。
虽然他也主张华国要有自己的技术,不过他更清楚华国现在实力不足,能把核心技术拿在手上就不错了,想要做到把整个链条都控制在自己手里,成本就太大了。
“八十年代已经证明了‘造不如买,买不如租’路线的缺点。一个典型的案例就是我国的航天事业,刚开始国外不给技术的,因此我们只能自主研发,才有了目前的世界先进水平。可是与之相比,我们国家的航空领域就差一些,根本原因就在于航空业有一种流行观念,很多人寄希望于搞合资公司、用市场换技术。结果呢?”倪总工与吴江元本就相识,可是在涉及路线方面,倪总工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后者。
“金山公司的软件开发能力在国内首屈一指,我们也在跟他们谈合作,如果可能的话,就让他们一起参与进来,只是操作系统在国内的推广可能没那么快。”江奕知道即使在三十年后华国的操作系统也没有大规模市场推广,难度可想而知。
“华国政府采购市场可以去争取拿,本国自己开发的软件、本国政府自己先用。每年政府采购的电脑,多了不说,几十万台肯定是有的,几年后肯定能提高到几百万台,市场规模相当于一个小国。”倪总工好像还担心吴江元等人不够重视,又强调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要不要独立开发操作系统,要看我们国家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如果只是做一个人口多、使用电脑广泛的国家,那就没必要开发操作系统;可是如果我们的目标是网络强国,那就必须把核心技术掌握在自己手里。”
“邮电大学的信息安全研究中心也说过类似的观点,他们说操作系统都有后门,一旦连接了互联网,就会有信息泄露的可能。看来操作系统要抓紧了。”别人不知道,江奕可是知道微软是怎么通过操作系统绑定一些软件,然后通过操作系统的垄断把浏览器竞争者赶出去的。
这样一个平台级别的产品,怎么能完全假手于人呢?
“没问题,你刚才说的在星岛的设计团队也都可以一起来,研究院的考核也都听你的。”看到江奕这么信任倪总工,江守义及时地站出来表态,一如既往地支持倪总工。
江奕前几个月就听倪总工说起过孙祖希,并已经委托人去调查过他。江奕发现这个孙祖希简直就是国际版的倪总工,孙祖希从1988年开始究带领ASIC(专用集成电路)研制组,借用星岛一些公司的实验室开发成功了5个ASIC芯片,用在汉卡、汉字激光打印机和主板接口上。
有了倪总工和孙祖希两人加盟,国内顶尖的芯片设计团队就尽在囊中了。
“芯片制造方面,现在国内最大的存储器生产基地就在任城,而且NAND FLASH存储器已经开始立项。”江奕没多说,这些也涉及商业机密,不过这些足够给倪总工以信心了。
江奕不知道的是,倪总工自始至终都没有透露一个重大消息:1994年6月,华国工程院首批院士名单将公布。这时候已经是四月初,有些消息传出,只是并没有最终确定。倪总工荣登首批原始之列,这本来是一个要价的极好条件,可是他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或许有江守义这种毫无原则支持的姿态,倪总工也没什么必要去说这些。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一个小时不到就谈完了。只有韩菲凡一个人有些意犹未尽。
不过,有些看似毫无瓜葛的点逐渐连成了线:比如,她曾经听到韩成斌说过信息安全研究中心,那时还没觉得有什么意义;再如她一直觉得江奕有些欺负人,欺负倪总工这个人诚实,可是现在想起来好像他只有到任城才能发挥最大价值。
倪总工这时候才想起一件事来:“吴主任,半导体研究院那里还请你···”
半导体研究院一直是吴江元的地盘,倪总工这时候忽然发觉自己踩进了人家的自留地,心里还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吴江元哈哈一笑:“总工,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交换机、移动电话那边的事情都不少,我还是想专攻通讯领域。”
韩菲凡趁着江守义跟倪总工告别的时机,悄悄地溜了出去。没成想江守义的余光非常厉害。
“小奕,真要结婚还是要跟那个对你好的人一起。你想对她好的人,只是你年纪小不懂事,不服输、放不下。”
江奕知道他有所指,可是吃不透他到底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江奕。
“我年轻的时候,你姥姥知道我跑了以后,死活不让你妈过门。你妈三天不吃不喝,才让你姥姥答应了她。所以,后来我才向你奶奶服软了。”江守义摸了摸耳朵上,这才发现没有了烟卷。
江奕也刚刚发现,江守义被刘连秀唠叨了这么多年,总算是不再烟卷不离手,虽然有时候为了场面需要还要抽一口雪茄。
他也是第一次听江守义谈起这些事情。
在他的记忆里,江守义从来不会谈起儿女情长的事情。一直到江守义去世,父子俩都没有说起过这个话题;他在想着一个问题:是不是因为江奕最近遇到一些困难,刘连秀又嘱咐他对江奕好一些,所以他才会提到这些事情?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为了孩子”改变这么多,包括这个“不顾家”的父亲?
“她那里···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江奕不敢继续问下去,害怕一不小心又踩到哪个雷区,将自己对上一代人的美好憧憬炸碎。
“她好像还不错,听说已经把公司的股份收购了一部分,再过两年的话,罐头厂就能变成她们几个人的了。”江守义也有些吃不准江奕的态度,两代人极少的感情交流毕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弥补,江奕愿意提起刘桂芬本身也是一个难得的进步:“没想到她们还挺厉害的,用银行的钱就能把股份买过来,我在罗沙都不敢这么干。”
“你说的买股份是不是用银行的贷款买了厂里的股份,然后贷款是用厂里的资产抵押?”江奕越听越不对劲,他真是担心刘桂芬会一不小心踩进那个美丽的陷阱里。
“谁说不是呢,我一开始还挺害怕的,可是她说没问题,地方都发文了,鼓励这么做。”江守义一点儿都不害怕,本来还想摆摆手的,想起江奕是自家人也就免了。
果然还是免不了时代的“试错”。听起来好像是市场化运作,因为个人是实打实地拿出了钱;可是实际上风险却还是在厂里,因为个人还不上钱时,银行会执行抵押的资产——厂里的资产。
罗沙国出现了大量相似的操作,那里叫作“红色经理”——也就是苏联解体前的厂长们——那一群人通过这种方式近乎免费获得了工厂的股份;善于起名的华国有个更好听的名字,管理层收购,也就是大名鼎鼎的MBO。
与罗沙国不同的是,华国在走向市场经济的时候有着稳定的秩序,所以在实施两年后就紧急叫停,虽然引发了大量争论。
很多企业主获得股份后急于洗白,将股份通过种种手段倒手、不可追;更有企业主尽快变现后出走,实现了快速致富。
可是,刘桂芬的第一桶金来自江奕,中间的瓜葛难以说清不算,今后出了问题也会让江守义难以彻底漠视。
“当初给她400万整体收购罐头厂,她不愿意欠这么多,非说100万就够了。没想到惹了这么多麻烦。”
如果是其他人出面,刘桂芬也就认了。可是唯独江奕对她最冷,导致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姿态放低太多。
于是,一个全资收购就变成了分步实施。第一步是江奕支持的资金,第二步就成了MBO,一只脚迈进了深渊。
“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应该没事···吧?”江守义原本就有些吃不准,现在听到江奕说得这么严重,心里更放不下了。
“听我们学校里的教授没说,国家已经在考虑停止这种做法了,而且有些不合规的做法还会追究。”
江守义既然能让明确让自己出面帮忙,那就说明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陈年往事或许真的过去了。
想到这里,江奕忽然觉得自己欠了老人家一些东西。
“爸,我去想想怎么给刘···阿姨帮帮忙。要不你去对付一下金山公司的吧。我跟他们谈了两次,一点儿进展也没有。”江奕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爱才”心理让对方有恃无恐,反正他现在对自己有些信心不足。
江守义虽然大大咧咧地,而且很多东西都不懂,可是他的运气却出奇的好,只要出马没有干不成的事。
不知道金山公司这次会不会吃这一套?
“不就是一个小公司嘛,干脆把它收购算了。”江守义看到江奕态度软化了,对于对付金山公司根本没放在眼里。
老人家开心地走了,这一次他肯定开心,又找到了“长辈”的感觉。
“我这是怎么了?”江奕苦笑了一声,以前看着不顺眼的事情,现在却逐渐能够接受,以前觉得正确的事情,现在也没那么自信:“那就帮他扫尾吧,免得一直这么欠下去。”
只是,该找谁去参与一下呢?
一想到那个曾经给刘连秀造成这么多麻烦的人,江奕就不想多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