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多吉领过来的是个叫格桑的中年男子,苍黑脸,身形消瘦,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腰间配了一把刀,不善言辞,步伐却有力,看上去身手敏捷。
他的身后跟着一匹瘦巴巴的骡子,用多吉的话说,村子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再牵不出第二头畜牲了。
叶栾华没说什么,只是将两个登山包挂到马鞍上,然后示意远志先骑上骡子保存体力,远志倒为难起来,已经背了行李的骡子似乎已经不胜重负,垂头丧气的模样。
多吉有点依依不舍,孩子的情谊没掺什么水份,情真意切地望着临行的旅人,远志平日里冷漠惯了,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叶栾华用力拍了拍多吉的肩膀,他绷紧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离别的惆怅。
当保罗说起要同行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意外,栾华瞥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想做白求恩吗?”
保罗哈哈大笑起来,解释道:“外面进不来,我就只好出去,而且一路上有个医生不是更好?”
“行李也不要了吗?”远志问。
“过几天还要回来。”保罗俨然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深情地朝山上的村落望了一眼。
“哦。”远志没有兴趣再去追问,却是不肯听格桑的话骑上骡子。
格桑见打点停当了,望了望天便吆喝几个人乘早上路。
刚刚走了一段路,远志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只好骑着骡子,感觉自己像阿凡提,有些可笑。
太阳在厚厚的云层时隐时现,照得人头昏脑涨,保罗和叶栾华徒手走在后面,看上去尚很轻松,一路还在不时交谈着什么。
起初的道路并不算惊险,但是一路都是泥泞,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路开始渐渐陡峭和狭窄起来,海拔也慢慢升高了,不巧的是,随着越来越向前,挂在半山腰的云雾也越发厚重起来。
果然只是转了一个弯,原本就聚在山头上的云层慢慢压了下来,头顶的太阳像一个白花花的茧,已经不那么刺眼了。
看上去似乎要有一场雨,格桑的步子也不由放慢了下来。
“这种天气哟!”格桑不由感慨了一声。
远志不得不下来步行,叶栾华故作轻松地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块,那石子跳过水渠,沿着路边滚了一段,然后落到下面的深渊里去。
保罗大得胆子探出身子朝头长望了一下,顿时吸了口凉气。
栾华用力踩了踩路面,路基松得仿佛随时会坍塌一样,他下意识地将一直靠外侧走的远志拉到了自己的身畔。
“手拉着手,小心山谷里的怪风!”格桑大声道。
因为精神的高度紧张和集中,当安全通过那段被称为最危险的道路的时候,三个人像虚脱了一样贴着山崖喘起粗气来。
“妈的,总算过了鬼门关!”叶栾华拍了拍远志的肩膀。
格桑黑黝黝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抹宽慰的神情,他嘿嘿笑了一声,又朝前迈开步子走了起来。
远志看了看表,已经走了整整五个小时。
太阳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云层压到了伸手就可以触到的高度。
“差不多快到了吧?”栾华望着不远处积着白雪的山顶,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
“还有一段路,加紧步子天黑前就能到了,”格桑顿了顿,又道:“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
“边走边吃吧!”栾华一分钟也不愿耽搁。
保罗耸了耸肩,指着已经湿透了的鞋子道:“让我倒掉一点水总可以吧!”
远志笑着靠着一棵树上,原来因为临时的决定,保罗的脚上还穿着一双藏民家里的布鞋,被刚刚水渠里漫到路上的水已经浸透了,又湿又滑,怪不得要哇哇大叫。
这一歇又是半个小时,再朝前走,便是森林了。
格桑依旧走在最前头,道路窄得像已经废弃了许多年头,新的马蹄印都找不到,就顺着这条道,居然走进了山里的浓雾里,像瘴气一样弥漫在树林里,湿得连睫毛上都沾满了水,一眨眼就像哭过了一样。
“我们是不是走到云里了?”保罗居然还有心思说笑。
“如果从山下看,我们倒的确是在云里走了。”叶栾华一本正经地回答。
格桑将牵着骡子的僵绳又收短了一些,警告道:“千万不要走散,走路小心!不要踩得太实。”
远志嘴上应着,实事上根本没有办法去辩别脚下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吸饱了水份的落叶上,发出嘎吱嘎吱令人不安的响声。
连蠢笨的骡子都不安起来了,一直轻轻搭着远志肩膀的叶栾华将手绕到远志的腋下,像搀扶行走不便的病人一样,远志并没有推辞,两个人像联体婴儿一样,并肩走在看不清前途的道路上。
“我憋不住了!”在这种状况下保罗突然嚷道,他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走在最前面的格桑。
“就地解决吧!”
“什么?”
“这会什么都瞧不见,说不定外面就是悬崖。”
“什么?”保罗惊呼道:“这条路你不是应该走过很多遍了吗?”
“这条路连马帮都不愿意走,平常也只是一些探险的人才走,我跟过一次,这是条近道,不然按我们的速度,天黑前出不去,这样就麻烦了。”
“该死哟!”保罗挠着他的络腮胡子。
叶栾华咧嘴笑起来。
“我到那棵树后面去。”
格桑无奈,示意保罗跟他走到一边去方便。
“不就是撒一泡尿!”叶栾华不满起来。
远志只顾着理顺自己的气息,没有理会他。
几米开外树枝晃动的声音,格桑和保罗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只有那头背了行李的骡子在一旁不安地喷着气。
叶栾华神情复杂地望着远志,在这片迷雾森林里,似乎一切都化成了一缕轻烟,只余他和他,连呼吸都像停滞了一样,只有骡子脖间铜铃发出的声音,穿透了浓雾,传送到不知名的远方。
远志也在看他,唇角带着一抹无奈的浅笑。
隔了一会,那骡子自顾自地朝一边走去。
“唉,这家伙只顾去找他主人了!”栾华骂咧了一声,赶紧过去拉僵绳,远志愣了一下,就跟了过去。
才走了几步,骡子受了惊似地撂起蹄子硬生生转了个方向,两个男人只管朝前走着,却都踩了个空,眼前一下子什么都消失,白茫茫的一片。
两个人贴着山坡滚落下去,树枝和尖锐的灌木把身体和脸刮得像火烧一样痛,但这样的痛苦没有持续多久,叶栾华就觉得后背重重地撞击在什么上,五脏六腑都像挪了位,痛得连脸都绿了。
远志趴在他的身上,方才似乎已经陷入了昏迷的男人因为巨大的冲击完全地清醒了,隔了片刻,咬牙支起了半边身体。
“摔到……底了吗?”远志问,一开口,才发现嘴角已经裂开,满口的血腥味冲着人几乎要呕吐起来。
“你醒了?”栾华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后背,顺势坐了起来,将远志扶起来靠到身后的岩石上。
“滚下山了吗?”
“好像是。”
“应该是滑坡吧,如果是悬崖的话早没命了。”
远志嗯了一声,再度开始急促地喘起气来。
刚刚出发时浓得化不开的水雾渐渐有了一丝光亮,因为一路下行穿过了湿气浓重的山雾,仰头可以看到一轮下弦月从躲在云后,只有模糊的轮廓。
“太阳还在呢,月亮也已经出来了吗?”远志为了确认是不是幻觉而眯细了双眼。
“天就快黑了,”栾华吸了口气道:“刚刚我们都没有发现。”
“哦。”远志轻轻应了一声,又问:“我们还活着吗?”
“你痛吗?”栾华问。
“嗯。”
彼此的狼狈情况令人始料未及,远志一手抚着胸部靠在一边,半眯着双眼,斜斜地瞥了一眼眉骨正冒着鲜血的叶栾华,连扯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里没……骨折吧?”栾华神情紧张地伸手轻轻按了按远志搭在胸口的手。
远志咳了一声,摇了摇头。
在确认了彼此暂时的安全之后,叶栾华舒了一口气,身体下面的岩石又湿又冷,抬头朝边上扫视了一圈发现,这面山坡的徒得根本没有办法依靠自己力气攀爬上去,仰起头只能看到在头顶处的灌木丛,还有滴滴嗒嗒地积水落下来。
栾华摸了摸冲锋衣的口袋,掏出一支许久没用的手机,电池还很充足,信号却依旧一格也没有。
“喂——格桑在吗?”叶栾华扯着嗓门吼了一声。
山谷里的回声过了许久才传过来,然后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只能在这里等。”叶栾华自言自语了一声。
“离谷底近吗?”
“啊?”
从一开始就一直以为以后已经滚至谷底的叶栾华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不由再仔细地打量起供两人藏身的光秃秃的岩石来,沉默了许久,才尝试着将半个头探了出去。
的确是一面新的滑坡,和深不见底的山谷几乎成了垂直,许多植物的根茎□□在外面,还有几株零星的植物依旧抓紧着原来的土地,从山体里钻出来顽强地生长着。
当视线差不多看到头的时候,有一条深灰色的像是在流动着的东西往更远的地方延伸着。
他揉了揉眼睛,当确定那是一条河流的时候,几乎一头裁了下去。
“下面应该……是条河!”
远志怔了怔,似乎想确认似地朝外面挪了挪,然后又放弃了。
叶栾华吸了口气,因为寂静,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冷笑了一声,虽然很不合宜,但却从狠不得唱一句:事到如今,我命休矣。
“离上面远不远?”远志问。
栾华转过身,靠到远志身畔,没有回答,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处境,原来是两个人被一起卡在了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让我歇一会,等明天有人来搜救的话再呼救吧。”远志闭起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