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报?
裴道珠只想笑。
她不求阿父能像其他女孩儿的父亲那样,替她们遮蔽风雨让她们衣食无忧,可是起码,起码要把她看做一个人吧?
而不是……
随意送给别人的物件儿。
她注视着裴茂之,突然凉薄地笑了一下。
这一刻,什么规矩礼法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脆声:“既然阿父那么喜欢九爷,何不干脆自己去以身相报?阿父不要脸面,我却还要脸,九泉之下的先祖,也都要脸!”
她说完,寒着俏脸,转身往闺房走。
没走出两步,背后传来男人暴怒的咆哮:
“裴道珠,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我女儿,你的命都是我的,你还敢给我甩脸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砰!”
一声闷响。
裴茂之捡起丢在地上的木屐,狠狠砸在了裴道珠的后背上。
裴道珠一个踉跄,后背火辣辣的疼。
顾娴连忙上前:“阿难——”
裴道珠双眼通红。
数年来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
她推开顾娴,转过身,恶狠狠盯着裴茂之:“看不起你又怎样?!你有哪一点值得我看得起?!整日酗酒夜不归宿,好赌成性输光家产,动不动就对妻女拳脚相加,这样的父亲,我为何要看得起?!”
她读过《孝经》。
也学过礼义廉耻人伦纲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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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阿父,实在令她失望透顶。
裴茂之也是呆住了。
这么多年来,他在府里一向呼风唤雨唯我独尊,还从没有被妻女顶撞过!
他自觉颜面受损,面颊滚烫。
他猛然站起身,怒喝道:“好你个孽女!你的命都是我给的,居然还敢忤逆我!我今天就打死你,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他抄起一根木棍,不管不顾地打向裴道珠。
“夫君!”
顾娴和康姨娘花容失色,连忙上前拦人。
可两人都是深闺弱女子,哪里是裴茂之的对手,轻而易举就被推倒在地。
木棍重重敲击在裴道珠的身上,发出一声声可怕的闷响。
裴道珠蜷缩在地,死死抱着头。
她已经十六岁了。
别家的女孩儿,享受着锦衣玉食仆婢成群的富贵日子,在家族的安排下与高门郎君订婚,甚至有些已经风风光光地出嫁,成了一府主母。
可她呢?
她在外面被萧衡欺负,回到家,还要被父亲打骂羞辱。
家族给不了她前程,也给不了她体面。
她的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去挣。
只是……
凭什么呢?
凭什么有的女孩儿活得那么轻松,而她就要如此辛苦?
她也想有人宠爱。
她也想无忧无虑天真单纯。
周身疼得厉害。
心也疼得厉害。
这一刻,裴道珠泪如雨下,委屈到了极致。
视线渐渐模糊。
她孤零零抱着自己,终于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
顾娴守在床榻边,见她醒了,连忙关切问道:“可还疼?”
裴道珠支撑着坐起身。
她如小时候那般,依赖地钻到母亲的怀里:“阿娘……”
顾娴抚摸着她的脑袋,心疼的红了眼睛。
裴道珠缓和了情绪,闷声问道:“谢家的事……怎么样了?”
提起谢家,顾娴的眉宇间又添几分忧愁。
她道:“黄昏时谢家来人,把你阿父抓走了。说是谢麟那孩子醒不过来的话,要叫你阿父偿命。”
裴道珠仍旧埋首在她怀里。
也不知怎的,明明出事的是她的阿父,可她竟然无动于衷。
不仅连半点儿心疼都没有,甚至……
恶毒地盼望,他永远别回来。
她在黑暗里,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她果然不是个好姑娘。
顾娴又安抚了片刻,见她情绪稳定,于是柔声道:“厨房里热着粥,我去端给你喝。”
裴道珠拉住她的袖角。
她抬起眼睫:“阿娘……与他和离可好?”
她有一座小宅院。
她手上,还有许多银钱。
她养得起阿娘,也养得起康姨娘和两个幼妹。
顾娴怔愣许久,失笑。
她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哪有妇道人家主动要求和离的,传出去多不好听?如此离经叛道,也会影响你和妹妹们的婚事。阿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只盼着我的小阿难,能嫁到一户好人家,能有一位疼你怜你的好郎君。如此,阿娘虽死无憾。”
灯火葳蕤。
妇人的眼睛,比月色更加温柔。
裴道珠鼻尖酸涩。
她目送母亲离开闺房,更坚定了要双亲和离的心思。
她不认命。
她的阿娘,也绝不能认命。
……
北国的六位大臣,死在了建康。
两国激烈交涉时,裴道珠忙于处理府上的事。
她不打算救裴茂之,只是表面上却还要做足功夫,让自己在外人面前,看起来是个孝顺的好姑娘。
世人最重孝道。
若是以孝出名,将来说不定能成为她高嫁的砝码。
她拿了几盒人参鹿茸,径直前往谢府。
谢府厅堂。
谢夫人沉着脸端坐在上,谢家的婢女们也没有好脸色。
裴道珠坐在堂下,手帕掩面,哭得花容失色:“是我阿父一时糊涂,失手打伤了世子爷……世子爷一腔热血,实在可怜。晚辈今天特意来探望世子爷,想为奴为婢照顾世子爷,以减轻阿父的罪孽。”
她衣裙素雅,发髻上只簪着一根简单的银钗。
哭起来楚楚可怜,仿佛下一瞬就会晕过去。
谢夫人也是有女儿的。
见裴道珠哭成这样,心底不禁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建康城的女郎们,总说裴道珠这不好那不好,可她瞧着,这孩子倒是个孝顺懂事的。
她缓和了脸色:“你父亲是个混账东西,你何必为他求情?”
“再混账,也是生我养我的父亲。”裴道珠啜泣,“父亲常年酗酒身体不好,求夫人放他回家,让我留在谢府替他赎罪……”
女孩儿情真意切,满满都是对父亲的孺慕。
令人闻之动容。
谢夫人又是一阵唏嘘。
建康城难得有这么孝顺的姑娘。
生在裴家,可惜了。
她道:“事情是你父亲犯下的,你不必当他的替罪羊。你来探视阿麟,也算有心了。李嬷嬷,领她去阿麟房里看看。”
裴道珠擦去泪水,朝谢夫人行了个退礼。
谢家是书香门第。
可谢麟居住的院子里,却摆满了刀枪棍棒。
裴道珠怀着好奇,随李嬷嬷穿过游廊,一路来到寝卧。
屏风后的床榻上,赫然躺着一位俊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