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哐当当——”中年男人手里握着的锅盖,突然就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阵响亮而又刺耳的声音,站在他身后的人们在听见这一响动之后,更是止不住地一阵颤抖。
在这锅清水展露无遗之时,所有人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原本以为,这群高高在上的科学家也和贵族公爵老爷们一样,待在温暖的楼房里,享受着美味佳肴,山珍海味,只留他们在寒风和饥饿中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但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
也许,真的就和普罗列夫自杀前说的那些话一样。
这些研究员们……他们宁愿饿死自己,也绝不会吃掉这里的任何一颗种子。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作物,对他们来说却重于泰山,重到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将后人生存下去的希望保存下去。
“……”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失去了演讲时的热血喷张,他偶然间看见灶台的边上有一扇破破烂烂的木门,北风吹动着门上的烂木条,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男人无所适从地走向了那道木门,与身后的难民一起,步伐沉重地迈向了研究所的后院。
“咵哒——”破旧的木门甚至经不起男人的轻轻一推,整道房门直接脱离了门框,重重地甩在地上,变成了零零洒洒的木屑和木条。
时值上午,朝阳早已缩入云中,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朝屋内的人们迎面扑来,七上八下地沾在饥民们的脸上。
而当难民们踏入研究所后院时,他们才发现了这一隐秘地块儿的“别有洞天”。
这是研究员们自发开垦的菜地,而光秃秃的耕地里早已没了一丝绿色。
在菜地的墙边,屹立着一排新修的坟墓,青黑色的墓碑上披着薄薄的一层冰霜,闪耀着晶莹透亮的光。
丹妮娜:“他们……都是为了保护良种,而活活饿死的研究员。”
萨伏伊搀扶起气喘吁吁的丹妮娜,走在饥民们的身后,她用手指了指这些简陋的墓碑,黑色的眼眶中依旧饱含泪水,“你们刚刚在伙房里看见的,就是他们工作一天后的一日三餐,那些甘蔗渣和玉米秆,是从草料场搬过来的……他们甚至还得不到黑面包吃,因为他们将自己的份额和救济粮票,捐给了城里的其他难民。”
“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要这样……”萨伏伊的身上沾染着一块儿又一块儿的血迹,实际上,正是因为丹妮娜不休不止的恳求,她才会忍住难以克服的恐惧,把丹妮娜扶到这里。
“学姐学长们觉得,草料场运来的这些饲料,已经足够全研究挺过围困了。”丹妮娜的抽泣声仍未停歇,“所以……他们自愿捐出了自己的粮食配额,只求能多救活几个人……”
“……”
“怎么……可能。”中年男人注视着墓碑上的积雪,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
或许在他的眼中,乌萨斯绝不会存在丹妮娜口中的那些舍身忘我,无私奉献之人。
这本该是一个扭曲人性,粉饰黑暗的国度,新贵族的肮脏毛孔里注满了平民百姓的血汗,利益与欲望催生仇恨,歧视与争端司空见惯,每个人都像是角斗场里的待宰牲畜,为了那点儿少得可怜的粮食,竭尽全力地相互屠戮。
在他的基本认知里,人,只有在保证自己能够生存的情况下,才会谈论道德,才会讲求贡献。
但是,眼前这一排明晃晃的墓碑,还有过道里尸骨未寒的普罗列夫,却彻底颠覆了中年男人对乌萨斯的现有认知。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今天这种局面,却只感觉有一股无形的精神力量,遏制住了自己对食物的无尽渴望,甚至让剧烈无比的饥饿感都消沉了半分。
“都……散了吧。”男人有气无力地对身后的人群说道,“除了人以外,这里……已经没什么可以吃的了。”
接到命令的人潮,开始在风雪的消融下自觉退去,饥民中的有些人甚至已经泣不成声。
很多人摇了摇头,咬了咬嘴,像是一只灰头土脸的老鼠,夹着尾巴离开了拉耶日塔研究所;有的则朝面前的坟墓深深地鞠了一躬,嘴中念叨着教堂晨会时的祷告之词;更多的难民则自发组织了起来,他们在这一排坟墓的最右手边,挖出来一个刚好放得下人的深坑,并将普罗列夫所长的尸体放入其中,埋上泥土,最后立起一块儿相对平滑的石头,由研究所幸存的唯一一名研究员:丹妮娜小姐,用墨棒写下了墓碑的墓志铭。
“所长:列夫.达维多维奇.普罗列夫”
“1075年10月,死于自杀。”
萨伏伊站在丹妮娜的身后,看着她跪在这方新墓之前,颤抖着手写下了上述的两行字词。
卡特斯伫立在后院中央,天空散发出的白光,铺洒在她肮脏破烂的薄棉衣上,惹得她寒颤不断。
霎那间,一种空虚和恍惚感油然而生。
萨伏伊来到那排墓地前,像是走马观花的游客,观望着墓碑上,那些歪歪扭扭的碑文。
“花生专家,经济作物部初级研究员:阿列克谢.施坦琴科。1075年9月,死于他的写字台。”
“图书管理员:海因茨.维克托维奇。1075年9月,死在他的被褥之中。”
“燕麦收藏负责人,粮食作物部初级研究员:莉莉娅.罗蒂娜。1075年9月,死在对种子仓库进行例行检查的路上。”
……
……
萨伏伊数了数,整个后院,加上今天新增的这一尊墓碑,一共有十二尊墓碑被紧凑地放置在院落的水泥墙边。
头顶薄雪的它们,像是栖息于此的鹤群。
守望着子孙后代们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守望着自己毕其一生的信念和理想。
也守望着隐藏在那墓碑冷峻外观下的,一颗颗温暖而勇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