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花

当浓郁的魔息涌入昏耀体内时,兰缪尔忽然理解了魔王此前的执意前行。

魔息也好,法力也罢,这些能量天生在血液里奔流,虽然可以通过修行令这份能量变得更加强大,却不能无中生有。

这也是神殿的长老们,不得不将射杀魔王的重任交给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的原因。天赋这东西,比不过就是比不过。

气人,但没办法。

而兰缪尔那一箭射出去,不仅断了魔王的盘角,还掠夺了他的魔息。

可以说,昏耀的确几乎被废了。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魔王在认命和搏命中选择了后者,并且在接下来的无数选择中,每一次选的都是后者。

孤身潜入大魔的领地,夺回蜜金羽箭;在追杀下不要命地逃亡,宁死也不回头。

一切都是为了此刻:抵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将蜜金中的魔息纳入体内。这才算挣回了可供自保的力量和再起的希望。

兰缪尔静静地听着背后的雨声。

山洞深处,昏耀的神态有些痛苦。失去右角对他的影响很大,在虚弱的状态下纳入魔息并不合适。

但是大雨耽搁了逃亡的速度,雨停之后,魔族的追兵很有可能会卷土重来。他已经在为下一场恶战做打算。

魔王有一个骄傲到嚣张的灵魂,兰缪尔心想。如果这样的魔族成为了王国之敌,他并不怀疑长老口中的横尸遍野的情景将会出现。

已经第六天了。

长老们说,他必须在七天之内回到人间。

算上从这里回到结界崖的路程,他必须在今天之内做出决断——到底要将眼前这个小魔王怎么办才好。

“魔王。”

兰缪尔忽然开口。他斟酌语气,试探着问:“你知道‘人类”吗?”

昏耀睁开了眼:“人类?你连人类都不知道?”

兰缪尔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他不擅长撒谎,说话忍不住磕绊:“我……听说过,我……”

魔息在身周萦绕,少年魔王意味深长地冷笑起来。“人类啊……”“那是这世上最该死的东西。”

兰缪尔的声音窒住了。

一股寒意恶毒地爬上后背。

“你……”

“你觉得,人类该死?”

不要,神子在内心静静地祈求,不要承认。别变成邪恶的魔鬼,你明明不是的。

废话。”昏耀低哑地咳了两声,他垂着眼望向那支沾血的蜜金羽箭:“这支箭就是人类射来的,你不是好奇我的断角吗?我的右角断在人类的箭下。

兰缪尔浑身的血都冷了。

他盯着昏耀手里那枚蜜金羽箭,感觉自己的某些无形的部分正在一片片碎掉。努力了许多次,才挤出干涩的声音。

“你是……因为……”“人类伤害了你,所以才憎恨人族的吗?”

此刻,兰缪尔无疑已经县在崩溃的边缘。如果昏耀说了“是”,他或许会直接跪在魔王面前坦白一切。

他会说,我就是那个射断你的盘角的人类,对不起,你杀了我吧,或者尽情折磨我。一切全是我的罪恶所致,别恨人族,别伤害无辜的人类。

但昏耀却说:“当然不是。”

他已将自己的魔息收拢完毕,于是将蜜金羽箭收起来,斜眼看向小劣魔:“没有一个魔族不觉得人类该死,除了你这种傻子。

“你叫我魔王,那你知不知道,魔族为何尊崇魔王?”

兰缪尔浑浑噩噩。

“……因为,魔王很强大……”

“错,也有的魔王实力平平,连强悍的大魔都打不过。”

“之所以魔族尊崇魔王血统,是因为……魔王的魔息,是深渊里唯一可以撼动迦索结界的力量,是魔族去往人间的唯一希望。

说着,昏耀又冰冷地笑了。但他的眼底没有任何快意,只有压抑的仇恨。

“如果我能活下来,迟早有一天,我将打开迦索的结界,令人族的鲜血汇聚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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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犯了错,兰缪尔心想。

仅仅因为看到了魔王对待族人的善的一面,就以为魔王对人类也会是善的。

天色阴暗,黑压压的雨幕覆在山洞之外。

但他错了,兰缪尔想,神殿的教诲纵使有些片面,结论却正确。对于人类来说,魔王正是恶魔的化身。

而他竟然质疑圣训,质疑比他

多活了几十年甚至一百多年的长老们,疑神疑鬼了好几天。世上不会有比他再愚蠢的神子了。

大雨带来降温。之前捡来的树枝烧完了,狭小的洞窟里变得湿冷。

或许是强行吸收魔息的副作用,昏耀又开始发烧。这次兰缪尔没有动,既没有紧紧抱着他为他取暖,也没有用叶片接来雨水给他喝下。

兰缪尔不否认,自己对这个坚韧的魔族少年有些好感。但那点个人的情感,与整个王国千万子民的未来相比,就像一滴水和一片汪洋。

他想:我要杀死魔王。

“今晚你守夜,不准睡。”昏耀闭着眼说,如果有异样的动静,一定要叫醒我。

兰缪尔敷衍地“嗯”了一声,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他又想:真的只能杀死了吗?现在的魔王还没有伤害过哪怕一个人类。

……干脆抢回那支蜜金箭,把魔王的魔息全都夺走,打断手脚带回人间养起来好了?这个念头在兰缪尔脑中闪了一秒,就被掐断了。

魔王怎么可能忍受这种羞辱呢。被最痛恨的仇人欺骗,又被带到人族的王国囚禁起来?昏耀肯定会拼死反抗。

如果反抗成功,就是自己的心软导致了放虎归山,他对不起他的子民;如果反抗失败,并且永远失败,那对魔王来说……也太过残忍绝望了些。

还是杀掉吧。

兰缪尔站了起来,在雨声中走到了魔王身前。

昏耀疲倦地靠在石壁上,喘息沉重而滚烫,明明手脚冰冷,额上却全是虚汗,灰败的唇已经干裂到渗血。

这样反复的发病,像是要活生生烧干他的生命。

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声音,还是某种野兽般的本能令他察觉了异样。魔王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他目光涣散地看了许久,认出站在面前的那个傻傻的小劣魔,就放松了些,沙哑地说:“水。”兰缪尔的心脏突然难过地抽疼起来。

他还是去接了点雨水,把昏耀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慢慢喂他喝下去。

昏耀低声说了些什么,兰缪尔俯身,听见“明天”“雨停”之类的词。

魔王还在想着继续前行。

“为什么。”兰缪尔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颤声问,

4;魔族这么恨人族呢。

神子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答案。

或许这就是答案,他们本就是最无可转圜的敌人。

兰缪尔将魔王放回刚刚的石壁上,站起来后退两步,重新下定了决心。

他拔出那把短剑。

“……很久以前。”但魔王忽然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神没有焦距,声音很轻:“部落里……最老的祭司告诉我……”

“我们的头顶,就是人类居住的地方。”“那里有肥沃的大地,没有火脉和寒冬,到处生长着食物……”

昏耀已经看不见了。

死亡的阴影渐渐笼置在这个少年的眼睛上,但另一种微弱的光芒从他的眼底升起来,越来越亮。就像是要与死神抗争那样,他睁大眼睛,不停地说下去。

“在那里,就算像你这样……又弱又蠢,什么也不会的家伙……也能填饱肚子,穿暖衣服。”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人族的少年神子、未来的圣君,正站在他的面前,双手挥起了利刃。

祭司说,那里阳光普照,鲜花遍野。“阳光,咳咳……就是我们头顶的光线……”

“它其实很亮,比一千堆篝火都亮。每当清晨来临,它会从大地的尽头升起来,将整个深渊的天空都照成白色的……

花……花就是……

昏耀涣散的眼中浮现出孩童般的迷茫,他梦呓似的说:“是……是什么呢。”

兰缪尔咬着牙关。泪水不受控制地漫上了眼眶。

他突然心如刀割,并且恨极了眼前的少年魔王,这是神子第一次品尝到什么叫恨。

他绝望地想:纵使魔族的境遇悲惨,难道就必须摧毁人族的幸福?就要鲜血汇聚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如果你不说,我还可以……还可以……

昏耀却摇了摇头,眼底的迷茫更深。

“咳,其实我也不知道……没有饥饿和寒冷的国度是什么样子……我和你一样,生下来就没有见过……

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低沉:“可是,祭司说……我们曾经也属于那里。”

“在魔族,还不是魔

族的时候。”

远方,电闪雷鸣。兰缪尔的脸被映得雪亮一片。

他颤抖的嘴唇,被泪水浸湿的脸颊,比那把高举的短刀更加惨白。

漂亮的眼瞳不敢置信地紧缩,倒映出魔王的样子。

昏耀正在微弱地笑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藏在阴影里。……老家伙说完就死了,咽气前,他拼命抓着我的手,瞪着我。

“他说……”

“未来的王啊……请带我们回家。”

雷鸣远去,淅淅沥沥的雨声重新填满了黑暗的山洞。时间像是凝滞了,没有说话的声音,也没有谁动一动,只有昏耀沉沉的喘吸声。

又过了一小会儿,魔王忽然吃力地抬起脸,没头没尾地说:“如果我能不死……你也活下去……怎么样?

他声音渐渐微弱,眼睑合拢下来,活到我征服深渊……打开结界……带上所有同胞血脉……去……人间……

“到了有阳光的地方……我种一朵花给你看。”

叮当。

短剑掉落在地。

兰缪尔腿弯发软,坐倒在地上。

雨声渐渐变小,在某一刻终于止息了。崖月的薄光从他的身后洒进山洞,照亮了刀刃。

兰缪尔突然爬起来,张皇失措地捡起那把短剑,泪水却再次涌出。

不,不,神母啊。

他浑身抖得像一个快冻死的动物,泪流满面地爬了过去;他右手握住短剑,左手再握住发软的右手,剑尖县在昏耀的脖颈前。

不,天啊,神母啊,神母啊……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魔族少年毫无防备地昏睡着,睫毛垂落。借着结界法阵的微光,兰缪尔看到他的眼角有一点湿润的痕迹。

无论是在绝望的断崖上攀爬的时候,还是在无尽山林间拖着病体跋涉的时候,昏耀都没有哭。可现在,神子看到了魔王的泪痕。

叮当!

短剑再次掉落在地。

渺远的歌声似乎从记忆的深处传来。从高塔,礼拜厅,圣堂,后花园……从他过往的十五年的每个角落,像野风一样吹过。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

金太阳;凡有灵魂在罪孽中彷徨,便有他升起光芒。在那雪山的极北,黑暗深渊的下方……繁衍着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未来的王啊,请带我们回家。

到了有阳光的地方,我种一朵花给你看。

“啊……”

兰缪尔跪倒在地,崩溃地摇着头,发出一声呜咽。他弯下脊梁,用五指撕扯自己的头发,眼眸睁得很大,泪珠一滴滴落在地上。

神母啊,救救我吧。

圣训中说,神将彷徨的迷者引向正路,予虎诚的善者以救赎。

可是深渊里从没有金色的太阳,母神的指引也没有降临。兰缪尔所跪下的前方,只有冰冷的洞窟石壁,以及那个落魄的少年魔王疲倦睡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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