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的。”
兰缪尔的眼前被乱光晃得一片眩晕,太阳的光,魔息的光。
他已在开结界的过程中耗尽了力气,现在别说反抗,连回头再看一眼魔王的样子都做不到,只能断续着喘息道:“我……我已经回不去了……昏耀,你赌不赢的,只会白白送命!”
“少说废话,晦气!”
昏耀又往前迈了一步,鳞爪艰难地撕裂法阵的缝隙:“你说赌不赢就不赌?你说没有活路就不闯?我要是这点出息,早十四年前就死了!!”
兰缪尔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
他茫然地张嘴,竟不知该怎么再劝。只觉得背后传来的温度,灼热得令人绝望。
……是他的错。
他不应该让昏耀陪自己上结界崖,讲故事的时候不该瞒下自己已被子民厌弃的处境;
他不该没能更早发现昏耀爱自己,不该相信了魔王说的“可以割舍”。
他们曾经谈过爱与割舍,不止一次。
后几年,魔王与他的奴隶之间的关系和缓,基本上没什么不能聊的了。人类与魔族的观念迥异,辩论起来很有意思。
“所以,兰缪尔,你们神殿的神子为什么非要禁欲?”
凉夜沁人,兰缪尔闭眼仰躺在原野上,身下草叶湿凉,他用自己赤.裸的脊背感受大地的脉搏。
合化过后的体腔内似乎还有昏耀留下的热度,也正在风的吹拂中变淡了。
“肯定是你们人类的偏见,觉得做这事不干净。”
昏耀把旁边的外袍抓过来,随意披在他身上,眯起眼:“兰缪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脏?”
兰缪尔没能察觉到魔王藏在讥讽语气之下的隐晦情绪,只闲散地在草地里侧了个身。
“您又开始了。”他把半张脸窝进昏耀怀里,“要是那么说,反正奴隶也变得和您一样脏……嘶!”
——话没说完,魔王脸色发黑,扭头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当时,兰缪尔被这头突然炸毛的野兽咬得一头雾水,迷茫心想:怎么就生气了,顺着你的话说还不行?
他无奈地摸摸昏耀的头发,用手指揉捏盘角的根部:“错了,我的错,别咬我了……”
安抚的小技巧很快起效。昏耀不情不愿地用牙尖磨了他一会儿,松口,圆润白皙的肩膀上留了印子。
兰缪尔:“不是脏不脏的问题,之前不是说过吗,我们的教义以克制为美德。”
昏耀:“可笑,魔族身在深渊,渴望占有却不得不割舍。你们人类什么都有,反而把放弃当做好事。那岂不是白白委屈,把自己给‘割舍’了?”
兰缪尔:“吾王没听过舍己为人这个词吗?为个人舍己是小爱,为众人舍己是大爱。”
“哼,我看那叫犯蠢。”
“怎么会是犯蠢?”
“就拿你来说,难道因为你不喜欢跟我合化,我就应该放弃了?我
在夜晚失去自己的奴隶,
“77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吾王又不必爱我……嘶!您为什么又咬我?……”
……
回忆都融在怒号的风声里。
兰缪尔的眼泪,和着唇角的血不停往下滑落。
他微吸一口气,虚弱的嗓音明显颤抖:“吾王昏耀,请听我说……”
是他的错,兰缪尔心想。
是他教的昏耀“割舍自己”,是他用七年时间驯化了恣意翱翔的雄鹰,却毫无知觉。
而现在,他竟无法阻止昏耀为他赌命。
“我的身体已经坏了,我的国度不会接纳我……就算回到人间,也很难再有活路……而你若将我放归,必然有魔族不满。”
兰缪尔闭上双眼,凄声恳求,“我不想……再看到深渊内掀起战乱和猜忌了,更不愿以你的生命作为赌注……”
“现在,我已完成了我所有的愿望,我很高兴,死而无憾……是我不想活,是我自己不想活的……吾王就当心疼我,满足我……好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哀求得太过可怜。听到这里,一直将他压制在结界边缘的那股力道,忽然松缓了一瞬。
兰缪尔神色一动,趁机猛地转身——
他终于面对面看到了昏耀此时的样子。
魔王站在那里,浑身上下的鳞片全部开裂,四肢和躯干都像是被龟裂的纹路切碎了,沥着血,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漆黑的火焰正失控地从他的心脏所在之处向外蔓延,似要活生生将其烧干。
但昏耀的眼神居然很平静,他不再暴力地摁着他的人类了,反而用流血发烫的手指撩开兰缪尔的银发。
“……兰缪尔,”他歪头盯着圣君的脸,缓慢地说,“我问你。”
“你这一生,有为自己想要过什么吗?”
“无关责任,无关善恶,无关对错……你有为自己的私欲追逐过什么吗?”
“如果有,那它是什么?”
“你能说出一个,我就停下来。”
兰缪尔急促地呼吸起来,他皱眉苦思,这还不简单吗?
可是记忆一页又一页翻过,就像正消融在眼前的雪片。没有,没有,他找不到一个能够满足魔王的答案。
他前十五年的人生,尊贵优渥,无所不缺。
行的是圣训准则,求的是善与真理,爱的是国境之内的千万子民。
他后十四年的人生,背负罪孽,苦苦求索,又怎么敢追逐什么私欲呢?
昏耀红着眼,硬是咽下喉口的血:“兰缪尔,你给我重新问自己一遍,你真的不想活了吗,这个世上再没有值得你眷恋的东西了吗!?”
与此同时,他浑身的魔息再度不要命地暴涨——
轰!!
伽索结界的空间禁锢,那无形的法阵规则,终于败在如此灼热的火焰之下,猛然裂开了一个缺口!
“昏耀!!等……”
兰缪尔蓦地抬头,伸手想要抓住魔王。就在此刻,他对上了一双不甘的眼睛。
那目光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像怒斥的箭雨,激荡着射向他的内心——
兰缪尔,我的兰缪尔,你真的希望放弃生命吗?你不想回家吗?不想再看一眼你的兄弟,你的子民和王国吗?
你不想亲眼见证瘴气消亡,两百年前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所有仇恨走向终结的那一刻吗?br/>
你不想看到那首竖琴曲所期盼的,同胞们在春光明媚的大地里团聚的景象吗?
你曾无数次对我说过人间四季,说过你的王城和神殿。还有清甜的下午茶,带着露珠的百合花,新谱的竖琴曲,唱诗班里的嬉闹的孩童,随着日落四散的归鸟与归人……
神子兰缪尔.布雷特,你生来是血肉之躯而非神像。你是果真不想,还是不敢想,还是从来不懂得去为自己想!?
“咳……!”
昏耀渐渐站不住了,他呛出一口血,跪在了地上。
兰缪尔更是早就没了力气,能站住全靠魔王撑着,这时也被迫软倒在地上。
人类和魔族都浑身是血。在风雪与黑焰交加飞旋的山崖尽头,他们就像一对伤痕累累,彼此依偎的困兽。
“吾王……!”
兰缪尔拼命伸手,将自己冰冷的五指插进昏耀滚烫的指缝间。
他将魔王的手掌拉过来,紧紧贴在自己额上,流着泪哽咽道:“够了,够了……”
“兰缪尔,相信我……”
昏耀粗重地喘着,紧紧握住人类的手,“相信我,只要你相信我,照我说的做,我就能送你回去!我们都能活!”
可是……
你明明已经……
“……我相信你。”
兰缪尔快速,轻声地吐了一句。
“真的?”昏耀就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说着,魔王将自己的手缓缓从圣君的手中抽离,仍然笑着,沙哑道:“那现在,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现在,兰缪尔,你拔出我的刀,砍断我的左角。”
句末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兰缪尔已经伸向魔王腰间的手,被冰冻在半空中。
圣君抬起惨白的脸,眼珠像深渊的夜晚那样幽暗:“什么?”
昏耀重复:“砍断我的左角。”
……
其实早就该想到的,魔王释然暗想。
那天,那个他本计划着求婚的夜晚。在大祭司塔达的占卜中,他选了“趋福避祸”的占法。
骨筹的提示,将引领他奔向一场机缘,或是避开一次灾难。
可是,这里其实藏着一个悖论。
既然骨筹占卜的是未来注定发生的景象,倘若这景象就是灾难本身,那岂不是避无可避?
所以正解只有一种可能:骨筹所让他看到的,非是灾难,而是生机!
他该做的,绝不是躲避“断角之祸
”,
而是遵循骨筹所示,
让一切恰到好处地发生,才是“趋福避祸”之路。
而现在,山崖,风雪,狂暴的魔息之焰,还有身披鳞片的兰缪尔……所有的景物都渐渐与那个朦胧的幻象重合。
原来是这样。
昏耀忍着灼烧的剧痛,一字一句地说:“听我说,魔族的盘角是控制魔息流动的关键,只要断角……”
兰缪尔气得眼前发黑,喘得几乎要晕过去:“胡说八道!你……还想骗我!”
“你不知道自己的旧伤多重吗!?再伤一角,你的魔息将永远沉寂,你会彻底废了的!!”
魔王却奇异地顿了顿,然后笑了。
他低声说:“如果魔息真的沉寂了,不就没有什么反噬不反噬了吗。”
——原来是这样。
命运的齿轮无声地转动,所有因果都严丝合缝。
是啊,占卜时他所求的是与兰缪尔相守的未来,仅此而已。假如这就是走出这场死局的代价……
昏耀彻底不管不顾了。体内滚烫如火的魔息再次被他强行催动,漆黑的彗星般冲向结界。
与此同时,他听见撕裂的声响——那是他自己的鳞片与筋骨,被这份恐怖力量所扯烂的声音。
听觉一下子远了。
视觉也像是隔着一层白雾。
蒙蒙的,看不清楚。
渐渐地,昏耀的灵魂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坠入火焰的炼狱,生受焚烧之刑;另一半却脱离了躯壳,漂浮在这片落雪的大地上,凝望着一切。
他看到结界的空间禁锢破开了。
他看到自己的躯体被魔息蚕食,几乎瞬息就失去了意识,眼看要在几秒内死去。
他看到兰缪尔以最快的反应速度抽出了佩在他腰间的弯刀。
这个已经命如残烛的人,明明刚才连自行站立都做不到的人,不知咬着怎样的一口气,竟能握起他那把沉得要命的弯刀!
铛!!
声音与记忆中那场骨筹幻境重合。
兰缪尔已经虚弱得连抬臂都困难了,他的魔息耗竭,法力则只能勉强调动少许,劈砍时几乎全靠弯刀本身的重量。
挥落第一刀,没能利落地砍断魔王的角。
抽刀时,刀刃划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听着都残忍。
兰缪尔的眼泪滚落,他毫不迟疑地挥了第二刀。
第三刀落下的时候,那个仿佛一辈子都不会恨谁的圣君陛下,竟然流着泪轻轻地说了句:“……昏耀,我恨你。”
这才对了,来深渊一趟,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不学会恨怎么行呢……
昏耀以为自己这么说了,其实他根本没能说出一个字。
他朦胧地听着刀砍的声音。体内的魔息迅速降温,迅速麻木,最后什么也感应不到了,就像瘫痪的病人感应不到自己的手脚。
魔王竟然没有悲伤,反而有点轻微的欣悦。
原来,兰缪尔从来都没有想过伤害他。
是他太想和兰缪尔一起活下去。
哪怕舍弃仅存一半的魔族尊严,舍弃这份他引以为傲的强悍魔息。
舍弃魔王的地位,舍弃强者的名誉,舍弃今后每一次战斗与征服时的快意,甚至舍弃生命。
没有关系。
他愿意舍弃这一切,去爱他。
哪怕无法拥有他。
咔嚓——
盘角断裂,坠落在积雪的崖上。
恢复对身体的感知的第一秒,昏耀猛地抬臂,拼尽所有力气,将兰缪尔推向结界的彼方。
回家吧,圣君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