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再往前走就是宫中庖厨了,咱们还是返程吧。”
听蕨这么说,秦岳非但没有止步,反而越发往前走,看着前方飘出缕缕炊烟的宫室,一脸兴奋道:“我还没见过宫中庖厨呢,走我们去看看。”
秦朝还没有御膳房这种称呼,负责供给皇室膳食的地方称为‘庖厨’,虽说叫法和民间区别不大,但二者的差距可谓是天壤之别,单是眼前所见就有数百之众,分割肉类、洗菜备菜,烹调料理,以及锅碗瓢盆的管理都各自有人负责,如同后世的流水线作业,有条不紊。
见庖厨众人因她的到来而变得惴惴不安,秦岳挥手让他们继续忙各自的事去,自己则带着蕨在摆放蔬菜的木案上挑挑拣拣,挑了几根新鲜带露的春笋,以及一块脯腊熏肉,打算亲自做道腌笃鲜尝尝味。
只是在挑选烹饪锅具时,望着面前纷繁多样、雕龙刻凤的鼎、鬲、甗、鍪等等器具,秦岳只觉眼睛不够用,犹如进入了大型青铜器陈列展。虽然这些青铜器具精美绝伦,摆着看是种极大的视觉享受,但用青铜器烹饪过的食物,她可不敢吃。因为青铜是铜、锡、铅合金,若是高温加热,青铜器里的重金属多少会进入食物里,日积月累下来说不定会引发铅中毒。
她曾看到这样一篇文章,里面提到商朝之所以亡国,都是因为纣王天天泡在酒池肉林里,用青铜酒器饮酒作乐,时间一长引发了铅中毒,从而导致性情大变,从早期的英明君主,变成后面胡作非为、祸国殃民的亡国之君。
好巧不巧的是,关于古罗马覆灭的原因,西方的史学界也有类似的看法。古罗马贵族嗜甜如命,喜爱用葡萄做成的糖浆‘萨帕’,在熬煮萨帕的过程中,古罗马人发现用铅锅煮出来的萨帕更甜更香醇,远胜于其他任何材质的锅具。
不得不说,古罗马人真是些大聪明呢,葡萄含有酸性成分,用铅锅加热葡萄会产生醋酸铅,醋酸铅略带甜味,也被称为铅糖。但古罗马人不知道醋酸铅有毒,只觉得用铅锅煮的萨巴味道最甜,因此贵族‘爱铅如命’,这也导致贵族乃至皇帝,不约而同出现了痛风的症状,食用铅过量会引发铅中毒影响大脑,所以也就不奇怪,一些罗马皇帝举止反常。除了格外喜爱铅糖食物外,古罗马的供水系统,所使用的居然也是铅管,简直嫌命不够长!
当然古罗马的灭亡,不能全赖在‘铅’身上,就像古代亡国,不能赖在美人身上一样,铅糖萨巴充其量其实一个诱因罢了。
但这些骇人听闻的案例,时刻警醒着秦岳,食品安全问题至关重要,因此为了保险起见,为了多活上几十年,秦岳当即放弃了面前雕着夔龙纹的精美青铜器,选择了一只朴实无华,没有丝毫装饰的陶釜。
其实她很想搞一只铁锅来,太久没吃热炒菜了,实在想念得很,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现今铁矿开采冶炼难度颇大,因此不多的铁器多用于兵器、农耕之事,所谓上有所好,下必从焉,要是她这个公主开了先例,其他贵族们有样学样,跟着照做就不好了,到时候关东的六国诸侯打过来,总不能让士兵抄着铁锅上战场吧,于是继续指挥膳夫们剥笋。
春笋剥去外壳后,只剩中间最柔嫩的芯,切成滚刀块需加盐焯水去除涩味。脯腊需清水漂洗去一去多余的盐分,然后加姜片一整块入锅焯水,然后再将焯过水的脯腊切块,接着放入水滚开的陶釜之中,等陶釜中飘出肉味后下春笋一起炖煮,小火慢炖上个把时辰,一道清新而味鲜的腌笃鲜就出锅了。
揭开锅盖的那一刹那,鲜美的香气扑面而来,不管手里也没有活的,目光都朝秦岳这边看了过来,距离陶釜最近的蕨更是猛咽了口水,秦岳笑着用漆木碗盛了一碗汤,递给了她:“来替我试试汤缺不缺盐。”在她期待的目光下,蕨拿起汤勺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
秦岳正想问她味道如何,只见蕨忽然流下泪来,捧着碗一脸幸福道:“公主,这汤太好喝了,简直,简直......”蕨连说了好几个简直,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只觉得这味道是绝无仅有的美味。
“喜欢的话,锅里还多着呢。”见蕨如此喜欢连喝了两大碗,她知道这道腌笃鲜算是做成了,又给蕨盛了一大碗,她这次特意做了两锅腌笃鲜,剩下的一锅准备原封不动给章台殿送去。
秦岳带着膳盒来到章台时,只见宫殿四周都是披坚执锐的禁卫,一个个严阵以待,门口的谒者迎上前躬身道:“禀公主,陛下正在殿中与右丞相郎中令等人议事,还请公主移驾到偏殿等候。”
她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去一旁的偏殿,紧闭的朱红色殿门忽然就开了,两个中年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走在前头的那个脸色铁青、吹胡子瞪眼,后头的那个和蔼可亲、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二人皆朝秦岳躬身一拜:“褚邑公主安。”
秦岳略一思索,微微弯腰向二人回礼。
冯去疾身为百官之首,是先帝亲命的右丞相,对褚邑也是一副不假辞色的做派,不做停留扭头便走,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反倒是留在原地的赵高姿态谦和,还笑着替冯去疾打圆场,十足的老好人做派。
若不是秦岳提前知晓历史,还真被赵高这副样子给骗过去呢,她面上但笑不语,心里却在细细思量。
与后世流传的太监宦官之说不同,赵高身上不仅毫无太监阴狠的气质,下巴还蓄着一把胡子,笑起来更是可亲,实在无法将其和史书上祸乱朝纲、指鹿为马的赵高联系在一起。
不过嘛,白居易有句诗说得好——“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所以谁是忠臣谁是奸邪,历史会证明一切。
秦岳颔首,笑眯眯道:“郎中令说笑了,冯右相铁面无私,褚邑怎会放在心上,若是人人都能像冯右相那般仗义执言,大秦万世无忧。”
赵高面上僵了一瞬,但很快维持好了一贯的表情,继续笑道:“褚邑公主说得极是,臣还是要事,就先行一步。”
看着赵高走远,秦岳心里闪过无数个刀他的想法。
赵高停下脚步,摸了摸后背,今天怎么感觉后背发凉呢?奇怪。
赵高肯定是要杀的,既然她想把持朝政,赵高就不能留在胡亥身边,只是杀赵高这件事需慢慢谋划,不急于一时。
虽然赵高可恶至极,但秦亡之过他只占小头,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胡亥身上,或许是‘指鹿为马’的观念先入为主,大家都把胡亥当成是汉献帝类型的傀儡,但胡亥绝大多数时候是个实权皇帝,甚至赵高前期也惧怕胡亥。
此时,秦亡的罪魁祸首·胡亥正坐在奏案前,对着小山高的奏折抓耳挠腮,见姐姐褚邑到来心里高兴不已,连忙放下朱笔:“阿姊你怎么来了?”
“我给陛下送汤来了。”秦岳扬了扬手,殿中的宫女连忙膳盒放在食案前,随着盖子一揭开,浓郁鲜美的香气飘荡在整间宫室里。
胡亥闻着这股味道,肚里的馋虫立刻被勾了出来,迫不及待拿起了漆木汤匕,汤甫一入口,他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此汤瞧着清淡,喝起来鲜美浓郁不失清爽,宫中数百之众的御厨所做的膳食,竟不及阿姊这碗汤美味。这汤叫什么名字?”
秦岳解释说:“这汤名叫腌笃鲜,取脯腊和春笋小火炖煮,既有脯肉的鲜美咸香,又有春笋的清新甘甜。”
胡亥很喜欢这个味道,几口就将汤喝了个干净,手一伸:“再给朕盛一碗。”
“我来吧。”秦岳手疾眼快,先宫女一步接过的汤碗,亲自给胡亥盛了一碗汤,“陛下,我有一事相求。”
没错,秦岳今天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找胡亥求情,正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就是不知道胡亥会不会答应。
“阿姊你说。”胡亥头都没从碗里抬起来,于是秦岳接着说,“昨日我无意撞见了一宫女......”
不等秦岳将事情说完,胡亥从碗里抬起头来,笑着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既然阿姊想留下那个叫随姬的,那便留吧。”
得到了胡亥的应允,秦岳非但没有高兴,心底更是生出一股心惊胆战的后怕来,胡亥的话提醒了她,兴乐宫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胡亥的耳目,那种被人监视的恐惧扑面而来。
秦岳忘记自己是怎样离开的章台,然后怎样回的兴乐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地吃着食案上的菜肴,仍觉得心有余悸。
果然,这世上最恐惧的事情,就来源于未知。
到了晚上入睡的时候,她还惦记着这回事,翻来覆去夜不能寐,到了凌晨好不容易才睡着,结果却做了一个梦,一个搅得她心绪彻底不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