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楠木房门砰然开启,里间的戴洛本能地一下瑟缩。
但是,大当家一贯的叫嚷声并未传来,反倒是陈七的嗓音响起:“将他丢到榻上去。”
几道脚步声逐渐靠近,戴洛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探头一看,不觉愣住:“这……”
两个院卫扛着楚潇上前,动作粗暴,随手就将她丢上了榻。
陈七踱步而来,远远看了一眼,嫌恶道:“任凭苏有贵吹上了天,我也看不出这人有何了得的。”
他指了指站在一侧的戴洛:“你,去把他的脸给擦干净,省得黑糊糊的倒了大当家的胃口。”
戴洛终于明白眼前是何情况了。
少年不忍地望向楚潇,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小声说情道:“陈管事……这哥哥身手很好,放房里有些可惜了,不如……”
“大当家做的决定,是你可以置喙的吗?”
陈七不耐地打断:“赶紧去把他的脸给擦了。”
见戴洛踟蹰站立,仍不动弹,陈七似笑非笑道:“怎么,舍不得大当家?你若担心一个人睡觉会寂寞,不如我让苏有贵今夜去陪你?”
闻此,戴洛身躯一颤:“不……”
陈七冷眼瞥着:“那还不快去?”
少年垂下头,慢腾腾地挪步,拧了条湿帕子,复又回到榻边。
他偷眼看着陈七,趁对方不注意,轻喊了两声:“哥哥?”
楚潇无声无息地歪在一头,显然已经昏死过去。
戴洛假借着擦脸的动作,使了劲儿去掐楚潇的人中,然而,直到拇指上的小小指甲痕都印上了唇线,楚潇仍是毫无反应。
少年有些无措,那边的陈七已经烦了:“还没行吗?”
“快了,快了。”
戴洛慌忙换手去给楚潇擦脸。
湿帕子简单几抹,碍眼的粉料被带走,其下的细腻肤色似朵馥郁白芍药,猝不及防就畅意绽开,惊得他的手猛然一抖。
少年呆滞地看着这张娇妍如玉的秀美面容。
鞭法凶戾悚人的哥哥,竟然是名女子……
“干点活都拖拖拉拉,妈的,我看你真的是欠收拾。”
陈七踹开厅间矮椅,骂骂咧咧地走上来。
戴洛回过神来,慌乱地将楚潇推进床榻里侧,拉过一角被子遮住她的头脸。
“可以了,可以了。”
他仓皇退下床榻,扯下层层叠叠的锦花帷帐:“小心吵醒了他,我们走吧。”
陈七本想去确认一眼,但见戴洛堆下了那叠繁琐的帐帘,又觉麻烦,不耐地顿住了步子。
“慌什么,他喝了大当家调的药,就算是头牛也得昏睡一天。”
戴洛讪讪笑着:“这不是怕扰了大当家的兴致么。”
陈七鼻哼一声:“都随我出去,别留在房里碍事。”
戴洛与那两位院卫喏喏应了,一行人细碎的脚步声行远,楠木房门再次被合上。
依稀听见陈七颐指气使的驱声:“都知道大当家不喜杂声,你们赶紧离这间房远些,省得待会儿不留神,冲撞了我们当家的。”
此声出后不久,院落里的各色响动渐远。
半晌过后,除了耳畔金檠上的烛花偶尔爆鸣,再无旁的动静。
楚潇再也按捺不住,撑起身来,狼狈地咳出几口鲜血。
唇上的人中仍在隐隐作痛,楚潇暗道戴洛这孩子真是实诚。
怕不是想掐死她,方才疼得她险些憋不住了。
她从袖间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又抽出腰间短匕,随意划下条衣袍带子,包扎指上的割口。
方才在六角亭中,忠酒端到鼻下她就嗅出了异常。
奈何陈七与苏有贵盯得紧,直接吞服解药恐怕有些冒险。
于是她借着整理腰带的功夫,用匕首割破手指,顺势摸了把藏于腰间的醒神药粉。
这药粉是白无霜调制的,药效强悍,可解市面上常见的迷药,若是触及血肉,起效会更快。
但是……
楚潇喉间腥痒,忍不住又呕出一口血,床榻艳色一片。
她胡乱抹了唇,掀开帐帘起了身,晕眩感再起。
楚潇咬咬牙,稳住了身形。
这戴向荣看起来一无可取,没想到,他竟然在调药上有几分本领,那碗忠酒里的药剂恐怕并不简单。
她压下心肺间的甜意,缓缓环视房内的布置。
雍香袅袅,堆金积玉的奢华雅房,梁间缀满了柔润的夜明珠,似熠熠星辰光彩溢目。
房内一应用具皆显纷华靡丽,单看她身后的千工床榻,每一方寸的雕饰都极尽天工,精妙绝伦,用以上贡亦不为过。
如此气派,不知碾压了多少京城世家,恐怕当今圣上都难与之争锋。
楚潇踩上满铺的皮毛地毯,匕首刀光吞吐,香案上的熏炉便熄了烟。
腻人的甜香清淡不少,楚潇移眸,看向角落里的沉木书桌。
这大概是此间房中最素净的一角了,大沓的软白宣纸被齐整地摞在一旁,名家精制的狼毫紫笔悬于山水玉架上,无一支开了锋的。
侧眼看去,桌面稀疏几道灰印,似乎主人不常使用,底下的人也不怎么尽心打扫。
唯一有翻动痕迹的,就是堆在桌角上的一叠旧信封。
楚潇随手拾起几封,稍一捻便觉得有些古怪。
——里面一张纸都没有,都是些空了的封函。
借着珠光烛火,依稀看清各个封函上歪歪扭扭写的字。
“辛未年腊月,一千八百两,给戴庄。”
“壬申年一月,一千九百八十两,给戴庄。”
“壬申年二月,二千一十两,给戴庄。”
“……”
笔者似乎疏于书写汉文,字迹潦草且吃力。
但每一封信上,都执着地描摹有笔画复杂的“给戴庄”三字。
楚潇逐封看着,心头的思索逐渐明了,答案呼之欲出,待翻到一张微黄的信函,指尖更是忍不住轻力一掐。
这信函似乎被酒水沾湿过,有些微微皱起的浅色印记。
半句龙飞凤舞的胡人文字写于其上,又被仓促划掉,在下方补上了歪斜的汉字。
像是笔者酒意酣畅之际,抬手挥墨了半句最熟悉的文字,而后想起读信的人不识胡语,又草草改了笔。
楚潇垂下眼睫,从袖间摸出张满春院花票。
是白澄床铺里金额最大的那一张,其上金墨斑斓,与那发黄信函上的歪斜黑字风牛马不相及。
但是……
“壬申年腊月,三千两整,给戴庄。”
二者书写的时间与金额分毫不差,唯一的区别就在于黑字的末尾——十年不改的“给戴庄”。
楚潇想明白了什么,鼻尖一酸,险险落下泪来。
她心中叹息,只将手上的信封码回原处,纷杂的纸张就像眼前难解的题,什伍东西,杂乱无章。
楚潇不忍再看,偏过头去,怅然间却被另一物什抢了眼。
桌案边缘上放着一方乌金墨砚,四角平稳,端重似铁,漆黑发亮的砚台正中微微下凹,积了薄薄一层灰。
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低下头去,果然在砚台两侧找到几枚清晰的指印。
楚潇缓缓拧起了眉。
笔锋未开,砚面积尘,平日里是谁有此等闲心摸玩这方砚台?
正欲细看一下,南侧的门窗的闩闸却“咔嗒”一响。
未及多想,楚潇迅速躲落桌下,暗暗摸出两枚银针。
只听着“吱呀”声起,什么东西被推了开,随后便是一道急沉脚步。
楚潇隐约察觉不对,悄自探眼,登时有些怔忡。
……竟然是宋弦。
青年从南侧的半窗翻入,许是闻到房中残余的甜腻助情香,一入屋便分外暴躁地掀翻了香炉。
他大步跑向床榻,未等楚潇出声就猛力扯开了锦帘。
榻上空无一人,只有翻乱的被褥与染血的床铺。
宋弦一路紧绷的心弦骤然断裂。
沙场上一往无前的英武将军,此时此刻不觉后退了几步,险些站不稳。
……没找到她。
娇气的帷帐被扯脱丝线,松垮疲沓地垂落,半掩着榻上的丛残狼藉。
宋弦不可抑制地想起十年前那个秋日。
万物萧索的时节,他与同窗游学归来,只觉京城的天要格外灰些,吐息间空气都带着别样的死沉。
他一开始并未在意,只管护着怀里的杏仁糕,沿路走着还想再给她挑些有趣的小玩意儿。
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
街道上的百姓都在往京北去,闲言碎语窸窣,掺杂着不少的“楚家”。
绵甜的期盼很快转为了火燎的心急。
他重新跳上马,一路向北疾驰,途间飞灰似雪,在残阳零风里越下越大。
直至北街口,漫天烟烬,乌茫茫淹没长街,放眼望去凋败无涯。
矗立百年的楚家大院,在秋风中扬散废墟的齑粉,只余下一地的断壁残垣,朽木枯骨。
街坊们在耳边絮语,说楚家抗旨拘捕,拉着百余抄家的官兵,齐葬火海。
说楚家院落宽敞阔绰,是如何烧足了三日才静落,说那些陪葬的官兵如何无辜,刑部来验尸是何等的烦琐。
他僵滞地停在家甜汤铺子前,一如往日地侧首,却再也看不见熟悉的白墙青瓦,也看不见心心念念的少女款步走出府门,悄悄掀起帷帽一角,在婆娑纱影里对他微笑。
唯一见到的,是白巾蒙面的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