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色早是大白。
嵇恒才睡眼惺忪的从席上爬起。
稍加修整了一下边幅,将昨日剩的饭菜热了热,就这么将就对付了一下。
而后悠哉的检查起院中的菜苗。
雨过天晴。
天空仿佛水洗过一般。
很是澄净。
天气已渐渐冷了。
嵇恒也开始为过冬做准备。
就在他忙活了一阵时,屋外响起细索脚步声。
砰砰的敲门声响起。
“门没锁。”嵇恒的声音悠悠传出。
二道身影一前一后进到了院中。
扶苏作揖道:“扶苏这几日将《管子》通读了几遍,也对管子推行的经济之策,有了一定的了解,只是认识上多少还有些不足,这次特意前来,想向先生请教。”
嵇恒用粗布擦了擦手掌,不以为意道:“没必要这么客套,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你既然看过《管子》,那你认为当如何‘抢钱’?”嵇恒将酒壶接过,坐到自己的专属躺椅上,颇有兴致的考校起了扶苏。
扶苏面色淡订,镇定道:“管仲商贾出身,因而对钱粮更为敏感,他提出的‘官山海’,即盐铁专营之法,对大秦同样受用。”
“民不食盐则无力。”
“盐是生活必需品,可以少食,但不能不食。”
“而今天下一石盐售价100钱。”
“粮谷除了特殊情况,大多也就三十几钱。”
“贱时更是只要二十钱。”
“相比粮价,盐价明显高上不少。”
“民众不可能一次购买一石,只会花两枚上下去买一升,以供給日常所需。”
“商贾获利中,朝廷收泰半,除去生产运送等开销,一石盐,商贾至少可获利十几二十钱的利润。”
“乍看获利不算多。”
“然天下有民两千万之众。”
“一年积累下来,商贾至少也能从中获利数百万钱。”
“这几日,朝中正进行‘上计’,我也曾前去看望,对天下田租有一定了解,迁陵县有田舆五十二顷,田租折合成钱币,也才二十七万钱不到。”
“贩盐的这几个大商贾,一年的净利润,就堪比十几个大县的田租。”
“这还不算盐价波动,若是算上盐价波动,商贾获利只会更多,在我看来,大秦当效仿管仲之法,将盐铁官营,此举不仅能增加财政收入,在一定程度还能降低盐价,惠及于民。”
“减负于民。”
扶苏神情慷慨,振振有词。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深邃道:“扶苏,你在看管子时,可曾思考过,来钱太快,人是会上瘾的?”
闻言。
扶苏当即一愣。
嵇恒肃然端坐,嗤笑道:“看伱这模样,大抵是没想过。”
扶苏老实的颔首。
嵇恒道:“你眼下对盐铁专营能有如此认识,一定是看过了《管子·海王》中提及的提价。”
“万乘之国,千万人口,盐价只需提价两钱,便可轻易入账六千万钱,只是如此暴利,岂会让人不动心?”
“大秦眼下缺钱吗?”
扶苏面色一变,似猜到嵇恒想说什么,开口道:“朝廷将盐铁专营,可借此获得大量钱财,绝对不会提价。”
“绝对?”嵇恒大笑一声,目光深邃道:“扶苏,你太小看‘寓税于价’的诱惑了。”
“正如你前面所说,民不食盐则无力。”
“盐是民众的必须品。”
“因而无论盐价多高,民众都一定会买。”
“顶多平常少吃,无事不吃。”
“朝廷若财政没出问题,或许不会提价,然一旦财政出现问题,盐铁的诱惑又如此大,谁不想去吸一口?”
“而且是寓税于价。”
“相对于加征田租口赋,食盐加价明显更容易为民众接受,也更容易收上钱。”
听着嵇恒的描述,扶苏已预想到那个场景,脸色当即一白。
他苍白着脸,咬牙道:“大秦不会这样。”
嵇恒冷笑道:“不会吗?”
“我觉得一定会!”
“你根本就想象不到,通过提价一两钱,就能轻易增收上千万钱币的诱惑。”
“那时所有人想的都是吸一口,再吸一口。”
“就算明知底层会被吸干,甚至是吸死,也依旧不会收敛,因为底层对朝廷而言,就是一个数字。”
“你会在意数字的死活吗?”
嵇恒轻叹一声。
他对‘食盐专卖’可谓无比熟悉。
上一世,唐朝施行‘食盐专卖’后,盐价最高涨了三十七倍。
一斗盐从10文,硬生生涨到370文,最终致使人苦犯禁,戎镇亦频上诉。
食盐专卖的利诱,没人能抵抗的住。
来钱太快,是会上瘾的,一旦上瘾,就很难戒掉了,就算戒掉,也很容易复发。
汉唐不行。
秦朝同样也做不到。
一旦牵扯到利益,就不要妄图去挑战人性了。
不然只会得到血淋淋的教训。
四下死寂。
扶苏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叹息一声,没有再开口。
他无力辩驳。
嵇恒说的或许是对的,他能保证自己不提价,但能保证其他人不提价?能保证始皇不提价?
做不到!
甚至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做住。
胡亥看了看四周,疑惑口道:“按你所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当如何是好?”
嵇恒看了眼胡亥,沉声道:“管仲提出的盐铁专营,的确能大肆牟利,但一旦管理失控,就会变成抢民之利,于国于民都谈不上是好事,因而朝廷专卖是断然不行的。”
“商人就是用来贩售商品的。”
“朝廷不能越俎代庖!”
“不然在高度集权之下,稍微失控就会造成灾难。”
“继续用商人,那跟现在的有什么区别?”胡亥一脸不解。
嵇恒道:
“区别自然有。”
“朝廷专卖盐铁不适合,但专营山海资源却可行。”
“简而言之。”
“官产,官收,商运,商贩!”
“朝廷完全控制盐铁资源,但不负责贩售,只专注于收税。”
扶苏蹙眉,疑惑道:“这跟商人生产贩售,并没太多区别,朝廷还需多投入了人力物力,朝廷眼下没余力去产盐产铁。”
扶苏满眼质疑。
嵇恒缓缓躺在躺椅上,并未立即回答,而是问道:“扶苏,在你看来,国家对民众的意义在哪里?”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过去从未思考过这问题。
嵇恒突然的一问,真将他给问住了。
“国家对民众的意义?”扶苏低垂着头,皱眉深思着。
良久。
他才试探的答道:“稳定安宁?”
嵇恒摇头。
“公平公正?”扶苏又道。
嵇恒继续摇头。
在接二连三被否定后,扶苏干脆没有再答,苦笑道:“我不知道。”
“敢问在先生眼中,国家对民众有何意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