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斯年哑然。
却也不知怎么反驳。
“具体该如何做?”胡亥有些疑惑。
朝堂能给出什么特殊对待。
嵇恒轻笑一声道:“既然是在关东设立经济特区,自然是要给予足够的财政支持,但仅有财政支持是不够的,最重要是要跟其余郡县有明显的区分。”
“教育、医疗等等。”
“关中现有推出的体系,都可以在那几个特定的区域推行。”
“许可在当地修建一所太学,推行新的医疗选拔体系,新的俸禄体制以及将关中现有的技术提升,都在关东推行。”
“目的很简单。”
“打造出几座远超周边的城邑,以此来加强满朝大臣的认可,让他们都同意这几个地方高于其他城邑。”
“明显的突出。”
听着嵇恒的话,胡亥跟嬴斯年都神色凝重,这可不是小事,因为给予的太多了。
此举一出。
只怕关东很快就能恢复元气。
“这是不是有点太冒进了?”胡亥有些担忧。
嵇恒冷冷的看了胡亥一眼,缓缓道:“冒进,这有什么冒进的?难道真要关东跟关中始终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让关中始终高人一等,就合适了?”
“大秦的天下从一开始便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关中之人的天下,更非少数人的天下。”
“一视同仁。”
“这才是天下安定的基础。”
“而且天下今后的步调是发展,以发展技术跟经济为主,这些东西早晚有一日会传到关东的。”
“因而提前传去,也能给天下更多的信心跟认同。”
闻言。
胡亥点了点头。
这件事胡亥倒是知道一二。
只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介怀,主要给出的太轻易了,若是关中能始终保持,无疑会领先关中不少年。
而且过去始皇的政策,也跟嵇恒提出的想法,始皇主张的是强关中,弱关东。
嵇恒则相反。
“这朝堂恐不会同意。”嬴斯年迟疑道。
此言非假。
现在的朝堂,大多数朝臣都是始皇留下的,因而政策观念上也都倾向于维持‘旧制’。
嵇恒冷笑一声,并不怎么在意。
因为……
这并不是唯一。
只是之一。
他给自己重新倒上一杯茶,淡淡道:“这只是一部分,此外便要向朝堂及天下放风,将在天下推行省州制,另外就是推出退休制。”
“到点离职。”
一语落下,嬴斯年跟胡亥都不由脸色大变,看向嵇恒的眸子充满了惊骇跟不敢置信。
这个话题太吓人了。
自古以来,除非犯错或者主动退下,大多数官员都任职到死,这也是天下自古以来的惯例。
这退休……
到年龄就离职。
这若是真的说出口,只怕整个朝堂都会炸锅。
争议之大,无法想象。
仅仅是想了一下那個场景,他们都不由感到头皮发麻,手脚冰冷。
“这……这是不是……”胡亥已有些说不出话来。
嵇恒神色平静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臣总归是要退下的,他们的位置也注定要挪窝,不然,他们不体面,那就让他们体面。”
“而定下规章。”
“至少能让这些人得到一个体面,不至于被赶下去,或者找一些罪名安到头上,继而逼的退下。”
“不过年龄不会太低。”
“而且朝堂每年会给这些大臣进行定期的全身检查,派全国各方面最顶尖的太医检查。”
“暗地里。”
“可以传出一条背地的规则,即位列三公九卿的重臣,除非造反,或者罪孽罄竹难书,不然不会轻动。”
嬴斯年继续摇头。
他说道:“这恐也不行,朝臣不会答应的,当年父皇之所以让胡毋敬等人退下,主要还是这些人犯罪了。”
“没有罪责,何以功成?”
嵇恒吹了吹泛着白雾的茶水,淡淡道:“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是命令,这些人不动位子,怎么让其他人进来?”
“一直将关东出身的人排挤在朝堂之外?”
嬴斯年面色一滞。
是啊。
朝堂的官员不让位,其他官员如何上去?总不能将韩信萧何等人一直安置在关东吧。
时间短尚可,时间一长,只怕会生出异心,到时,又有各种技术加持,只怕天下又会再度陷入动荡。
这才是真正的稳定人心之举。
仅靠一个经济特区是不够的,再怎么抬高地位身份,终究是远离了咸阳,也很容易日后被收回特权。
唯有朝堂空出位置,让这些功臣看到直接的晋升空间,这些人才会耐住性子待在地方,以待后续。
只是……
太难推进了。
即便扶苏在天下威望已不错了,但这个退休制,挑战的可是所有官吏的心弦。
一旦处理不好。
恐会引得朝堂沸反盈天。
嬴斯年面露难色。
他无奈道:“夫子,你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只是太难了,满朝大臣恐鲜少有人会同意,而且地方官吏同样会怨念不少。”
“这恐不行。”
嬴斯年还是摇头否定了。
嵇恒轻笑一声,将手中茶杯转了一下,茶水沿着茶碗荡漾着,一次又一次的想冲出茶碗,但最终,都被挡了回来。
一滴未洒。
“他们没有资格不同意。”嵇恒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森然冷色,正色道:“现在的大秦蒸蒸日上,满朝欢庆,扶苏业已坐稳了皇位。”
“关东咸服。”
“军权也都控在手中。”
“大权在握的扶苏,已是民心所向,也是众望所归,而且现在关东这批人很多是扶苏的‘旧部’。”
听着嵇恒的话,胡亥跟嬴斯年一怔,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但当嵇恒说出下一句话时,两人全都面色大变。
嵇恒又道:“他们不许,那就换一批许的!”
胡亥猛的看向嵇恒,他已很少听到这般疯狂的话了,他自认自己经历了不少事,也有了不少的见识,但听到嵇恒的话,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太狠了。
这不是要血洗朝堂?
嬴斯年也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夫子,一向都不温不火,也都是谋而后动。
很少做出疯狂之举。
更很少说出‘惊世骇俗’的话,但这次的话,属实让他懵了。
“换人?”嬴斯年不确定道。
“不换思想就换人,既然不同意,那就换一批同意的,现在的扶苏有这个资格,更有这个条件。”嵇恒轻描淡写的说道。
神色淡定从容。
仿佛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四周俱静。
大院安静如幽谷。
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传出。
胡亥看向嬴斯年,嬴斯年也看向胡亥,眼中都充满了震惊跟骇然。
嵇恒道:“扶苏的机会不多,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这一次。”
“天时地利人和!”
“而且我相信,大秦的朝臣会同意的,不然扶苏恐要背个残暴不仁暴君的名号了。”
嵇恒神色清冷。
他的确没有说假,这是扶苏当下最好的机会,内外局势稳定,民心归附,关东经过一场大战,百废待兴,已不太可能再乱。
而扶苏这几年对关中治理很行之有效,民众对扶苏的认可程度很高,而韩信萧何等人的到来,也给了扶苏掀桌子的资格。
过去事务府官员是借扶苏的势,这一次,扶苏借助的是这些关东‘外臣’的势。
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将这个政策推行落实下去,恐就千难万难了,至于后世帝王,恐也难担负的起这样的重担跟压力。
也很难有这个的机会。
危险吗?
自然是有的。
但风险跟收益是共存的,想获得高收益,自然要承担高风险,何况这个风险明显是在扶苏的控制范围内。
胡亥深吸口气。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掺和的事了,现在能将此事告诉给扶苏,甚至一定程度能左右扶苏决定的,只有嬴斯年。
嬴斯年脸色不断变化着。
他拿不定主意。
良久。
他才颤巍道:“夫子,真要这么做吗?”
嵇恒点头,感慨道:“我知道你并不想见到朝堂变得纷乱,也不想让扶苏背负骂名。”
“但你知道我曾跟扶苏跟始皇都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嬴斯年豪好奇的问道。
嵇恒双眼迷离,道:“大秦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仁君,大秦需要的从来都是暴君!”
“始皇如此。”
“扶苏如此。”
“以后的秦三世、秦四世等后世帝王同样如此,当大秦的帝王不再残暴,而是端起了仁义时,大秦距离衰败乃至灭亡就不远了。”
“这是大秦体制决定的。”
“帝王只能当恶人。”
“不折腾臣子,臣子就会一点点的蚕食觊觎帝王的权力。”
“帝王是寡家孤人!”
闻言。
嬴斯年面色微变。
最终咬了咬嘴唇,问道:“夫子,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真就到了君臣异路的情况了吗。”
嵇恒轻笑一声,知道嬴斯年理解错了。
只怕胡亥也是这么想的。
都以为他建议扶苏以逼迫的形式,强迫臣子认同,并借此推行落实下去。
但这自是没有必要的。
当年赵匡胤那招就挺好使,‘以史为鉴’,效仿赵匡胤行‘杯酒释兵权’,不过这次是‘杯酒释世官’。
他平静道:“你们恐会错意了,我的确主张逼迫到龄退下。”
“但相对是温和的。”
“准确来说,更像是交换,通过一些背地的承诺利益让渡,让朝臣同意。”
“不会剑拔弩张。”
“更不会逼到刀剑相向的地步。”
“这次的兵刃。”
“是酒!”
“杯酒释世官。”
听到嵇恒的话,嬴斯年面色一红,也知道自己想岔了,嵇恒主张的分明是君臣坐下来,进行讨论,已促成最终的同意。
若是始终行不通,则也只能行逼迫之法。
不过若是真到了那时,只怕那些朝臣都会被扶苏换掉,用关东官吏替换,因而整体而言,就是以势压人。
让他们不得不同意。
只是扶苏相较其他君主的强横,会给予更多的体面,也会让臣子相对能接受。
思索片刻。
嬴斯年点了点头。
他沉声道:“我记住了,我即刻修书一份,上报给父皇,只是父皇会不会同意,我就不清楚了。”
嵇恒笑了笑道:“扶苏会同意的,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作为始皇之子,他有着自己的傲气,不会把本该自己解决的事,留给下一代的。”
“不过……”
“扶苏要做的事很多。”
“天下安宁,从大乱到大治的转变,不是那么容易转变的。”
“变国家,变治式,变生计,变民众。”
“一切才刚刚开始。”
听到嵇恒再度说出‘变国家,变治式,变生计,变民众’,胡亥也不由愣了一下。
他记忆已有些模糊了。
只隐约记得,这是嵇恒在狱中说的,只不过随着大秦局势日渐糜烂,大秦朝野的重心都放在了天下安宁上,嵇恒的宏图大志,也鲜少有真正践行的机会。
如今天下一统。
百废待兴,万象更新。
嵇恒当年在狱中所说,恐也会随之一步步落到实处,只是……那恐就是始皇当年忌惮的原因了。
因为若真的按嵇恒想法变了。
那还是大秦吗?
想到这。
胡亥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现在的大秦跟扶苏,还需要嵇恒出主意,去指明方向,但何时大秦能停下对嵇恒的需求,以及摆脱嵇恒对大秦的影响,他不知道。
只怕扶苏也不知道。
或许扶苏最终能控制住,或者根本就不可能。
嵇恒太恐怖了。
他就像是掐着大秦的命脉,一步步的驱赶着,大秦朝着他想要的方向行进,始皇知道,扶苏知道,自己知道,但都无法避免。
也都只能听之任之,甚至任其施行,而无所适从。
现在嵇恒又开始了。
只是大秦日后真的能停下吗?
胡亥沉默着。
他不知道答案。
也给不出答案,他只是一个黔首,现在这个棘手的事,需要扶苏或者是嬴斯年自己去回答。
另一边。
嬴斯年对此并无察觉。
他已回了书房,将嵇恒今日所说,无比详细的书信在了一张纸上,而后交给院外的侍从,让他们即刻交给扶苏。
很快。
这份书信就送到了扶苏案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