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扶苏如此郑重,众人面面相觑。
杜赫摆了摆衣袖,不假思索的问道:“臣虽有心相助,但此事牵连甚广,我等却不得不察,敢问殿下,陛下对此是何态度?”
杜赫再次问起了始皇的态度。
扶苏面不改色,沉声道:“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
姚贾接过话,直接拒绝道:“陛下没有开口,恕臣不敢冒然有所动作,殿下理应知晓,大秦军中将士上百万,近二十年去服役过的士卒,数量更是高达几百万众,这么庞大数量的军队,岂能轻易妄动?”
“一旦出现问题,对大秦都将是灭顶之灾。”
“臣实在不敢有所动作。”
“请殿下谅解。”
胡毋敬也额首道:“殿下,军中之事,非是我等能插手的,殿下问计于我等,实在为难我们了,陛下未曾开口,我等实在不敢轻举妄动,而且殿下或许真的是多虑了。”
“胡亥公子在岭南遇袭,臣等同样大为震惊。”
“但赵佗将军呈上的奏疏说的很明白,的的确确是一次意外,也的确是胡亥公子在军中的一番话,引起了百越人的愤怒跟恐慌,以至于这些百越人选择了铤而走险,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意外。”
“殿下如今的担忧或是杞人忧天了。”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军中的事,不是他们能插手的,而且陛下没有开口,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见状。
扶苏眉头一皱。
他也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这些老狐狸油泼不进,一直在各种推脱,就是不想正面处理。
他虽然心中早就预料到了,但听到这些老狐狸不断的把问题抛来抛去,心中也莫名有些恼怒。
他深吸口气,压下心头不满,沉声道:“所以这次只是先行探讨。”
“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
“有些事就跟屋中的灰尘一样,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消失的,我扶苏既然已经知晓了,也察觉到了,自不会放任不管,若是继续放任,任由军心浮动,那对大秦而言,才是真正不可接受。”
“眼下我只是想请诸位替扶苏想想办法。”
“诸位何以这般推诿?”
扶苏的语气渐渐冷了下来。
殿内的气氛略显凝滞。
见状。
李斯沉声道:“殿下想要如何解决?”
扶苏道:“体面。”
“让军中的一些问题得到体面的解决。”
“朝廷将过去亏欠的爵位赏赐尽可能的对象,让士卒再无怨念,让这些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大秦锐士们得到应有的嘉赏。”
“老秦人理应是天下真正的胜利者。”
话音未落。
姚贾就直接开口打断道:“殿下慎言。”
“陛下立国时就曾说过,天下已无新老秦人之分,殿下此事旧事重提,若是为陛下知晓,定会遭致诸多非议,殿下乃大秦储君,岂能说这般不当之言?”
扶苏冷冷的看了姚贾一眼,漠然道:“有的事不说就意味着没有吗?”
“大秦新老秦人的区分一直存在,也一直没有被抹去,甚至于这个偏见还会一直存在,而在我看来,其中主要的原因,便在于朝廷亏欠关中老秦人,所以才会在心里下意识的偏向老秦人。”
“军功爵的亏欠一直不兑现,这种偏向就会一直存在。”
“因为问题还是在一点上。”
“老秦人没有获得应有的功赏,所以新老秦人之分才会一直存在,若是朝廷后续兑现了功赏,朝廷便再不亏欠老秦人,如此情况下,自然可以轻松的做到无新老之分。”
“天下子民都是大秦的子民!”
“然眼下诸位岂能当个瞎子,闭上眼就当做看不到?”
“诸位可以当做看不到。”
“扶苏不能。”
“因而这次扶苏并未是想找诸位大臣商量,而是想问计于诸位,可否有妥善解决大秦军功爵下的积弊,将大秦自商君变法后的一些陈苛,彻底的解决掉,让大秦内政彻底安定。”
“军心定,则大秦安。”
“诸位以为何。”
扶苏目光殷切的看向下方诸位大臣。
殿内安静。
李斯眉头紧蹙。
他已经看出来了,扶苏并未只是试探,而是真的存了心思。
这让他心中略显不悦。
扶苏就目前而言,并没有所谓的帝王天赋。
所谓帝王天赋,根基所在便是有别于常人之心的天下之心。
这种天下之心可以说是冷酷,是权欲,是视万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但却也不得不承认,领袖天下的帝王之心,真的是不能有常人之仁,准备说,帝王的仁善是不能以常人之仁表现出来。
毕竟
帝王必须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
若如常人仁善,那确定无疑的是,连一个寻常将军都不能做好,遑论帝王?!
而今扶苏因一己之念,就妄图去改变现有的情况,这实在是过于托大,也过于理所当然了。
军中的事陛下难道不知?
何以轮得到扶苏来指指点点?
然陛下就算知晓,也并未真的在意过,而且就算朝廷亏欠军中士卒,那又能如何?军中士卒当真敢反叛不成?
世人总是有人要牺牲的。
在李斯看来,军队就是陛下手中的猎犬。
便该是一只效力于主人的牲畜而已,主人固可念惜猎犬牲畜之劳苦,然如何能以猎犬牲畜与闻主人之决策意志?
这岂非荒唐?!
其他人同样蹙眉。
他们对扶苏的想法很是费解。
既然军中没有出事,那何以要去妄动?
军队的事是能轻易动的?
一旦处理不好,扶苏可知会酿成怎样的恶果?若全凭脑子一热,就匆忙的去做决定,那岂非是视大秦政事如儿戏?
荒谬!
见诸位大臣竟皆沉默。
扶苏心中沉沉一叹,他知道,嵇恒再度说对了。
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只要没有出现问题,那就等同不存在问题。
想让大臣都正视起来,根本不是靠一个储君就能说服的,也并不是凭借好言好语就能做到的。
扶苏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漠。
他漠然道:“我知道你们并不想去理会,也根本不想去搭理,但有些事却是要提前说明白。”
“我扶苏并不是临时起意。”
“而是自有心思。”
“帝国从来都不太平。”
“过去帝国上下,一直沉浸在‘天下和平’‘靡不清净’的状态,但这种状况才是真正的在自欺欺人,大秦如果想要彻底稳固天下,就必须要正视当下的现状。”
“大秦的精力不当继续放在构建文明盘整天下上,而是当转为关注对复辟暗潮的查勘,在我看来,大秦对外应当大举夷灭外患,对内当大举镇压复辟。”
“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
“也是紧密相连的一个整体。”
“镇压复辟必须以肃清长期边患为保证,巩固边地又必须以整肃内政为根基,但这两件事都有一个大的前提。”
“便是关中稳固。”
“尔等皆是大秦重臣。”
“对大秦的现状是了如指掌。”
“也远比我扶苏看的更为清晰更为真切。”
“关中这些年的情况,你们也比我清楚,两年前骊山叛乱,贼首黔布逃亡,至今依旧被抓到,还有陛下在兰池遇袭等等,这都足以说明,关中的情况并没有所谓的那般良好。”
“而是每况愈下。”
“扶苏不懂诸位谋划的什么大政。”
“在扶苏看来,大秦首要任务当是固本。”
“固本关中!”
“诸位不敢讲新老秦人,那就让我扶苏来讲。”
“老秦人就是大秦根本。”
“也是大秦能够扫灭六国,一统六合八荒的真正功臣,大秦固本,首先要固的就是老秦人之心。”
“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军!”
“尔等认为南海的事只是意外。”
“但我扶苏不怎么认为,我认为这是军心动摇的迹象。”
“更是老秦人对朝廷信心的动摇。”
“皮将不存,毛之焉附?”
“若是老秦人对朝廷都没有了信心,就算朝廷做再多大事,又有什么用处?只是继续自欺欺人罢了。”
“军心即民心。”
“即代表着老秦人对朝廷的态度。”
“绝不容许任何小视。”
“在诸卿眼中,天下已无新老秦人之分,但若是大秦真的发生了变故,真正能为大秦出力的诸位认为会是那些人呢?”
“关东的新秦人?”
扶苏冷眼看着下方众朝臣,继续道:“六国贵族的复辟大潮,一直在暗中谋划,也势必会到来,大秦必须以准备决战的姿态去应对,而不是继续粉饰太平,高歌安宁。”
“没有将六国贵族彻底扫灭的决心,大秦新政便不能真正的巩固。”
“诸位信也好,不信也罢。”
“我扶苏都要重新赢得老秦人之心。”
“因为老秦人就是大秦根本,也唯有老秦人,才是大秦真正能够依靠,能够信任的存在,过去大秦亏欠老秦人太多,眼下大秦即已坐拥天下,自当将过去对老秦人的亏欠一一兑现。”
“我扶苏宁愿犯错,也绝不会什么都不做。”
话音落下。
本就沉寂的大殿,现在更显死寂。
诸位大臣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一抹凝重,扶苏的话,其实也暗中说明了他的心思,扶苏并不认为天下真的太平,而是认为帝国一直被各方势力窥视,过去朝廷过于重视大政新政了,而疏忽了根本。
扶苏想做的,便是巩固关中。
固老秦人之心。
李斯面色稍缓。
他并不担心扶苏有自己的主见,他更担心扶苏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作为大秦丞相,当然要一如既往的效忠,但若扶苏完全是脑袋一热做出决定,这是李斯万万不能接受的。
眼下扶苏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也的确有几分道理。
只是扶苏的政见隐隐跟陛下政见相悖。
大秦这些年推行的新政,都是暗合陛下的意志,贸然转向,无疑是对天下的再次折腾,也可能会遭至陛下不满。
但.
扶苏这番话当真是扶苏个人的想法?
李斯心中有所迟疑。
杜赫姚贾等人眉头一皱,他们深深看了扶苏一眼,也是没有想到,扶苏会把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全部道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良久。
李斯等人终于做出了退让。
李斯沉声道:“殿下有如此宏志,此乃大秦之福,然军中士卒高达百万,这二十年间斩获军功的士卒更是不计其数,如此大的功赏,根本就不是朝廷能够兑现的。”
“大秦的确已坐拥了天下。”
“只是依旧不够。”
“这些士卒大都是关中民众,他们从小就生长在关中,而关中土地有限,早已分无可分,非是朝廷不愿,而是实在给不了,至于关东土地,朝廷也曾对士卒询问过,也正因为此,才有了关东跟关中的人口互迁。”
“但愿意离开故土的终是少数。”
扶苏点点头。
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
他开口道:“所以我把你们召集过来,便是想让伱们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即可以兑现军功爵制下的功赏,又可以不用分发田宅。”
闻言。
众人眉头一皱。
杜赫凝声道:“殿下,这恐实在没有办法,若是当真有解决之法,朝廷也不会始终压着,田宅对士卒而言,近乎是唯一的。”
扶苏冷哼一声,猛的一拍案。
他冷声道:“办法我相信总是有的。”
“只要肯用心。”
“田宅给不了,那就给其他的,我扶苏就不信,我大秦给出的功赏,就只能是田宅?”
“另外。”
“你们不用再给我推诿了。”
“我这不是商量。”
“是通知!”
“是命令!!!”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会在雍宫设宴,再度宴请尔等,到时想必诸卿会给孤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
扶苏挥袖径直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
扶苏的话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态度过于强硬跟坚决了。
李斯看着扶苏离去的方向,眼中露出一抹深思,他回过头看了看杜赫几人,并没有在偏殿多留,也拂袖离开了。
不多时。
殿中众人陆续走尽。
等所有大臣都离开后,扶苏又折身回了大殿。
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扶苏长叹一声,最后那番话是嵇恒指点的,君要有君的样子,不用对朝臣客气。
只是扶苏毕竟个性温和,前面的那番话已是极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