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坐在席上,手脚已是冰凉。
他被秦廷的果断跟凌厉震撼到了,秦廷的做法太过吓人,即便是他,也感到了一些毛骨悚然。
等真的冷静下来,更是感到深深恐惧。
这股恐惧来自内心深处。
对秦法的厌恶!
张良自是明白这股厌恶的来由,有打小听到的各种耳闻,也有长辈不时怒骂的虎狼暴政,这股厌恶随着韩国覆灭,已渐渐被压到了心底,眼下在见到秦廷的举动后,这股厌恶之感,再度从内心涌现。
而且久久难以抹去。
秦法!
他这次的震惊,并不是震惊处罚力度之大,而是震惊于秦廷的魄力。
近乎整个廷尉府被降职,尤其还有蒙氏一族的蒙毅,更是直接被去了职,其他相关官员也是降的降,贬的贬。
而且行事无法干脆利落。
仅仅半月不到,就做出了决断。
这份魄力不可谓不果决。
同样令张良感到心惊的是,民众对秦廷的拥护,随着那干瘦青年将告示内容告知,整个邸店一片欢腾,俨然化为了欢乐的海洋,但这些告示内容,又有多少跟他们息息相关?
大抵是没有的。
然依旧让秦人感到欢腾。
原因何在?
就在于此事似在向秦人向世人宣告,‘秦法’回来了,过去为民信服的那个秦廷也回来了。
该出手就出手,该惩治就惩治。
一视同仁。
哪怕是蒙毅也不例外。
这是秦人过去信任的秦廷拥有的模样。
那个秦廷是商鞅治下的秦。
张良很清楚,秦人无人想回到那个时代,但他们对商鞅治下的秦国有着一股莫名的好感,这股好感并非源自商鞅,也非是源自那时近乎严苛的律法,而是源自当时秦法下的一视同仁。
也是源自商鞅力推的治民先治吏。
这条规定,在这一百来年间,已渐渐为大秦朝堂罔顾,但这次秦廷的举止,又仿佛在昭告天下,秦廷又将其捡拾了起来。
秦人对此感到振奋。
对此张良只感觉满心的凝重。
若是大秦真的走回老路,只怕原本流失的民心,也会渐渐回来,毕竟民不聊生下的万民,见到官吏同样官不聊生,心中大抵会安慰不少。
而那时六国贵族恐真就难以撼动秦廷了。
随即。
张良就摇了摇头。
他已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后,并不觉得秦廷会重走商鞅的老路,就算嬴政想走回去,满朝的大臣也不会同意。
谁会想着在自己头上添一柄利刃?
即便如此。
张良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奈。
数日前,秦人怒意滔天,已濒临失控边缘,但仅仅不过数日,秦人就从原本的惊惶不安,变成了歌功颂德,从原本的怒骂,变成了现在的陛下英明,大秦万年,这个转变不免有些太快了。
也太过立竿见影了。
张良将窗户关的严实,不愿去听外面的欢呼。
秦人的欢呼与他无关。
他只觉吵闹。
他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大口饮入腹中,腹部一股凉意袭来,凉的张良有些受不了,脸上更是浮现出一抹痛楚,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他正坐席上,开始审视今日的告示。
只是没等张良多想,门口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并未有任何知会,只听砰的一声,掩合的屋门就被推开。
何瑊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他一脸严肃道:“子房兄,今日的告示你听说了吗?秦廷这是疯了吗?嬴政当真就视士大夫为狗彘?完全不顾及官员的感受?”
“太过离谱了!”
“这般粗鲁行径,残暴的令人发指!”
“暴君暴政!”
张良目光微移,他没有开口,只是让何瑊安静下来,然后指了指耳朵,让何瑊去听一听四周的声音。
听到四周的欢呼振奋,何瑊更是涨红了脸。
“狗彘不食!”
“这些秦人也是一丘之貉。”
“毫无尊卑之序。”
“不通礼数,不识教化!”
何瑊怒骂连连。
他的确痛恨暴秦,但眼下见到暴秦刑上士大夫,还对官署进行了连坐,更是令他感到万分震怒。
嬴政这暴君眼下脸都不要了。
注定为士人唾弃!
闻言。
张良摇摇头。
他早已平静下来,淡淡道:“何兄,不用这么紧张,可曾听闻当初燕国的千金买马骨?现在秦廷做的就是‘千金买马骨’。”
“这些年天下民不聊生,世人大多怨声载道。”
“秦廷却始终高高在上,因而也是为世人诟病,眼下秦廷所为,就是在通过将廷尉府问罪,用以讨好秦人,让秦人误以为大秦会严明秦法。”
“实则只是收买人心罢了。”
“若是秦廷当真走上商鞅的老路,对我等而言,反倒是一个好事,官不聊生下,缺乏外部的压力,秦廷只会内部生乱。”
“若是秦廷真的走通了,我等基本是复国无望。”
“不过不可能的。”
“就算嬴政才智超群,也难挡得住汹汹人心。”
何瑊心中稍安。
他看向张良,也是明白,张良思虑的远比自己更多更深,他点了点头,问道:“子房兄,依你之见,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总不能任其收买人心吧?”
“若是真让暴秦得逞,今后只会更加难对付?”
张良指尖从案面划过,留下一道浅白的印记,他平静的摇头道:“没有办法,什么也做不了,这是大秦朝堂的事,我们插手不了,也没资格触及。”
“甚至于”
“大秦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毫不知情。”
何瑊蹙眉。
眼中充满了不甘。
他急声道:“难道就这么干等着?任由暴秦收买人心,现在秦人对暴秦的拥护声众多,若是不趁机打断,这对我们今后灭秦复国,将会是个极大的阻力。”
张良默然。
他又如何不知?
只是他们又能做什么?
这本就是秦廷算计良久的事,岂是他们轻易就能破坏的?
何况现在秦廷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千金买骨。
现在看来效果斐然。
一来是秦人怨念已久,急需有发泄之口,二来秦廷处罚极为迅速,以雷霆之速做出了判罚,力度之大,范围之广,在秦国历史上只怕也很难找到对应。
正因为此。
也才能得秦民信服。
木已成舟,岂是他们能中断?
张良起身,给何瑊倒了杯凉水,然后重新回到座位,继续梳理起整件事的脉络线索,试图借此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继而对秦廷后续所为加以预防。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
何瑊知晓张良在思考,也不敢冒然打扰,只是在一旁生着闷气。
张良眉头紧锁,在一阵思索后,渐渐在脑海中生出一个想法,甚至更是想到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秦廷所为意在续接!
他的着眼点,一直都放在朝堂。
因而在这次官员调动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官员填补,加之之前就已经认识到秦廷有意在对朝堂做调整,所以很快借此理清了一条线。
他因为恨秦。
所以对大秦官署很是了解。
只是略一思索,便想通了一些情况。
张良森然道:“这次秦廷的‘千金买骨’,实则是嬴政在试图摆脱功臣势力对朝堂的影响,千金买骨是我等认为的,也是秦人认可的,但实际上嬴政的目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依旧是在清理朝堂。”
“大秦立国之时,因官吏缺少,除了重新甄用六国旧吏,还对功臣子弟大为录用,眼下大部分功臣子弟,有能力的早已外放担任郡守县令,例如李斯之子李由、杨端和之子杨熊等,其余的庸碌之人不少被安置在已失权的廷尉府。”
“虽官职不高,但人数甚众。”
“得父辈余荫,只需熬些时日,便能晋升高位。”
“嬴政恐对此生出了不满,便一直在借着各种事由,将这些任职不正的功臣子弟给赶出朝堂。”
话语落下。
张良眸间闪过一抹睿智之色。
他淡淡道:“若我的猜测没错,嬴政似在有意续接大秦开国时为稳定天下推出的政策,将原本的应急之策,渐渐的消弭抹去,继而避免朝堂之上庸碌当道,影响到朝堂的正常运转。”
“怀县的事只是一个推手。”
“目的是针对应急政策下的功臣子弟。”
张良眼中露出一抹赞许。
他也不得不称赞几句,嬴政眼光之毒辣,下手之凌厉,完全出乎常人意料,只是一件商贾闹出的小事,竟直接对朝堂大动干戈。
还为此博得了秦人盛赞。
手段可谓高明。
何瑊蹙眉。
他疑惑道:“那按你所说,续接又是何意?”
“就算嬴政有意打压功臣势力,但也仅仅局限在功臣势力,伱这续接二字又从何说起?”
何瑊面露费解。
张良轻笑一声,笑着道:“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
“借此延伸出来的。”
“大秦这大半年所为实则就两字。”
“固本。”
“固本关中,再图天下!”
“嬴政已不再急于将自己推出的政令强推天下,而是将目光放到了关中,他现在有充足的精力审视朝堂。”
“所以首先就看到了功臣子弟的隐患。”
“为避免尾大不掉,所以果断出手,直接进行了处理。”
“而这只会是开始。”
“嬴政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他不会容许自己建立的大秦为人破坏,因而在发现问题之后,定会寻求方法解决。”
“而想要稳固关中,势必要清扫窠臼。”
“首当其冲的就是开国时为应急推出的政令。”
“若是没意外,嬴政接下来会对早前颁布的政令进行斧正,准确说是进行接续,嬴政是一个高傲的人,他不会承认自己犯了错,他只会对错误进行改正,所以会对那些政令进行后续的补正。”
“有哪些?”何瑊问道。
张良眉头一皱。
他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书同文,车同轨,通一度量衡等,基本引得民间怨声载道的政策,都会在原基础上,做一定程度的补正,在原政策的基础上,接续一段修补。”
他的话刚说出口,眼中就浮现一抹惧色。
见状,何瑊连忙问道:“子房兄,你又想到了什么?”
“不对,不对。”张良连连摇头,他脸色严肃到了极致,凝声道:“如果嬴政当真这么做的话,对我们而言,无疑是惊天噩耗。”
“我们到现在依旧小瞧了嬴政的手段。”
张良从席上坐起。
他在屋内不住的走着,眼中不安之色更加浓郁。
何瑊快步走到张良身边。
他却是不清楚,张良想到了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张良沉声道:“大秦若真的接续政策完成,将会完成一个蜕变,大秦也将会强悍的无以复加,根本就不是我等能抗衡的。”
没等何瑊开口,张良自顾自的继续开口了。
他说道:“现在大秦的各项政策,很多都是临时应急的,还有不少是依循着惯例推行的,并不符合各地实情,也难为世人接纳。”
“这些年我们是乐于见到秦廷颁布新令的。”
“因为这是在自绝于天下。”
“但秦廷若是真开始对旧有政策进行大刀阔斧的改正,那对我们而言,将会是无法承受的痛苦,因为大秦现在续接当时的新令,已非是当初,而是在见到了旧令推行了一段时间,知晓了其中的隐忧后,做出的修改调整。”
“民间有句俚语。”
“叫做摸着石头过河。”
“大秦横扫六国,一统宇内,这种情况过去是没有发生过的,因而大秦的很多政策实际并没有经过太多推敲,就匆忙的推行了,虽很多方向不能称之为错,但落在天下,就显得不切实际。”
“正因为此。”
“大秦过河是没有石头可摸的。”
“但经过这几年新政推行,嬴政自己朝河里扔了几块石头,现在通过自身的切实感受,对这条河已有了初步认识,更为难得的是,就在大秦将要淹死之际,他竟然重新走了回去,现在开始对踏入过的路做出改动。”
“若真让大秦将这条路走通了。”
“只怕天下短时间内都很难去撼动秦国了。”
“真的拧合完天下的秦国,爆发出的力量将超乎我等想象。”
“更对我们不利的是,现在大秦的政策对天下而言,已是恶政暴政,在原基础上做改正,再怎么恶化,也很难再坏,只会变好,甚至有了‘前车之鉴’,秦廷的斧正将会容易很多。”
“大坏!!!”
听到张良的话,何瑊脸色陡变。
他也听明白了。
若正如张良所说,嬴政开始做出改变,那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而且这种情况其实不太可能发生。
但嬴政不一样。
这人有极强的魄力跟手腕。
加之,这些政策本就由他推行,朝令夕改并不算什么,只要嬴政自己想做改变,就一定可以推出。
何瑊面色发白。
他很清楚。
嬴政是做得出来的。
对嬴政这种暴君,朝令夕改只是寻常,他对此是深以为耻,但就算他再怎么不满,也并不能改变分毫。
“子房兄,我们现在怎么办?”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张良面色同样难看。
他来咸阳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些,一直认为秦廷如旧,但在咸阳待了数日,他才知晓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秦廷早就变了!
只是他们一直没有发觉。
还习惯的自欺欺人,寄望秦廷昏招频出,然后自取灭亡。
现实是残酷的。
将他们的幻想击的粉碎。
张良面色肃然,他镇定道:“眼下先不要慌张,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嬴政未必真会这么做,就算秦廷想重整旗鼓,也还要很长的路要走,朝堂内外,反对声不会小。”
“我们还有时间。”
“另则。”
“嬴政没那么多时间。”
“数月前,嬴政杀了给自己炼药的方士,方士是何等情况,你我大多心中都有数,若非嬴政身体坏到极点,岂会去服用方士炼制的药石?”
“他活不了太久!”
“人亡政息,自来有之。”
“扶苏本就跟嬴政政见不合,未必真会按嬴政所说去做,而且扶苏没有嬴政那么强硬的能力跟魄力,他改变不了多少东西的。”
“不过防范之心不可少。”
“等回去后,必须将此事告知给其他贵族,我等必须精力合作了,若再各自为战,恐难倾覆大秦这艘巨船了。”
“无论最终情况如何,我们都不能再心存侥幸。”
“大秦必亡!!!”
张良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他对秦廷已不敢再生出任何侥幸。
秦廷的变化无法预知,谁也不知秦廷下一步会做什么,若是真的痛定思痛,对旧有政策进行大刀阔斧的改正,后知后觉的他们,根本无法做出及时应对,只会被一步步蚕食殆尽。
这岂是他们能接受的?
“大秦必亡!”何瑊双拳紧握,原本慌乱的心,此刻也变得平静。
张良看向何瑊,眼中愁思并未减少。
他开口道:“继续待在咸阳已没有意义了,等会就收拾东西离开吧。”
“不再深查了?”何瑊一愣。
张良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查不出东西的,我们在咸阳无权无势,其他人对我们避之不及,仅靠坊间传闻,又能打听到什么?”
“再则。”
“秦廷的变化我已有数。”
“日后秦廷再有动作,已能作为验证。”
“咸阳的热闹,终究不是我等的,我等的归处在新郑,在颍川。”
何瑊点了点头。
他这几日一直在外奔走,但打听到的信息寥寥无几,韩国最先为秦所灭,因而秦地的韩人迁移来的时间最早,眼下这些人早已乐不思韩,也根本不愿提供助力,继续待下去也没有太多结果。
不如归去。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跟舍人交代了几句,便径直离开了。
离开时脸上都挂着笑。
仿佛是附近郡县特意来打听官府情况的,眼下显然得到了官府的满意回应,准备回家报喜去。
店内其他人笑着相送。
张良跟何瑊,也是深感无奈,只能报以笑容。
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两人消失在咸阳的大街小巷。
在出了城门后,张良回头看了看高耸的咸阳城,眼中露出一抹斗志。
摧毁这样的大秦,才能称得上人生大幸。
也才能一雪亡国之耻!
不过他的心中一直存有一个疑惑,秦廷的转向过于快速了,快的让人有些目不暇接,他很是费解,也很想知晓,这究竟是大秦朝堂的共识,还是始皇及少数官员的想法。
若是朝廷共识,那属实太过恐怖。
大秦的官员大多一心为国,如此盛况想灭秦谈何容易?
若只是少数人想法。
也很是惊人。
智者如妖谋天下,也不过如此吧。
即便离开。
他依旧没有想清楚。
他也并未将这个疑惑告知何瑊。
眼下秦廷已有动作,若六国贵族不做出应对,只会被秦廷一步步蚕食,最终失去挣扎机会,彻底沦为秦廷的阶下囚。
只是想联合六国贵族又谈何容易?
当年苏秦身挂六国相印,合纵抗秦,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眼下六国已灭,想将六国残余势力整合起来,也非短时能做到。
他唯一期许的,便是六国贵族能放下各自嫌隙,共谋大事。
秦廷可不会给他们留太多时间。
等秦廷将关中完全稳固,定会将目光放向关东。
枕戈待旦的秦人,又岂是他们这一盘散沙能抗衡的?但他们已经不起失败了,现在的秦国远比灭六国时的秦国更为可怕。
也更为凶残!
张良回过头,夹了夹马腹,策马离开了。
城中人声鼎沸。
秦人奔走相告着,热议着秦廷的处置,原本有些流失的民心,仅此一事,已大有回转,民众震惊之余,也在感叹着朝廷的魄力。
同时也有人为蒙毅打抱不平。
不过这种热闹终究敌不过现实,在铁官盐官相继发布告示,正式遴选有对应技艺的匠人、刑徒、隶臣后,大多人都涌了过去,试图吃上一口‘官粮’。
在敖仓运来大量的盐铁时,再度将情绪推向了顶峰。
这种热闹一直持续着。
直到春耕来临,黔首开始下地耕作,这股热闹才渐渐消停。
而那时已是孟夏之月(四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