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冷冷看着杜赫,脸色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
他又何尝看不出来,李斯其实已经被说动,只要李斯开口,此事多半就定下了,但随着杜赫的突然开口打断,此事恐就又多了一些变数。
他虽然心中恼怒,却也并未因此发作,只是冷声道:“杜少府是有何看法?”
杜赫面不改色,仿佛对此毫无察觉,沉声道:“臣其实对殿下之法,也是深感认同,只是臣毕竟执掌大秦钱粮,也要为朝廷考虑,臣虽不知爵位天下位于上造、簪袅爵的有多少人,但想来至少也有数十万之众,这么庞大的数量,朝廷想担负起这么多学子入学,恐非是易事。”
“臣正是考虑到这些,才敢斗胆说出意见。”
“请殿下恕罪。”
杜赫身姿放的很低,也辩解的有理有据。
他作为少府,的确当以钱财为重,这么多学子要入学,对于钱粮的耗费定是海量,而从扶苏口中,他又何尝听不出其中深意,这是为了解决部分田宅功赏的,这也意味着这些学子入学全都要朝廷来承担的,这么庞大的数量,朝廷哪能承担的起?
扶苏微微颔首,对此也颇为认同。
他开口道:“少府考虑的是,如果想设立初等学室,势必要考虑朝廷财政,不过少府或有所不知,扶苏口中的初等学室,并不会教现在学室的东西,只会教最为基础的识文断字,而且诸位或许已有所耳闻,吾弟高、将闾等几人,前段时间一直在编纂新的识字教材。”
“这些教材是有别于过去朝廷定下的《仓颉》《爰历》《博学》的,而是以隶书为范本,辅以一定的标识句读加以引导,以法令为基础,编纂出的新教材,其学习成本相较于正常学室,会大幅降低,而且教的内容也极为有限。”
“并不会真如学室一般造价高昂。”
“而且少府或许理解错了一件事,入学的学子除了对家庭爵位有限制,同时对年龄也有限制,年龄是在八至十三岁范围,若是没有达到标准,则不能在第一时间入学,这无疑是将原本集体入学的时间一下子拉长到了几年甚至十几年。”
“这同样对朝廷的负担将会大为减弱。”
“另外。”
“在这大半年里,我已将官山海落实下去,通过官山海之策,朝廷比过去会多收上不少的商税,这些钱财日后都可用在学子入学上,相较于其他解决之法,我的确是认为入学这个法子更为切实有效。”
扶苏简单的解释了一下。
听完扶苏的解释,其他朝臣却眉头一皱。
他们自是听出了一些意味,扶苏或许很早就在谋划了,不然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人又岂会提前去筹划新的教材?只是隶书毕竟成型没多久,很多文字都没有完善,加之大秦的正式文字是秦篆,扶苏此举无疑跟原本既定的大政背离了。
而且《仓颉》《爰历》《博学》是陛下定下的三篇千字识字文。
扶苏之意却是全部不用。
这无异是在否定李斯、赵高跟胡毋敬。
还有什么标识句读,他们完全没听说过,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疑惑。
相较于其他人的疑惑,杜赫更多的是不满,官山海收上来的钱粮,按理当归于少府管理,眼下扶苏轻飘飘一句话,却完全是将这些钱粮视为己出,根本就没有想过跟自己这少府商量,这让杜赫心中不禁感到有些恼火。
那可是价值数百万金的钱粮。
是钱!!!
杜赫道:“殿下之法,相较于其他办法,的确是目下最能让人接受的了,而且也是与众不同,没有再着眼于黔首士卒本身,而是放眼在了民户家庭,也极大可能得到士卒的认可,只是殿下所为,太过不同寻常,也相较于过往朝廷的大政,有了较大的转向。”
“臣心中实在有些担心。”
“此外。”
“殿下的心思实在过于胆大。”
“然而就算如此,恐也并非所有士卒都会同意,因而只怕殿下还需对其他的士卒加以应对,而且最为数量庞大的是公士,这些人对田宅的需求也是最大的。”
“若只有这一个解决之法,恐难以支撑起数十万的择换。”
闻言。
李斯目光深邃的扫了杜赫一眼。
杜赫的话外音他听出来的,这番话其实不是说给扶苏听的,而是说给他们听的,眼下扶苏已胆大到想要改变当下大政,而这还仅仅是只能择换部分士卒的功赏,以扶苏眼下的情况,只怕还有后续,到时要求的只会更多。
杜赫这是在提醒他们,不要轻易的点头答应。
其他朝臣都是人精,又岂会听不出,一个个全都缄默不语。
见状。
扶苏心中颇为恼怒。
他就差一点就让李斯点头了。
一旦李斯点了头,后面很多事就好办了。
但现在都被杜赫破坏掉了。
他虽然心中气极,但也只能忍着。
扶苏深吸口气,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欲速则不达,或者就是好事多磨。
他前面之所以先说‘入学’,同样是听从了嵇恒的建议,因为之前李斯就说过‘国家之学不能立足’,因而可借此作为延展,也算是投了李斯所好,而且焚书之事是李斯提出的,所以相较于其他朝臣,李斯是更希望得到扶苏认可的。
李斯为大秦丞相,在朝中权柄极重。
一旦李斯点头,就算其他臣子有意见,也并不敢真的反驳,如果当面反驳,无疑也是在否定了陛下跟李斯的决断,这其实算是取了一种巧。
只是随着杜赫的开口,他营造的一切都破灭了。
不过扶苏倒也并不急躁。
一计不成,那就再生一计,只是多费些口舌罢了。
眼下通过延伸李斯的观点,已经算是得到了李斯的认可,至少李斯不会当面反对,这也算是另类拉拢到了李斯,而这便是嵇恒给的另一个办法,先团结一部分,避免自己陷入孤军作战,如此才有余力去跟另外的朝臣辩争。
何况他的台子已经搭好了。
扶苏拱手道:“少府所言极是,此法只能解部分功赏之愁,并不能彻底解决所有士卒之忧,而且也并非所有士卒都愿去这么择换,毕竟有的士卒并未成家,有的家中子弟早已过了年限,让他们继续苦等无疑是不现实的。”
“对此扶苏同样也考虑了。”
“而且办法之前其实也已经提到了。”
闻言。
众人目光微惊。
李斯在沉思了一下后,眼中露出一抹了然之色。
他已大概想到了。
而其他老臣在沉吟片刻后,也是露出明悟之色,只是眉头不禁皱紧了。
见状。
扶苏也清楚。
这些朝臣都想到了。
他笑着道:“正如诸位大臣所想,扶苏给出的第二种办法,便是直接给与这些士卒官职,虽然只是一些微末小吏,但相对而言,也算是一种奖赏。”
“我曾听一人说,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
“田宅为利。”
“功名则两者兼有。”
“不过诸位大臣也尽管放心,关中的官吏数量虽然缺少,但相较于关东缺少的数量并不多,而且关中毕竟乃大秦核心之地,对官吏的要求择选相较也会严格不少,因而军中大部分士卒最终都会安排到关东,以此来填补地方官吏的空缺。”
“另外。”
“我知道诸位大臣心有疑惑。”
“认为这些士卒大多难以担任官吏之职,然我前不久曾去过军中,对军中情况有过一些了解,而据我所知,在座不少朝臣其实都有参与讨论过当年戍卫制的设立。”
“只是诸位过去过去操劳政事,有些疏忽了戍卫制的作用。”
“我在军中时,就曾亲自看到,士卒为了完成每日的戍边任务,很多都会自学文字,同时也会去学习相应的算术,军中其实已算是一个小型的学室,只是学的东西没有学室那么严谨,自然也不会没有那么复杂深邃,但军中士卒毕竟身处边荒,对边地的情况了解更深。”
“两者其实算各有千秋。”
“若是给他们一些时间去学习律令,未尝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官吏。”
“不过扶苏也清楚,戍卫制问世时间尚短,诸位大臣对军中的情况难以了解,更谈不上掌握,但扶苏所言句句属实,若是诸位不信,可找上将军蒙恬,李信将军相问情况。”
“到时诸位就清楚了。”
说到这。
扶苏也不禁感慨一声。
他沉声道:“大秦的确有很多问题,但很多问题其实在各种新政之下,已找到了一定的解决之策,只是朝廷对自己推行的大政执行太过粗糙,追求的也过于片面,以至于错失了很多方向,若是朝廷能正视那些制度,或许大秦根本不会陷入到当下的棘手困境。”
“不过眼下也不算晚。”
“若非上次去军中,扶苏恐也意识不到戍卫制的优越。”
扶苏摇摇头,心中五味杂陈。
殿内其他官员也微微侧目。
戍卫制?
这已有些时日了。
甚至之前根本未被放在心上。
他们当时就随口议论了一番,主要目的也是为抵御匈奴,谨防匈奴扰边,杀害大秦子民,但听了扶苏的话,他们才后知后觉,戍卫制眼下其实已初见成效了。
只是这些年他们的目光都局限在了朝堂。
根本没想过边荒的情况。
更没想过戍卫制下军中会发生那些变化。
一时也是唏嘘不已。
冯去疾面色微异。
当年戍卫制,他其实出力颇多,其父是冯亭,当年冯亭因不满韩王将上党献给秦国,连人带城投靠了赵国,只不过后面其父冯亭战死长平,宗族分散,而他当时年仅十岁,流落边地,亲眼见过匈奴侵略找地的惨状,也见过赵人抵御匈奴的情况。
因而大秦开国后,便提出了戍卫制。
想在边荒驻守大军,防范匈奴侵扰,保证边地的太平安宁。
不过当年只是随口的一句建议,眼下听到竟被扶苏这么看重,也不仅有些恍惚,神色不禁回想到了年幼之时,在赵地华阳遭遇匈奴人侵扰的惨状,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他也曾出入疆场,只是后面被始皇看重,也算是千金买骨,任命为了右丞相。
但实际职权并不是很大。
只是用来平衡朝堂内外势力,这一点冯去疾自己也清楚。
因而大事上基本都以李斯为尊。
冯去疾的神色变化,一旁的李斯自是察觉到了,他似想到了什么,目光微不可察的扫了眼扶苏,眼中露出一抹意味深长之色。
他基本猜到了扶苏的想法。
扶苏前面刻意提到自己之前说的话,眼下又提到冯去疾参与过的戍卫制,恐就是在借此博得两人的认同感和好感,好让他们两人最终能偏向扶苏,同意扶苏的建议。
如此心思,实在不俗。
李斯此刻也不禁高看了扶苏一眼。
扶苏眼下的这些小动作,放在过去,恐是根本不可能的,但眼下扶苏却就这么使出来了,而且还表现的很是自然得体,私下恐费了番功夫。
不过他们作为大秦丞相,自不会因此就有所偏移。
但扶苏所说的建议,的确很有可取之处,也的确有独到见解,相较于朝臣过往的建议,更加别出心裁,也更加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即便是李斯,也不得不承认,扶苏的建议的确是当下大秦最好的应对之法。
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只是一个入学,一个为吏,对底层官吏影响很大。
他曾当过上蔡小吏,对此是有自己的见解的,这两个政策一旦推出,对地方可谓是石破天惊,到时地方会发生什么,即便是他也难以预料。
因为底层官吏最为现实。
这两个政策已触及到底层官吏的根本利益。
殿内很是安静。
所有人都在此刻噤声。
就连杜赫此时都闭口不言了。
扶苏也没有再开口,静等着朝臣给出建议。
良久。
一直没有动静的李斯,终于站起了身,这位老臣已年近七旬,身子骨大见削弱,不过精气神还十分旺盛,他拱了拱手,沉声道:“殿下之法,的确当有定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