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扶苏脸色通红。
他有心去进行辩解,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嵇恒说的没错。
朝廷没有想开兼并的想法,但政令下去后,就已不由朝廷控制了。
地方官吏阴奉阳违,最终演变成了‘暴政’。
如‘使黔首自实田’这般的政令,只怕地方‘执行’的还有不少,朝廷未尝不是其中的受害者。
扶苏眼中浮现一抹恼怒。
嵇恒小酌一口。
他大致猜到了扶苏的想法。
不过他可不认为,朝廷真就是好心。
只是田租收不上来,想借此多收些租赋罢了。
而且是朝廷自己没考虑完全。
又岂能全归罪下面?
再则。
大秦对关东本就控制力不强,这种事关底层生计的政令,本就该万般斟酌,而秦廷为多收钱粮,选择匆忙推行,自然会酿成这样的祸端,政令颁发后,又得不到太多的监督,势必会造成大量腐败,也会成为地方的狂欢。
更会加剧官吏、贵族、豪强对民众的压榨剥削。
言而总之。
这是秦廷自己犯的错!
一念间。
他想起了王安石的青苗法。
这跟秦廷的这条田令有异曲同工之处。
北宋时,王安石推行青苗法。
王安石的本意是想民众在青黄不接,缺少钱粮的时候,让民众自己估计当年的谷、麦产量,然后向官府借钱,谷熟之后还给官府,这就是所谓的‘青苗钱’。
青苗法规定把以往为备荒而设的常平仓、广惠仓的钱谷作为本钱,每年分两期,即在需要播种和夏秋未熟的正月和五月,按自愿原则,由农夫向政府借贷钱物,收成后加息,随夏秋两税纳官。
王安石的目的肯定是好的,为的就是让农夫在青黄不接时,免受高利贷的盘剥,让农夫不至于在没粮的时候,土地被大地主所兼并,同时也让政府能获得一大笔‘青苗息钱’的收入。
按理说,这个政策一下,农夫该欢呼相告。
毕竟朝廷出手,农夫不用再受地主的剥削,但最终奔走相告的是地方官员。
因为最终得利的是地方官吏。
首先青苗息钱的利息,王安石定的是年息两分(20%)。
但这是王安石规定的。
落到地方的年息两分,最开始变成了一次收取两分,即半年息两分,因为官府是春季发一次贷款,秋季发一次贷款,所以地方官吏是每半年收回本利,依旧按两分收,最终变成了年息四分。
等到青苗法彻底走歪后,就变成地方想怎么收就怎么收。
最高年息可高达百分之几百。
虽然王安石的政策上说着自愿,但这是行政命令,所谓的自愿,最终都会变成强制自愿,以至于后面演变成了你贷也得贷,不贷也得贷,不仅没有为民减负,反倒加剧了民众负担。
嵇恒暗暗叹息一声。
他对王安石还是很敬佩的,不过王安石的很多政策,更像是为了扫积弊而扫,并没有经过太深度的考量,也没有切实有效的监督,更没有制定出相关的规范,最终适得其反,加剧了社会的矛盾冲突。
秦政同样。
没有有效的监督,任何政令都会失真。
但若非真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又有多少君主会去执着求变呢?
想做到不断革命,难度非同凡响。
嵇恒感叹道:“大秦创制,各方都在轰轰然向前推,可谁都没看到隐藏在脚下的陷阱,有的官员或许看到了,却连大喊一声都不能,这未尝不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扶苏深吸口气,他拱手道:“先生,土地兼并之害已危及天下,不知先生可有良策根除。”
嵇恒默然不语。
扶苏却依旧坚持着。
嵇恒看着扶苏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望着那满眼的殷殷期待,叹息了一声,道:“田产之事,自古第一难题也。”
“根除兼并,形如为渊驱鱼也。”
“岂有那么简单。”
扶苏咬牙道:“再难也要解决。”
他自是看得出来,嵇恒比自己更了解土地兼并之实情。
而且根除兼并本身之难,在当下就已很难有所作为了,更不说秦廷面临着内忧外患的诸多大事,大秦眼下也无余力去斧正,也实在没有精力,让自己再去大肆折腾根除土地兼并之黑恶。
但这是他怎么都不能接受的。
大祸已经显出端倪。
不察觉则已,既已察觉,岂能漠视不管?
若继续听任民田流失,分明是听任农人变成奴隶。
农人无田地,却要缴纳田租,还有为贵族豪强剥削,此等重压,何人能承受的起?
等到农人难承其负,恐就是天下大乱之时。
他岂能不忧心?
如此大事,他身为长公子,岂能畏难不言。
那不是扶苏!
扶苏压下心头火气,正色道:“先生所言,句句在理,然则,还是要有所为。”
嵇恒缓慢道:“你有心志是好事。”
“但此事之大,非皇帝威权,不足以掀开黑幕。”
“甚至就算是皇帝,没有掌有实权,没有得天下的信任,也依旧难以掀翻。”
“此事若想得一时缓解,废掉始皇的政令即可。”
“再则重新树立商鞅的田政。”
“但官府的‘信’如何立,官吏何人监督,贵族商贾如何打击,如何让农人接受等等,其中之利害,你真以为是一腔热血就能解决的?”
“而今天下板荡未息,贵族复辟暗潮汹涌,此时触及田产兼并,其中牵涉面太大。”
“说到底。”
“秦廷眼下是投鼠忌器。”
“伱有殷殷之心,但没有行事之能。”
“就算你此行,了解了地方诸多黑恶,知晓了很多黑幕,也见到了地方的黑暗,但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坚韧心志者能承受,凭大秦眼下的情况,想揭开这道黑幕,难亦哉。”
“而且九卿之一有治粟内史,其执掌天下田土,难能不知地方兼并,不知兼并为害之烈?”
“所以不言者,非其时也!”
扶苏坐在案前良久漠然,突兀叹息一声道:“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就眼睁睁看着大秦糜烂下去?如此下去,就算大秦解决了六国贵族,始终还有着新的积弊,天下何时才能得到真正的太平?”
“行百里者半九十。”嵇恒淡淡道。
扶苏面色微变。
嵇恒又道:“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这是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篇的。”
“其中道理是一样的。”
“若想大秦长久的存在,必然需锻造一个能长期运行的体系。”
“这也是始皇当下在做的。”
“一个能长期运行的体系,最重要的不一定是短期的决策最优化,而是能不断的修正错误。”
“天下积弊就如一个个加盖的陶罐。”
“这些盖子肯定是要揭的,但是揭哪个盖子,由谁来揭盖子,什么时候揭,怎么揭,揭到什么地步,揭完盖子后怎么做,这些都是要充分考虑到位的,不然就是一个‘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另外.”嵇恒冷冷的看了几眼扶苏,漠然道:“不要太把‘太平’当回事。”
“纵观历史,太平、和平在史料中,不过是可笑的‘一瞬间’,只是‘和平与发展’当为一个国家的长远追求。”
“动荡才是真正贯穿人类历史长河的存在。”
“大秦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给天下带来太平,尽可能让太平持续的长久一些。”
“但这本就不易做到。”
“你有些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了。”
扶苏脸色青红。
他拱手道:“是扶苏着急了。”
嵇恒淡淡道:“欲速则不达。”
“土地兼并若继续放任,必将成为天下最大祸端,然则,若欲彻底根除兼并,目下的确不是最好时机。”
“想根除兼并,必得推行新田法。”
“朝廷本就无相关设计,贸然出台政令,定会跟‘使黔首自实田’一样,成为恶政暴政。”
“其中政策只会继续沦为地方剥削底层的理由。”
“二来,大秦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相较于更为直接的国家危亡,土地兼并显然算不上是‘要事’,当此之时,大动田产干戈,只怕天下各方势力都不会同意,也难以得到认同。”
扶苏默然了。
他知晓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
但深入地方,见到了地方的田产弊案,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冤狱,更有公然夺田的存在,他心中实在是愤慨,甚至欲法正以后快,只是在嵇恒的一番言辞下,他也是明白,非其时也。
田产兼并牵涉面太大。
根本就不是朝廷现在能触动的。
自己过于急切了。
扶苏羞愧的垂下头,作揖道:“扶苏受教了。”
嵇恒道:“你这一路见识了很多,也了解了很多历史,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
“你想做到以史为鉴?”
“不可能的!”
“历史其实没有任何改变,的确生产工具变了,技术变了,服饰变了,饮食变了,但这些都只是外壳,内里什么都没变,还是过去的那一套法则,只是多了一些伪装,历史转来转去,人该犯的错误还是会犯。”
“所有发生的事,都有它发生的理由。”
“世上几乎没有人能做到超越历史,因为我们都有着自己的欲望和弱点。”
“所有的错误,我们都知道。”
“然终究是改不掉。”
“能改的,叫缺点,不能改的,叫弱点。”
“想做到以史为鉴,就必须超越历史,克服自己的弱点。”
“大秦想超越本该覆灭的历史,就注定要付出大量的努力,以及承受大量的祸端。”
“这是历史的必然。”
“你才初窥门径,今后道路更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