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沣水王欲异储的心思当夜便走漏了风声。
与赵敬元的忐忑相比,另一批人则更是有一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东宫宫人狂奔至太子面前,跌倒在地,来不及整理凌乱的发冠,失声惊呼:
“太子,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太子不满地训斥道。
他刚从父王那里受了训诫,本想着回宫舒缓舒缓心情,不承想却被一个小小的宫人又打扰了清净。
宫人从地上爬起来,凑到他耳边,颤抖着嘴唇悄悄说了几句话,太子尚未听完,便大惊失色,从坐席上瞬间弹起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追问道:
“消息属实?”
“千真万确。”宫人焦急地欲哭无泪:
“此事太傅也知晓。”
“太傅也知晓了?”太子讶异地问。
他着实没想到,自己前脚踏出王宫,后脚便生出如此大的变故,而且连太傅也收到了消息,由此可见,应该也有别的大臣知晓了沣水王要异储的心思。
这诺大的王宫看似巍峨,实则并非铁桶一个,但凡有风吹草动,外面便有人会得知消息。
“正是。”宫人答道:
“太傅正赶过来呢。”
太子咬紧牙关,五官拧作一团,胸中又惶恐又愤懑,自己向来为国鞠躬尽瘁,上敬父王,下恤百官,每天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但即便如此,自己的亲生父亲却还是在最后时刻动了异储的心思。
此念一起,便等同于向天下宣告他这个太子并非王位的最佳人选,日后自己必将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怎能令众臣诸将拜服。
沣水王的做法无异于在太子心口上狠狠地刺了一剑,血一滴一滴流出,外人却看不见,只有太子知道,自己之前的所有付出与抱负,都正随着鲜血涌动的伤口的溃烂而化为乌有。
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父亲、一个国家的王怎会糊涂绝情至此!
他开始痛苦的回忆起最近沣水王身边发生的变化,突然,一个东西横冲直撞地进入他的脑海——策论十篇!
一定是这个原因,沣水王得到这部策论后,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接着便召自己入宫问政,看来一定是受到了它的影响!
于是,当机立断地吩咐宫人:
“去,把策论十篇拿过来。”
宫人迅速照办,不一会儿便呈上一摞书简。
太子满腹疑虑地拾起一卷,重新阅读起来,希望从中找出沣水王异储的症结,但越看越觉得此书大多是空谈之词,也不知父王是中了什么邪。
他无奈地深深叹了口气,心烦意乱地将书简扔在一边,捂着额头发愁。
“太子,太傅和庞越大人到了。”门口值守宫人禀告。
“请他们进来。”太子坐直了身子,调整了状态,严肃答道。
得到许可后,白发苍苍的太傅与庞越便匆忙地走进殿内参拜。
“平身吧。”太子示意他们入座:
“庞大人不是为使周山,何时回来的?”
“回太子,下官前几日便回京述职了。”庞越恭敬地答道。
“你与太傅一同前来,有何事?”太子明知故问,他心里明白庞越大概已知晓异储的事,但谨慎起见还是要先确认一下。
“太子明鉴!”老太傅抢先答道:
“今夜王宫变故,是庞大人告知老臣的。”
“哦?”太子瞟了一眼庞越,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外事参议竟然也能手眼通天地打探到王宫内的绝密消息:
“还有何人知晓?”
“禀太子,下官一收到消息,便亲往告知太傅,并无他人知晓。”庞越答道,向对方表示自己处事谨慎。
“嗯。”太子满意地点点头,稍微放心些许。
这种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若闹得满城风雨,就难堪了。
“事已至此,太子作何打算?”老太傅关切地问。
“不急。”太子慢慢悠悠地说:
“请二位先看一看这部策论。”
接着便命人将策论拿到太傅和庞越面前传阅。或许自己真的误解了这部策论?或许它真的是部旷世奇作?多几个人一起判断总是稳妥的。
在火烧眉毛的节骨眼上,老太傅和庞越不知太子为何有闲情雅致翻看什么策论,但见对方如此坚定,只好听命,疑惑地打开策论仔细翻阅。
“二位大人务必仔细阅读,我会耐心等待。”太子叮嘱道。
他要确认二人已理解了策论的全部内容,而非囫囵吞枣地看个大概便妄加点评,他要得到他们最真实的反馈。
自己也说到做到,在一旁安静地等待他们阅读完毕,监督他们用心体会策论中的深意。
一番熬灯苦读后,老太傅和庞越终于分别合上了最后一卷书简。
脸色铁青,沉重地对视一眼,小心询问道:
“敢问太子,此论是何人所写?”
“先不说何人所写。”太子开门见山地问:
“老师说说里面的谏言是否可行?”
太傅看着迫不及待的太子,一时间揣摩不出对方对这部策论的立场。
此论大部分观点都有违沣水现有的国策,且空泛不实,难以真正实行,既然太子是自己的学生,治国理政的观念多少会与自己相通吧,便行了个礼,镇定自若地答道:
“恕老臣直言。此论看似宏伟,实则尽是泛泛之词,断不可行。”
“何以见得?”太子追问。
“就先说这治水。”老太傅拿起治水篇,有条不紊地解释道:
“需耗费十年之久,虽描述了治水成功后的便利,却不曾计算过所需钱粮、劳力和物料,如此旷日持久的工期,所需之资不计其数,足以拖垮整个国家!
更何况,若是中途有敌军来犯,那么所有的投入都将毁于一旦,到那时,我沣水内忧外患,何以自处?”
太子仔细听着老太傅的见解,并未作出任何回复,但内心却无比认可。
老太傅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看来这部策论的缺陷并非是他一人的偏颇之见,如此大的漏洞,别的大臣也能一眼识破。
“太傅请继续。”太子鼓励道,想获取更多的观点。
“是。”有了这个许可,老太傅心中便有了底,看来太子果然与自己见解相仿,于是继续补充道:
“再说治军,策论中说要编制新军,这点老臣赞同,但其中又提到因地制宜,比如用百草研制新式武器。老臣认为此举太过荒唐。
我沣水虽盛产百草,但草毕竟是草,何以用来做武器,与钢铁硬碰硬?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因地制宜固然是好的,但对于百草来说,最好的因地制宜便是用他们研制药材,救死扶伤,而非拿它们去做不擅长做的事。”
“臣附议。”庞越起身附和道:
“这部策论放大了其所描述的好的方面,却刻意隐瞒了其中危害。治水却不计代价,治军却倚仗邪路,居然还妄言十年灭国,更是无稽之谈。
百余年来,各国经多少明君圣主治理,都不曾灭掉任意一国,连小小的鹿谷都有一丝生存之地,此论却在如此空谈论调之上妄图十年灭国,轻敌自大,万不可取。
臣怀疑此论作者有欺上瞒下、谋取私利之嫌。”
“何以见得?”太子不解地问,他以前只觉此策夸夸其谈,但庞越所说隐藏在策论中的阴谋,到不是很明白。
“太子明鉴。”庞越恭敬地行了个礼,从一堆书简中挑出了吏治篇,指着它揭秘道:
“整部策论的核心其实在此吏治篇。其余的篇章大多是泛泛之词,描述一个宏伟的未来,吸引君主的注意,蒙蔽君主的双眼,使其乖乖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至于成不成就是后话了,反正需要三十年之久。
恕下官斗胆,三十年后,当朝君主还是否在世都是个疑问,成与不成都不重要,但如果能说服君主依此行事,首先收益的便是他自己!
太子请看,”庞越将书简摊到太子案前,解读道:
“此篇说,朝廷需打破氏族独霸超纲的局面,吸纳更多有识之士共治国家。在下官看来,此言实在当诛!
氏族之所以能世代立于朝堂之上,是因为从小就接受了治国理政的教育,决意要为国家肝脑涂地。
氏族之子皆为国家而生,为君主而生,他们是朝廷和国家稳定最坚实的根基,是大王和太子最信赖的依靠,而这篇吏治中竟使用独霸超纲这样恶毒的字眼来形容忠诚的氏族,实在居心叵测,作者是在挑拨君主与氏族之间的关系,欲打破他们之间的联盟!
若臣所料不错,这部策论应该不是出自氏族之手。”
庞越的见解引起了太子的兴趣,依照这部书的内容和可能引发的后果来看,庞越所说不无道理。
自己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层,沣水王也没想到这点,还有赵相国,自己的叔父,竟然背过自己这个监国太子,直接将书简呈给大王阅览,看来也是受到了蒙蔽。
能瞒住国家治理的核心人物,足见此书作者心机之深。
“说起此书作者,庞大人或许并不陌生。”太子道。
“哦?不知是何人?”庞越讶异地问。
“就是与你一同在周山为使的参议,洛廷芳。”太子收起书简,靠回座席。
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庞越的举止,只见对方先是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稍微缓过神后便果断跪地奏禀:
“下官恳请太子迅速将此人拘押!”
“为何?”太子不解地问,“他不是你的同僚吗?”
“太子若说此书是洛廷芳所写,那下官便全明白了。”庞越恍然大悟,愤恨地说:
“此人原本只是出身沙棠的一介平民,在虎威军中做伙夫,无德无才,只因误打误撞受到了明台仙人的几句教诲,便被相国提拔到外事府做参议。
下官与其共事过一段时间,那时适逢赤焰攻打丘泽,使馆上下都在为此事奔走忙碌,只有他在四处游玩喝酒、撩拨女人。”
“照你这么说,此人道德败坏,贪图享乐。可这样的人,怎会写出如此颇具心机的策论?”太子疑惑地问。
在他看来,贪图享乐之人大抵是个骗子罢了,而要写出这部策论,则要有很高深的伪装之术,至少看上去要像个栋梁。
“太子有所不知。”庞越火上浇油道:
“此人是故意不为沣水出力的。下官怀疑他是赤焰的细作!”
“什么?”太子惊讶地说,没想到一部策论竟还牵出了细作。庞越不慌不忙地继续解释:
“此人在周山与一名叫方玄芝的布衣往来密切,这个方玄芝常在公开场合散布有利于赤焰的言论,对鸟国的亲近坚定不移,后来方玄芝被周山军方抓获,正是洛廷芳利用沣水使臣的身份协助他逃脱。太子可知,方玄芝逃脱后去了哪里吗?”
“赤焰?”太子不禁觉得背后发凉,难道沣水真的正在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正是,”庞越肯定道:
“他去了赤焰后不久便被任命为郡丞,此等高位,岂是一个小小的周山布衣所能坐上的?
下官猜测,方玄芝定与洛廷芳狼狈为奸,泄露了不少沣水的机密,以此作为交换,坐上了郡丞的位置。
如今洛廷芳更是写了这部策论,明显是想离间沣水君臣关系,以便为赤焰牟利。行事之隐秘,手段之毒辣,令人佩服!”
太子眉头紧皱,思索着庞越的话,若果真如此,那么策论实行之日便是沣水衰落之时,届时君臣不合、国库空虚、人丁不济,再遇外地来犯,可就有亡国之危了。
不过,这些只是庞越的猜测,并未证实,难以下结论,更何况洛廷芳为沣水找到了雪母珠,如果他真是赤焰细作,又为何要将雪母珠双手奉上?
难不成是为了取得沣水的信任,故意麻痹相国和大王?否则,他断无机会呈上这部策论。
看到太子为难的样子,庞越大概猜出对方或许是因为没有证据才迟疑,便进一步建议道:
“下官知太子为难,但此事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倒不如先将洛廷芳拘押,仔细审问,若他是清白的,自然最好,若他果真是细作,也可提早将其抓获,为国除害!”
庞越的这个建议倒是个一举两得的办法,反正洛廷芳出身平民,他若真的无辜,将他拘押审问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乱子,若真是细作,则可当场处理。左右都不会出错。
于是,太子点点头:
“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先不要声张,他毕竟献上了雪母珠,对沣水有功。我不想把这件事闹大。”
“下官领命!”庞越自信满满地接令,对于洛廷芳这等贱民,他还是有一套手段让他们嘴里吐出东西的。
“太子,”老太傅在一旁提醒道:
“细作事小,大王的心思事大啊!太子欲如何处理?”
这句话又给太子浇了一盆凉水,让他不得不回到正题上,无奈地询问:
“依老师之见呢?”
老太傅神秘地四下看了看,确认没有旁人在场后,压低声音说道:
“大王动了这个念头,如果被别有用心之人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无论最终他是否能如愿,太子都将陷入危险境地,这种危险将会伴随太子一生!”
“老师之言我又何尝不知?”太子郁闷地说:
“但父王被这部策论打动,我也无可奈何。”
老太傅捋了捋胡子,眯起眼睛想了想,提出一个稳妥的建议:
“既如此,太子不妨先按照大王的意思来,等日后自己做主了,就都好说了。老臣听说,大王病重,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唉!老师要是提早告诉我就好了。”太子懊悔道:
“方才父王叫我入宫问政,我太过莽撞,不知他已深信这部策论,便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结果遭到好一顿训诫!他已知我意,现在要改恐怕来不及了。”
“这么说,大王是因太子不赞同策论所言,才转而起了异储的念头?”老太傅问,像一个治病的大夫,不断探究病因。
“大抵如此吧。”太子垂头丧气地回答。
老太傅眉头紧锁着思考片刻,不容乐观地忧心说道:
“太子前脚直抒胸臆,大王后脚便起了异储之念,看似是因策论引起,实则哪能如此突然,大王定是早就起了这个念头,策论只不过坚定了他的想法而已。太子要想改变大王的想法可是难于上青天。”
“照太傅之意,太子可改变自己,先按照大王的意思来?”庞越试探着问,老太傅却摇了摇头:
“来不及了。若这是大王长久以来的想法,自然是认定了太子不会改变,那个策论不过是他最后测试太子的机会罢了。太子当场表示了反对,日后就算曲意逢迎,大王也不会相信。”
“改变不了大王,也不能让太子改变,左右不是,该当如何?”庞越焦急地问。
太傅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狠辣的目光:
“还有一样东西可变。”
“什么东西?”庞越迫不及待地问。
“大王的病情!”太傅压低声音提醒道。
看着他阴沉的眼神,庞越立即领悟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现在是跟沣水王的病情赛跑,如果沣水王病情突然恶化,先走一步,那么太子顺理成章的继位,一切就都不成问题。
只是,大王身边有最优秀的医官为其诊治,即便病重,拖个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除非···
想到这里,庞越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太傅,没想到平日里看似和善的老人此时竟想出了如此狠毒的招数:
“太傅,你的意思是···”
老太傅并未接话,但他愈发坚定的眼神已经告诉庞越,在沣水王的诊治上动手脚是唯一的出路。
对王下手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光是想一想,都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更何况老太傅果决的态度和凌厉的目光都在明确地告诉庞越,他们要将这诛杀之罪付诸实践。
庞越不由地咽了口唾沫,真希望自己没有跟来,更没有听到这样的建议。
如此叛逆之言,光是听到了便要受牵连,按照律法,他应当立即制止,并向大王揭发这种叛逆谋划。
可老太傅不光是太子的师父,也是自己的师父,平日里受到了他不少教诲,怎能忍心揭发恩师,而且就算揭发了,太子和他都会受牵连,连坐之罪是洗不掉的。
正当他六神无主时,好在太子及时挽救了局面:
“不可!”太子厉声否决道:
“太傅慎言!”
受到太子的否认,太傅只好闭口不言,以免激怒对方,毕竟王宫躺着的是太子病重的父亲。
一边的庞越倒是松了口气,出来打圆场:
“不如这样。我先去审讯洛廷芳,若他果真是赤焰的细作,到时将此事奏禀大王明断,事情或许有转圜余地。”
“先照你说的办吧。”太子赞同道。
庞越的话不无道理,若这个洛廷芳是细作,那一切就都好说了,沣水王就算再糊涂,也不至于相信一个细作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