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幻境与现实

话音刚落,迷雾便逐渐稀薄,一幅熟悉的景象呈现在洛廷芳眼前:高大的老槐树、曲折的小路、红色的瓦房···这里难道是···

“阿芳,快回来!”岳小川站在路的尽头,焦急地朝他招手。

沙棠复活了!

洛廷芳心头顿时血液涌动,他不敢相信眼前景象真实存在,却也不知还有什么地方能与沙棠如此相似,甚至连和煦的阳光都与旧时毫无二致。

他呆站在原地,双耳屏蔽了一切声音,回忆接连涌现,如入虚无之境,直到被红色瓦房中走出的另一个身影打断:

“阿芳,愣着干什么,快点回来,再晚就要挨打了!”岳小云站在小川旁边,再次急声催促。

收到朋友的召唤,洛廷芳终于迈开双腿,将信将疑地朝着红瓦房缓缓走去,他用指尖轻轻触摸着沿途的芦苇,多么真实的触感!

自己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充满了旧日沙棠的味道,耳畔熟悉的鸟鸣、脚下柔软的草垫、烟囱中升起的袅袅炊烟···

一次次地冲击着他坚信的事实:沙棠早已不复存在。

如今,这个不复存在的地方正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洛廷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不敢多说一句话,担心说话会让自己从梦中醒来。

十多年过去了,时光终于倒流!他鼻头开始发酸,眼眶逐渐红润,小心翼翼地来到瓦房前,沉默不敢言。

“快点进去吧,洛叔叔生气了,你好好跟他说啊。”岳小云提醒道。

洛叔叔?难道父亲在里面?

洛廷芳怔住了,沙棠被毁、父母惨死一直是他难以释怀的心病,每每想起,如受锥心之痛,他花了不少力气才使自己接受现实,不再沉溺于痛苦。

而今所有的事情都恢复如初,他该如何看待多年来的自我劝慰?如何面对重生的双亲?如何告诉自己他们依然活着?

这些问题他还来不及细想,屋内便走出了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男子:

“你还知道回来!”

说完,便抄起手边的笤帚向他挥去,洛廷芳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了一下,顿感疼痛,不由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被打的手臂,惊讶发现自己竟然能感觉到疼,连挨打的感觉都一模一样。

岳小川见状赶忙上前阻止男子,劝说道:

“洛叔叔,息怒啊!阿芳这不是回来了嘛。”

“对啊,洛叔叔。”岳小云也赶忙张开双臂挡在洛廷芳身前:“阿芳已经安全回来了,您就别责罚他了。”

“你们让开!”洛父企图绕过岳小川,将洛廷芳狠狠收拾一顿,却被小川死死保住:

“洛叔叔三思,你下手太狠了,阿芳这身板经不住啊!”

“经不住?”洛父气呼呼地用笤帚指着洛廷芳,训斥道:

“你带着全儿走了这么长时间,你八叔急的头发都白了!还好意思回来!”

“洛叔叔!全儿早就回去了,没出什么事,您就网开一面吧!”岳小云左右移动着正对洛父,始终把洛廷芳护在身后。

岳家姐弟俩,一个抱一个挡,洛父硬是无可奈何。

“姐,我快抱不住了!你快叫洛婶婶出来!”岳小川咬紧牙关求援道。

平日里洛父可没这么大力气,但现在他正在气头上,力大无穷,就算身强体健的岳小川也无法控制他太久。

“好好!”岳小云连忙答应,接着朝屋内大喊:

“洛婶婶,阿芳回来了!你快出来呀!”

岳小云本想着叫洛母出来帮忙劝阻暴怒的洛父,岂料后者却抄了一根擀面杖,气呼呼地从里面快步走出,径直朝着洛廷芳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意料之外,岳小云连忙用手抓住她的手:

“洛婶婶,你怎么也打他啊!”

“问他自己!”洛母生气地挥舞着擀面杖:

“带着全儿乱跑!怎么跟他八叔交代!”

“洛婶婶,全儿已经回去了!”岳小云焦急解释道。

“不打他就不长记性!”洛母斥责道:

“下次要是再带着谁家小娃出去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岳小川一边尽力抱住洛父,一边替洛廷芳开脱:

“阿芳不是那种人,他已经知错了!阿芳,快说,是不是知错了?”

“一定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眼看就要挡不住洛母,岳小云连忙替他答应,随后灵机一动,转身踹了洛廷芳一脚:

“现在就去八叔家道歉!等八叔原谅你了再回来!”

既然洛叔叔和洛婶婶都在气头上,自己和小川肯定挡不了多久,还是想办法让洛廷芳先离开比较好,等二老气消了再回来也不迟。

看着眼前稍显混乱的场景,洛廷芳呆愣在原地尚未缓过神,岳小云见他傻站着不走,便厉声催促:

“愣着干嘛!快去!”

“姐!我坚持不住了!”岳小川尽力了,却还是没能抱住洛父,后者挣脱他的束缚,一个健步上去就要接着揍儿子。

洛廷芳慌忙后退几步,洛父扑了个空,差点闪着腰,恼羞成怒地吼道:

“哎呦!还敢躲!今天必须要让你长记性!”

于是,举起笤帚向洛廷芳冲过去,后者本能地转身逃跑,洛父捂着腰在身后紧追不舍,父子俩上演了一场追捕比赛。

岳小云见洛廷芳终于跑了,放心地朝他大喊道:

“阿芳!去八叔家,诚心向他认错啊!”

洛廷芳心中犹如落下千斤之石,不自觉地越跑越快,就像他儿时在沙棠放肆奔跑一样,不一会儿就把父亲远远甩在身后。

他紧闭双眼,用尽全力一路狂奔,不断提醒着自己:沙棠早都不在了,这一定是幻境!

希望再次睁眼时,幻境会自行消失,然而,沿途故人一句接一句的关心与问候却不住地将他拽回这个地方:

“阿芳什么时候回来的?”

“跑什么?”

“怎么哭了?”

“六婶做了烧鸡,待会儿过来吃。”

··· ···

幻境是一定要离开的,但故乡如何能割舍!

沙棠一夜之间被毁,洛廷芳还没来得及向故人告别,没来得及向被他捉弄过的人道歉,没来得及向帮助过他的人说声谢谢。

即便自己此时急欲逃避幻境中存在的种种真实感觉,但往事历历在目,又怎能视而不见。

情感与理智的冲突使洛廷芳内心犹如被撕裂般痛苦,他只有通过不顾一切地奔跑,直到筋疲力竭,没有力气去思考幻境与现实才能稍微减轻心中苦楚。

当他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八叔家门口。

八叔本来正在悠闲的抽烟、晒太阳,结果洛廷芳满头大汗、失魂落魄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使他不由愣了一下,感觉对方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于是收起烟袋,莫名其妙地问:

“阿芳?你这是怎么了?”

看着八叔那不明就里的眼神和手上熟悉的焦黄色烟袋,洛廷芳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情感的猛烈冲击,脱口而出:

“八叔。”

此刻,这两个字正式宣告了他的理智终于溃不成堤。

没有了理智的支撑,洛廷芳瞬间瘫软下来,泪水夺眶而出。八叔见状连忙放下烟袋,扶起他,心疼道:

“怎么了?是不是你爹又打你了?哎呀,你爹这个人就是性子急躁,全儿已经回来了,我都跟他说不要打你,他偏不听!”八叔一边说,一边用手抹去洛廷芳脸上的泪珠:

“不要哭哭啼啼,男子汉大丈夫一顿打还是挨的起的。我现在就跟你回去,给你爹好好说道说道。”

说完就拉着洛廷芳又往回走去,后者机械地跟在八叔身后,仿佛一个满腹委屈的五六岁孩童。

“老九!你出来!”八叔一进洛廷芳家门就不悦地喊道。

洛父闻声从里屋走出,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

八叔上前教训:

“不是跟你说了吗?两个孩子能安全回来就好。有什么事好好跟他说,别动不动就动粗。人我给你带回来了,好好说啊!”

说完便转身欲往回走,洛廷芳连忙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焦急地小声说:

“八叔!”

希望对方能多留一会儿,自己说不定待会儿又要接着挨打。

八叔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朝他眨了眨眼,安慰道:

“放心,你爹要是再敢打你,你就过来找八叔,我替你出气!”

然后,转头没好气地对洛父最后叮咛道:

“阿芳是个好孩子,你好好说啊!”

八叔离开后,气氛凝固了片刻,洛廷芳父子俩四目相对,不知该说些什么,终于,洛父率先嘟囔着开口:

“你母亲做好了饭菜,在屋里,趁热去吃吧。”

洛廷芳恍惚着走进屋内,窗户透进熟悉的柔和光线,一股久违的淡淡柴火香迎面扑来,是从厨房飘过来的。母亲正在将桌上的饭菜摆好,见洛廷芳进屋,拾起筷子开心唤道:

“快来,你最爱吃的腊肉!”接着自顾自地边忙活边说:

“前阵子你六婶家杀猪,我拿豆子给你换了些肉。她家的猪天天去山后头吃野果,长得肥着呢,快来尝尝。”

伴随着母亲殷切兴奋的眼神,洛廷芳缓缓走到桌旁坐下,接过筷子,夹了一片肉含在嘴里。

松木熏制的老味道瞬间充满整个口腔,自从沙棠被灭后,他就再也没有尝到过这个味道了,泪水不自觉地留了下来,与嘴里的腊肉一起细细咀嚼。

一旁的母亲看到了,替他抹去眼泪,心疼道:

“打疼了?”

洛廷芳摇摇头。

“委屈了?”母亲接着问。

洛廷芳又摇摇头,静静地看着母亲,心底生出了久违的平和,释然一笑,轻声道:

“想你了。”

“呵呵。”母亲咯咯笑着,指了指他的额头,略略责怪起来:

“你呀,长不大,以后总不能带着我出去吧。”

洛廷芳微笑着含泪咽下腊肉。沙棠活了,可惜只活在幻境里,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儿时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如果父母尚在,也该添上几根白发了吧。

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自己曾经吃过的,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难以忘怀的。

洛廷芳终于明白,并非幻境不散,而是自己难以割舍。正是自己的心结为幻境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真实感,自己对时光倒流、往事重现的渴望便是这幻境得以延续的根源。

但幻境终究是幻境,沙棠已成遗憾,若再不放下,走出幻境,只怕外面真实的世界终将成为又一遗憾。

是时候告别了,尽管有万般不舍,洛廷芳还是咬咬牙,深呼吸一口,艰难道:

“母亲,对不起。”

“好好的怎么说这个?”洛母稀里糊涂地问,给他碗里夹了一片腊肉。

“以前,我没来的及向你道别···”洛廷芳说着,不由哽咽。

看着有苦难言的儿子,洛母心疼地抚摸着他的头,安慰道:

“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生活,比什么都好。”

“现在再好,终是虚无。”洛廷芳缓缓放下筷子。

“虚无?”洛母被儿子说的莫名其妙:

“怎么会虚无?你坐在我旁边,手上拿着筷子,吃着喜欢的腊肉,这些怎么会虚无?”

洛廷芳低头不语,洛母继续道:

“小川、小云、你八叔还有你父亲,这些人都活生生地在你眼前,难道他们也虚无?我在这里日夜盼你回来,这份心情难道也是虚无?”

洛廷芳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解释道:

“母亲待我之心,儿子莫敢忘怀。但儿子生逢乱世,肩有重托,岂敢长留虚无幻境,置苍生于不顾。”

“我只知你是我儿!”洛母焦急地眼泛泪花,猜到了儿子最终还是决定要离开,几乎恳求道:

“你我都只是沧海一粟,如何能撼动乾坤?苍生自有命数,为何偏偏要我儿去解救?儿啊,最需要你的,一直都是我们。”

“母亲···”洛廷芳心中犹如锥刺,不敢直视洛母的眼睛,却依旧沉重而坚定道:

“天下之事,谁能预知?终乱之责,在于匹夫。不光是我,外面的每一个人都肩负重任,直至天下归一,使万民有所仰,生灵有所归。”

看着倔强的儿子,洛母自知难以劝服他留下,但好在这幻境本就是他心中执念幻化而成,只要沙棠回忆不散,他便永远都出不去。

想到这里,洛母稍稍放下心来,劝慰道:

“阿芳,别多想了,珍惜现在吧。这里本就是你的回忆,只要你心中还有我们,便永远出不去的。”

“从进来的那一刻,我的确多次尝试要逃离。”洛廷芳低语道。

“结果你也看到了,徒劳罢了。”洛母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和善地劝道:

“与其白费力气,不如跟我们继续好好生活,何乐不为呢?”

“你说的不错。但是,”洛廷芳话锋一转,逐渐抬起头看着母亲,目光坚定道:

“老师曾言心有灵性,可容得下世间万物,远比眼睛看到的多。若心系苍生,怎会被困于此处无法脱身?”

“什么意思?”洛母惊恐地看着冷静到可怕的儿子,那双眼睛坚毅而深邃,似乎已经做好了诀别的准备。

的确,洛廷芳已经找到了出去的办法。

这个办法不在于走哪条路可以逃出沙棠,毕竟沙棠之外还有沣水,沣水之外还有五洲,只要执念不散,幻境便永远存在。

其实,出去的路不在脚下,而在心中。

去日不可追,执着于悔憾,便只能被困于无尽幻境,来日尤可期,立志于天下苍生,何愁找不到脚下之路。

于是,他不再多言,关闭五识,将自己至于虚无,只有心中不停地重复着那个信念:

结束纷争,天下一统,使万民有所仰,生灵有所归。

接着,周身一切开始旋转,母亲、桌子、房间、沙棠···全部卷入一片茫茫然之混沌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洛廷芳心口忽地一震,好像一扇门被打开了,阳光从外面斜射而入。

他自然而然地寻光走去,越接近门口,光线越刺眼,就在前脚跨出门口的刹那,五识重开,眼角不自觉地掉落一滴泪珠,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重新睁开眼睛——沙棠消失殆尽,只剩自己孤身一身盘坐在蜈蚣岛的石头上。

周遭荒凉孤寂,断然无法与沙棠的温暖相比,但这就是现实,而他要做的正是在这荒凉之地上重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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