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追兵

三人在将军府管家的带领下,顺利见到了绾夫人。

其人身材娇小,衣着华贵,步颦妖艳,懒洋洋地斜躺在椅子上,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堂下站着的三人,示意了一下坐席,轻声细语地说:

“请坐吧。”

三人按照指示入席。

绾夫人一挥手,示意仆从退去,看着堂下坐着的两位男子,懒洋洋地问:

“哪位是吴掌柜?”

“在下吴慈仁,见过绾夫人。”洛廷芳恭敬地起身回答,随后指了指凌斯楚:

“这是我的管家。”

“管家?”绾夫人扫视了一眼凌斯楚,轻笑一声,不屑道:

“吴掌柜的管家可是个高手啊,手中佩剑也非等闲之物。”

洛廷芳连忙笑盈盈地解释:

“回夫人,我等行商之人常年在外,既要谈生意,也要防止遭歹人抢劫,找个会武功的管家,便一举两得了。”

“这倒也是。”绾夫人慢吞吞地坐直身子:

“见一回吴掌柜实属不易,不知吴掌柜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夫人明鉴。”洛廷芳不慌不忙地说:

“在下早些年行商时,与方玄芝先生有过一段交情。多年不见,本想借这次来周山的机会去探望故友,却得知他被抓起来了。在下想请夫人帮忙,让我见一见方先生,以全当年之交。”

“没想到吴掌柜竟然与方玄芝还有过交情。”绾夫人撇了撇嘴,面露难色:

“只是这方玄芝可是重犯啊。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也不好交代。”

“夫人请放心!”洛廷芳拍着胸脯保证道:

“只是见一面,不会有什么闪失。再说,吕将军的天煞牢可不是那么轻易能逃出去的,就算夫人不相信我们,也要相信天煞牢的坚固啊。”

见对方饶有兴致地梳理起头发,丝毫没有答应他们的意思。

洛廷芳便心领神会地从容一笑,从凌斯楚手中接过盒子,呈到绾夫人桌上,缓缓打开,夜明珠的光泽瞬间映射到对方眼中,她的瞳孔不由地放大,直勾勾地盯着盒中宝物。

见其贪心已起,洛廷芳趁热打铁道:

“东海夜明珠,无价之宝,世上仅此一颗,请夫人笑纳。”

绾夫人将盒子移到眼前更近的地方,仔细端详了半天,满意地将其合上,拍了拍手,门外进来一个仆从,她命对其令道:

“带吴掌柜去天煞牢,成全多年交情。”

“是。”仆从答应道。

随后带着绾夫人的令牌,引领三人顺利地穿过层层森严的守卫,来到阴暗潮湿的天煞牢深处,恭敬地说:

“前面就是几位要找的人,几位快些聊,小人在外面等。”

“等一下。”洛廷芳急忙伸手阻止:

“这位小哥还是跟我们同去为好,我与方玄芝是光明磊落的交情,没什么话是别人不能听的,你在我们旁边,也好做个见证,回报绾夫人,在下并未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仆从犹豫了一下,觉得对方说的有些道理,便答应下来,遂与三人一同来到方玄芝的牢房前,轻声唤道:

“方先生,有人来看你了。”

话音刚落,牢中有个黑影动了一下,慢慢挪动到牢门口,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惊讶地说:

“洛兄?”

不料,方玄芝的这句“洛兄”立刻引起了仆从的警觉,他脱口而出地问:

“洛兄?你不是姓吴吗?”

话音刚落,仆从便被凌斯楚用手在脖颈后面敲打了一下,晕了过去。

方玄芝看着眼前这一幕,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地问:“这是何意?”

“方先生,来不及解释了,快跟我们走。”一旁的胡卿元严肃催促道,紧接着,凌斯楚拔出佩剑,只听嗖的一声,牢门铁索便掉到地上,他们将仆从拖进牢房中,迅速脱去他的衣服给方玄芝换上。

不一会儿,三人依旧在“仆从”的带领下,堂而皇之地走出牢房,“仆从”将他们一直送到门口马车上,最后趁人不备,跳上马车与他们一同直奔洛府而去。

四人坐在车上,见无人追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岂料,行至半路,突然被一个迎面骑马而来的人叫停,来人在车窗外紧急报道:

“禀掌柜,洛府已经被吕章围住,万不可回去。天煞牢方向也有追兵赶来。”

“如此之快。”胡卿元表情瞬间凝重,四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来不及多想,立即对车夫命令道:

“快!去渡口!”

车夫接令后,双臂用力勒住马头,马儿嘶鸣一声,车子便调转了方向,朝着渡口飞奔过去,方才通风报信的伙计,策马先行一步,去渡口安排了。

马车一路狂奔,到达渡口的时候,四人已经能隐约听到身后追兵策马扬鞭的声音。

他们跳下马车,见江上早已有一艘小船在等候,遂快步跑过去登船。还不等几人坐稳,船夫便放下缆绳,用桨奋力一撑,小船离开岸边,迅速向江心划去。

不一会儿,船底的江水便深不可探,岸上之人绝无可能再追上了。

正当大家再次松了一口气时,岸边出现了点点火光,吕章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赶到江边,马蹄刚要踏入江水便被紧急刹停,不甘地在岸边来回踱步。

看着渐行渐远的小船,吕章气急败坏地拿出弓箭,向江中射了一箭,箭簇落入水中。

这时,他一挥手,命令军士们把三个五花大绑的人带到前排,将火把对着他们的脸,好让让江上的几人看清楚。

“夫人!”方玄芝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人。几乎同时,洛廷芳也认出了另外两个人,不由地心中一沉,脱口喊道:

“阿忠!阿玉!”

被绑的三人不断挣扎着,方夫人听到江上的声音后,最先给出了回应:

“玄芝!你要保重,要好好活着,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被身后的士兵一剑封喉,倒在血泊中。

“夫人!”方玄芝绝望地大喊着,他还来不及多说一个字,就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倒下。

胸中怒火急速然绕,瞬间充斥全身,他使出浑身力气,激愤地怒吼道:

“吕章!你滥杀无辜,不得好死!”

吼完,只觉一阵晕眩,向后踉跄几步,被凌斯楚及时扶住。

对面的吕章听后,却哈哈大笑起来,天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既然他们侥幸逃脱,那么就尝尝这失去至亲的滋味,看看是否还能逃的心安理得。接着冷酷地对阿忠、阿玉说:

“你们也给主子说几句话吧。”

阿玉看了看漆黑的江面,只能隐约看得到一艘小船的影子。她知道洛廷芳就在上面,这次应该是永别了,能跟从这样的主人,她此生无憾。

于是闭上眼睛,使尽全力对着小船喊道:

“大人!阿玉自从跟着你,不用受冻挨饿,不用受人欺负,有衣穿,有饭吃。阿玉知足了!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大人!我也是!”阿忠铿锵地高声附和道:

“我和阿玉到了天上也会支持你的!大人保重!”

说完,他们身后的军士,便亮出佩剑,挑衅地看向小船,在阿忠和阿玉的脖子上缓缓抹过去,鲜血立即喷涌而出,染红了整个衣领。

或许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或许因为对主人的不舍,阿玉努力睁大眼睛,想多看一会儿小船的影子,那上面有她的世界中出现过的最美好的人。

慢慢的,她的眼神失去了光泽,很快便与阿忠一前一后栽倒下去。

洛廷芳呆若木鸡地站在船头,看着岸上接连倒下的三人,痛苦万分。

他无法阻止吕章放下屠刀,也无法分身将他们救出。这是自沙棠惨案之后,他第二次产生了极度深刻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就像当年惨案发生时一样,自己虽然侥幸逃脱,却眼睁睁看着家园被毁,亲友被屠。

此刻仿佛昔日重现,阿忠和阿玉就在他眼前被残忍杀害。深邃的江水救了自己,却也隔断了别人的生路。

为什么有些事总是要无辜的生命来付出代价?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悲剧,他除了旁观,又能做些什么。

今日,他虽什么都做不了,但以后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不辜负死去的人。

逝者心有寄托,生者便要拾起寄托,负重前行,这大概是上天让他们侥幸苟活的原因。

随着小船行驶的越来越远,岸上的一切逐渐变得模糊,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方玄芝痛失爱妻,致使急火攻心、心脉受阻,突然病倒,胡卿元不得不在一旁照顾。

洛廷芳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船头,凝视着远方,听着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任由凛冽的江风吹过双颊,阿忠、阿玉的枉死使他开始重新审视五洲的命运。

无论是沙棠惨案的悲剧,还是忠魂窟的血腥秘密,亦或是成批难民不幸的境遇,皆源于五国纷争。

战火一起,便要生灵涂炭,对于万千黎庶而言,天下是最终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好好活着,吃饱穿暖,不再受人欺凌,不再朝不保夕,但这些在纷争之下,皆是妄言。

百余年来,五国名将层出不穷,入诗入画,可又有谁会记得死于他们剑下的千万具尸骨?这些冤魂现在还停在栖灵树上,迟迟不肯离开。

沙棠百姓真的与赤焰有什么深仇大恨吗?以至遭到焚城灭迹的下场;

忠魂窟的奴隶真的对血腥屠杀无动于衷吗?以至甘当刽子手,举刀挥向自己的同伴;

丘泽和周山的流民真的是成群结队的行尸走肉吗?以至忍心吃下同类的肉糜。

这是他们的悲哀,更是世道之大悲,战乱之下,命如草芥。

要想结束这种昏暗变态的境况,唯有天下一统,重修文明,人才可以重新为人。

这个使命,沣水真的可以担当起来吗?洛廷芳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你没有休息?”身后传来凌斯楚的声音。

洛廷芳呆呆答道:

“人常说,要坦然看待世间一切,任何时候都要能吃的下、睡得稳。但我却经常吃不下,睡不着。你说我是不是很差劲。”

“你自己觉得呢?”凌斯楚走到他身旁平静地问。

痛苦如同千斤巨石压在洛廷芳心头,使他不得不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方能得到须臾放松。

他借着银色的月光凝视着江面上自己的倒影,失望至极:

“斯楚,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每当我迫切想救人时,便如蚍蜉撼树一般,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低估了敌人的强大,同时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每次都只能袖手旁观罢了。

上天似乎在惩罚我的自大,每次都要我亲眼见证世间悲剧,从而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卑微,他让我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而已。”

面对洛廷芳的自责与忏悔,凌斯楚沉默许久,他向来独来独往,不知该如何安慰别人,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思考了一番,说出他认为的另一种角度:

“如果他们离临死前能知道你不过是个普通人,便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希望;

如果上天想让你认识自己的渺小与卑微,便不会让你在一次次死里逃生之后还能有闲情思考这一切。”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洛廷芳垂头丧气地说。

“这取决于你自己。”凌斯楚平静答道:

“你的想法和所作所为决定着你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经历的每一件事是否有意义的存在过。”

“方先生醒了。”胡卿元从船舱走出,兴奋地说。

几人这些日经历了不少磨难,终于有个好消息传来。

洛廷芳听后,连忙起身,走到船舱中,只见方玄芝虚弱地靠在床上,微睁着眼睛,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方兄。”洛廷芳缓缓走上前,轻声问候。

“洛兄,给你添麻烦了。”方玄芝微弱地挤出一句话。

“你我都是兄弟,不要说这些,好好休息吧。”洛廷芳说着,便欲扶对方躺下,却被制止。

“洛兄,”方玄芝摆了摆手,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说:

“方某是个无用之人,连累夫人遭人毒手,现在也拖累了洛兄。”

“方兄,别这么说。”洛廷芳安慰道:

“养好身子,振作起来,你还有很多抱负要实现。”

“唉!”方玄芝仰天长叹,绝望而悔恨地说:

“我曾想辅佐明君,开创盛世,因顾及夫人,迟迟未能出去。如今,夫人不在了,我却想拿一切换她平安,可叹啊!”

“方先生,请节哀。”胡卿元也上前安慰道:

“方夫人肯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一展抱负。”

“你说的不错。”方玄芝瘫在床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夫人原本已经同意我南下谋求更好的出路,为天下苍生做些事。她帮我收拾了行装,亲自送我去渡口。

出发时,我踌躇满志,以为定能干一番大事,岂料还没上船,便看到一群军士正在追杀一个逃犯。

我认出那些军士是屠戮军麾下的人,他们作恶多端、臭名昭著,出于道义,我便偷偷救下了那个逃犯。

询问后,方才得知,他是从空灵山的忠魂窟中逃出来的。”

“忠魂窟?”一听到这个名字,洛廷芳不由地心中一沉,那个血腥的山洞浮现在脑海中。

“不错,”方玄芝点了点头:

“那是吕章麾下的一个秘密铸造基地,专门用来铸造寒铁剑。此剑坚韧无比,削铁如泥,却需要以大量人血浇筑。

屠戮军抓了大批流民,平日将他们拴在一起挖矿,一旦身体不行了,便将他们杀掉,放血铸剑。

毫无人性、残忍至极,此等暴行亘古未闻!”

说到这里,方玄芝太阳穴青筋暴露,激愤不已,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喘匀了气,才接着说:

“周山怎会有如此残虐的君王!杀人如杀鸡犬。

后来,等屠戮军的人离开后,我便与那人分开了,但也因此错过了当日的渡船,只好回家去,等次日再走。

谁知,第二天,还不等我离开,屠戮军就找上门来了。看他们来势汹汹的样子,我便知定是救人之事走漏了风声,他们担心忠魂窟的肮脏行径败露,故前来封口。

我自知凶多吉少,便赶紧安排夫人逃走,想请洛兄救他一命,谁知,夫人却劝说洛兄过来救我,再之后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

看来方玄芝是因为忠魂窟的事无辜被牵连,才招致大祸。洛廷芳拍了拍他的肩膀,心情沉重地说:

“方兄,大难不死,当往前看啊。”

“哼,大难不死。”方玄芝讥讽着轻笑道:

“他们本想直接杀了我,奈何夫人逃了出去,他们为了引诱夫人自投罗网才留我一命。岂料夫人被抓住了,我却逃脱了。

穷凶极恶之下,吕章才将我夫人和洛兄家仆残忍杀害!”

方玄芝说着说着,胸中怒火又燃烧起来,捂着胸口不住地开始咳嗽。

洛廷芳赶忙扶他躺下,难过地说:

“方兄,他们一个叫阿忠,另一个叫阿玉,是我在周山的家人,不是仆从。”

“洛兄仁厚,方某惭愧。”方玄芝喘着粗气,道歉道。

“方兄不要多想,安心静养,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再聊。”洛廷芳轻轻为他盖上被子,示意胡卿元和凌斯楚与自己一起出去,为方玄芝营造一个安静的环境,希望他能尽快恢复,振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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