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切都消散殆尽后,洛廷芳突然觉得眼前白光越来越刺眼,只好伸手挡住眼睛,却被人一把拉下来,等再次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房间床上,有人正端着油灯悄悄靠近。
见来人鬼鬼祟祟的样子,洛廷芳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几乎从床上弹起来,正准备喊叫,却被对方伸手阻止:
“洛兄,是我。”
洛廷芳惊愕地睁大眼睛,借着油灯的微光,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庞,心有余悸地问:
“方兄?你这是做什么?”
“快跟我过来看看,别让人发现了。”方玄芝煞有介事地小声说道。
洛廷芳看了看漆黑的四周,便知已经入夜,再看看方玄芝手里端着的明晃晃的油灯,无奈笑道:
“方兄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不想让人发现还端着灯,是要给别人引路吗?”
说完,便对着油灯轻吹一口气,将其熄灭,房间顿时陷入黑暗,空气寂静了片刻,面前传出方玄芝恍悟的声音:
“洛兄说的对,我大意了。”
二人对黑暗适应了一会儿,便起身悄悄走出房门。方玄芝带着洛廷芳摸黑拐了几个弯,在走廊尽头蹲下来,回过头神秘地低声对洛廷芳说:
“洛兄,你看。”
洛廷芳好奇地探过头去,只见院中有一站一坐两个人,正在说些什么话,站着的那个人身影颇为熟悉,洛廷芳一眼便认了出来,疑惑地喃喃自语:
“胡姑娘?”
“你再看看对面的那个人。”方玄芝提醒道。
洛廷芳仔细看了看坐着的那人,借着月光,只见他面色煞白,身形消瘦到极点,有气无力地坐在一方轮椅上,仿佛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从那副虚弱不堪的躯壳上,洛廷芳觉察不出一丝生命的气息,只觉那人目光深邃,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他是谁?”
“贾平。”方玄芝答道。
“贾平?”洛廷芳不由地重复了一遍,又探出头打量了一番那个面容枯槁的男人:
“据说几乎没人见过此人,方兄怎知他就是贾平?”
“我偷听到的。”方玄芝悄声答道。
“他们在说什么?为何要带我来偷听?”洛廷芳疑惑地问。
“雪母珠!”方玄芝答道:
“你不是想找雪母珠吗?他们刚才就在聊。”
听到方玄芝的话后,洛廷芳立刻屏气凝神地竖耳倾听院中二人的对话。
“东西我知道在哪里,但是我的条件你想好了吗?”贾平虚弱而沙哑的嗓音冰冷到极致,令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你的条件太高,不值。”胡卿元同样冷冷地回答。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贾平遗憾地说,伸手用力转动轮椅,正欲离去,却被胡卿元的冷笑打断:
“你不会以为我找不到吧?”
前者听后,像触电一样,整个身体突然僵住,惨白的脸刹那间扭曲了几秒,又迅速恢复正常。胡卿元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瞬间,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到那时,你可就没什么资格跟我提条件了。”
贾平迅速思考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那种毫无生机的笑声令人感到刺耳和恐惧:
“那只能说明你还不够想要。”
“东西我当然想要。”胡卿元挑衅笑道:
“可是我不着急,现在拿不到,我可以慢慢找啊。我有的是时间,你最好活得比我久一些,否则我迟早会找到。”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贾平的痛处,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费力地从胸口掏出一块手帕,捂住嘴巴,身体抽搐成一团。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胡卿元却无动于衷,冷淡的让人可怕。
贾平努力地呼吸了几口空气,自己顺了顺胸脯,声音变得更加虚弱,勉强挤出几句话:
“第二个条件是我的底线!如果还是不行,那你就自己去找吧。”
洛廷芳正揣摩贾平所说的两个条件是什么时,却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捂住口鼻,他刚准备挣脱,耳边传来凌斯楚的声音:
“嘘!是我,快走!”
不等他反应,凌斯楚便一把拉起他和方玄芝迅速离开。
洛廷芳看着走廊上横着的几具黑衣人的尸体,不禁汗毛竖立,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二人被眼前景象惊到,急忙加速跟上凌斯楚的步伐,一起躲进洛廷芳的房间。
一进到房间,凌斯楚便点起油灯,放到茶桌中间,倒了三杯茶,拉着洛廷芳和方玄芝一起围到茶桌上,假装谈笑风生。
二人虽不明就里,但知事发紧急,便默契地配合着聊起来。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洛廷芳立即与凌斯楚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佯装淡定地询问道:
“谁啊?”
“客官,是我。来给您送盆热水。”店伙计隔着门,热情地说。
“我没要热水啊。”洛廷芳答道。
“掌柜的吩咐小的给几位贵客送盆热水烫个脚。”伙计从容解释。
洛廷芳看了看凌斯楚,见对方点头之后,回复道:
“那你进来吧。”
得到允许后,伙计推开房门,看到凌斯楚与方玄芝也在房内,诧异地愣了愣,随即恢复笑脸,将水盆放在架子上,叮嘱道:
“热水帮您放这儿了,另外两位客官的水···”
“我们就先不用了。”方玄芝打断道:
“待会儿再说吧。”
“哦,好!”伙计连连应声:
“那几位慢聊,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便退出门外,妥善地关好房门。
见伙计走远,洛廷芳立刻压低声音,询问凌斯楚发生了何事。后者表情严肃地说:
“你们差点就没命了,大晚上乱跑什么。”
方玄芝与洛廷芳对视一眼,惊魂未定地问:
“难道刚才走廊上那些人是来杀我们的?”
“你们以为呢?”凌斯楚皱眉反问。
“可是我们在此地并未得罪什么人,怎会有人要来杀我们?”方玄芝百思不得其解。
“你们当贾平是什么人!”凌斯楚压低声音,生气地教训道:
“在他眼皮底偷听。”
“他发现了?”方玄芝紧张地问。
“现在还没有,但很快就会猜到。”凌斯楚担忧地说:
“刚才那些人是他的护卫,你们偷听被人家发现了,要杀你们灭口,幸好我及时赶到,否则你们现在已经被悄悄处理了。”
“偷听就要被灭口?如此残暴。”方玄芝后怕着喃喃自语。
“贾平做生意首当其冲就是保密。”凌斯楚波澜不惊道:
“无论是谁,只要触碰了这条底线,先杀后禀,以免节外生枝。所有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要遵守这个规矩,你们胆子倒是大。”
“可是那些护卫万一已经把我们供出去了怎么办?”方玄芝担心地问。
“方兄。”洛廷芳胸有成竹的插话安慰道:
“他们肯定没来的及供出我们就被斯楚搞定了,否则刚才伙计为什么要来给我们送热水?”
“你的意思是,刚才店伙计是来查看我们是否在屋内以及是否有异样。”方玄芝后知后觉地说。
“当然。”洛廷芳肯定道:
“刚出事他就跑过来,如果我们不在或者表现的有什么不妥就麻烦了。”
方玄芝听后,稍稍放下心来,缓了缓神,愧疚地说:
“洛兄,实在对不起,差点害了你,还有凌大人,给你添麻烦了。”
“方兄见外了,我还应该谢谢你告诉我情况呢。”洛廷芳拍了拍对方的肩旁,笑着说:
“今夜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方兄早些歇息,我们明天再聊。”
方玄芝点了点头,起身离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前者刚一走,洛廷芳表情瞬间凝重起来,他回坐到茶桌旁,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查出贾平的线索了?”
凌斯楚点了点头,严肃答道:
“我早些年与暗影交过手,那些护卫跟他们使的是同一种罕见的武功。贾平系夜幕之人无疑。”
“还真被你说中了。”洛廷芳眉头紧锁,随即疑惑道:
“可我看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不像其他暗影那样身手矫捷。”
“他不是暗影。”凌斯楚确定道:
“夜幕暗影都要承担见不得光的任务,必须武功高强。我感受过贾平的气息,可以肯定他从未练过武功,更何况他现在脉搏微弱,气若游丝,恐怕命不久矣。”
“不是暗影,又有那么多暗影护着,难不成他是夜幕首领?”洛廷芳推测道,又觉哪里不对: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夜幕暗影,听命胡氏。这贾平也不姓胡啊。”
“我也觉得奇怪。”凌斯楚抿嘴思索一番,说道:
“只能肯定贾平是夜幕的人,但是不是首领,尚不能确定。不过···贾平虽然不姓胡,但跟他对话的人姓胡。”
“胡姑娘?”洛廷芳眉头皱的更紧了:
“难道是她?这件事再多了解一下。”
“嗯。”凌斯楚点了点头。
“我刚才听贾平说,他知道雪母珠在哪儿。”洛廷芳换了一个话题。
“在哪儿?”凌斯楚立即问。
“他没说。”洛廷芳遗憾地摇摇头:
“好像要拿雪母珠的下落跟胡姑娘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凌斯楚好奇地问。
“不知道。”洛廷芳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找机会问问胡姑娘吧。”
从偷听到的谈话来看,无论最终是否能达成交易,贾平提出的条件应该是胡卿元厌恶的。
如果她答应了,那么洛廷芳就又欠了她一个大人情,这使他心生羞愧,男子汉大丈夫,不光没能为心爱之人做些什么,反倒是对方一直帮着自己,实在令人汗颜。
洛廷芳暗下决心,日后如果有机会,自己一定也要为胡卿元做些什么,方才对得起她的付出。
四人有惊无险地在福安居度过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胡卿元便敲响洛廷芳的房门,请他下楼用早饭。
能被胡卿元叫早,洛廷芳顿感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他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洗漱过后,步履轻盈地走下楼。
只见方玄芝和凌斯楚已经坐在餐桌上了,胡卿元跟店伙计说了几句话也坐了过去。
洛廷芳又成了最后一个起床的,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硬着脸皮走过去跟大家打招呼:
“这么早啊。”
“快吃完了,你抓点紧吧。”凌斯楚催促道。
“我刚来啊,着什么急。”洛廷芳小声嘟囔着。
“洛大人,你还是快点吃吧,吃完我们要去渡口。”胡卿元微笑着劝道,温柔的语调使洛廷芳如沐春风,仿佛在冬日里晒太阳,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他一改刚才对凌斯楚不服气的态度,转头对胡卿元和颜悦色地问:
“去渡口做什么呢?”
“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你要找的东西。”胡卿元的眼神告诉他,对方已经知道了雪母珠的下落。
“这么快!”洛廷芳脱口道,看来胡卿元已经答应了贾平的条件。
“什么这么快?”方玄芝不解地问。
“没什么。”洛廷芳赶忙随意搪塞了一句,便拿起筷子迅速吃起饭来。
方玄芝看着对方狼吞虎咽的样子,想起了他们一起在乐寿客栈胡吃海喝的情景。
自从逃离周山开始,他们四人历经生死,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他还有尚未完成的志向,这个志向如今更是承载了夫人生前的寄托,他必须要去实现。
虽然分别很难说出口,但早晚都会到来,于是他长舒一口气,下定决心,对三人说道:
“洛兄,凌大人,胡姑娘。感谢大家这段时间对方某的照顾,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方某来日定当报答。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后面的路方某恐怕无法继续陪大家走了。”
三人讶异地对视一眼,默契地以洛廷芳作为代表,关心地问:
“方兄,你这是要走?”
方玄芝点了点头。
“去哪里?”
“赤焰。”
洛廷芳沉默了一会儿,不舍却也不出意外地说:
“初见方兄时,便知会有今日,赤焰是方兄看好的国家,你定然会去的。”
“方某去赤焰并非只为了自己。”方玄芝解释道:
“天下战乱纷争已持续百余年,秩序大乱,礼法沦丧,各国百姓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周山穷兵黩武,残忍无情;沣水氏族垄断,欺民弄权;多宝更是唯利是图,风气败坏;还有一个又小又弱的鹿谷,只能依附赤焰生存。
遍看五洲,只有赤焰海清河晏,蒸蒸日上,只有那里还存在一丝希望!
方某生逢此世,日夜目睹黎民之不幸,怎能无动于衷?若能助天下早日结束战乱,止戈养民,就算献出方某这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方玄芝的话如同一根刺扎到了洛廷芳心口上。他何尝不是与对方抱着一样的期许呢?
即便方玄芝对各国的分析都有道理,但洛廷芳仍然对沣水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即便这丝希望如今变得越来越渺茫。
自从丘泽退敌后,整个沣水朝野的盲目狂欢与傲慢使他夙夜难寐,他们越是觉得自己无往不胜,洛廷芳就越感惶恐不已,他不知沣水朝廷这种缺乏坚实根基的自信来自哪里,可作为一个卑微的小人物,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的声音只会被淹没在世家大族对事态的乐观判断中,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目睹傲慢的氏族将国家前途带入未卜之境地。
不过,悲中有喜的是,沣水还有一个贤明的相国,只要他能够振作起来,集思广益,国家还是有一线希望的。
想到这里,洛廷芳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他决定在寻到雪母珠后,便立即返回,诚恳地向赵敬元提出他的兴国之策,希望对沣水能有所帮助。
与洛廷芳相比,方玄芝对周山朝廷已经彻底失望,他们既无远虑,又无明君贤臣,只剩一个巨大的空壳子被来回折腾,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洛廷芳知道方玄芝向来看好赤焰,不可能去别的国家,只好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方兄心怀天下,廷芳敬佩!你要去赤焰,我打心底里为你高兴。祝你早日一展抱负,救万民于水火。不过,请方兄记住,无论何时何地,沣水总会有方兄一个住处。”
“多谢洛兄!”方玄芝感佩万分,恭敬地行了个礼,诚恳道:
“也请洛兄和诸位记住,日后你们若来赤焰,那里也总会有你们的一个住处!”
离别的气氛持续了整个早晨,洛廷芳默默收拾好行礼,四人一起来到渡口,那里早已有两艘船在等候。
胡卿元伸手示意向栈桥的位置,礼貌地对方玄芝说道:
“千里终有别,方先生,再会。”
后者微微点了点头,对胡卿元感谢道:
“方某当初落难,幸得姑娘相救,大恩大德,日后定当报答。”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胡卿元洒脱一笑。方玄芝犹豫片刻,凑上前,悄悄叮嘱道:
“胡姑娘,洛兄是个不错的人,望你多考虑。”后者愣了几秒,笑答:
“有劳先生记挂,卿元心中有数。”
“那就好,那就好。”方玄芝放下心来,朝着洛廷芳和凌斯楚潇洒地一挥手,大声告别:
“洛兄,凌大人!有缘再会,方某就此别过!”说完便转身登上小船。
看着方玄芝向南渐行渐远,洛廷芳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
“沣水若能留住方兄该有多好。”
“沣水有你啊。”胡卿元温和安慰道。这句话使洛廷芳瞬间振作了几分,鼓了鼓气,信心满满地说:
“我们尽快找到雪母珠,早日回到沣水!胡姑娘,接下来要去哪里?”
“蜈蚣岛。”胡卿元看着北方,意味深长道。
“达伦人最南端的岛屿?”洛廷芳惊讶地说,一直以来,他以为这个岛屿只存在于传说中。
“没想到它真的存在吧?”胡卿元淡定微笑着说。
“的确没想到。”洛廷芳出乎意料道:
“胡姑娘,真的有这个地方吗?你不会在开玩笑吧。”
“我何时跟洛大人开过玩笑?”胡卿元盯着洛廷芳反问道。
“如果要去蜈蚣岛,我们会向北行船?”凌斯楚眉头一皱。
“正是。”
“出了多宝,北行不远,就会进入极寒之地,气候恶劣,恐怕走不了多远。”凌斯楚怀疑道。
“常人自然走不了多远,但是跟着我就不一定了。”胡卿元自信地微笑着,转身先行登上船去。
洛廷芳欢心地正要跟上,却被凌斯楚拉住,后者低声提醒道:
“你可要想清楚了。极寒之地不是人人都能熬得住的。”
“你不愿一起去吗?”洛廷芳问。
凌斯楚拉下脸,不屑道:
“我内功深厚,不会有碍,但是你不一样。昨天看到贾平了吗?他体内极寒,你小心到时候变得跟他一样半死不活。”
“呵呵,”洛廷芳毫不在意地笑了几声,拍了拍凌斯楚的肩膀,打趣道:
“那就麻烦你到时候推着轮椅送我出门。”说完便径直登船,朝着岸边的凌斯楚招了招手,迫不及待地兴奋喊道:
“快来啊,要开船了!”
后者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只要是胡卿元的提议,无论有什么风险,洛廷芳都会全力配合,他大概还不知道极北之地的寒风似刀是什么感觉,希望他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