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完了?那我能问问你么?”风沙雁没有想到,残影会问自己这么多问题。此刻已是“五更”了。清尘也从装睡变成了真睡,侧卧如弓、缩膝抱臂,透出几分与她“轻慢悠长的鼻息”不甚协调的防备与不安。
“可以,问吧。”凭着语调和神色,残影已大致猜出风沙雁想问什么。她反正都要守夜,乐得有人相谈。
“你们为什么?‘那些人’恨伯父,我都明白,可你们为什么!我风家没有触犯过你们。你们说要用海,伯父就给你们用海!他私下里还赞过叶玄,说他出手大方、做事讲究,念头也够狂野;秀姨对你更是喜爱的紧,还说‘那丫头要是咱家的就好了’。你们为什么!就因为我用弩箭打了鬼蛾吗?我也没打中啊!”风沙雁越说越急,越说越怒,到最后已不顾伤口疼痛,扯开嗓子凄声嘶吼。
“你那只小黑弩,钉死过多少人呐?几百个有吗?”残影只是问,并未等对方回答,“你别误会啊。我一个佣兵头子,不会无耻到说‘杀你全家是为了正义’。我只想告诉你:杀特定的人,和当街随意杀人,是不同的。
你听说过‘凉城’的‘徐飞’吧?徐飞每次杀人都是灭门。不光灭家门,还灭师门。不光杀主人,还杀婢仆。一杀,就是几百、上千人。出道将近三百年,不算部众所为,只‘徐飞’亲手宰掉的人,保不准都能过万。
‘风大矛’杀的人,远没有那么多。可论及江湖上的声名,你们‘风家’远远坏过‘徐家’,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哪怕不是‘刺杀’特定的几个人,而是‘屠杀’特定的一群人,那跟‘当街随意杀人’仍是不同的。
人们害怕‘徐飞’,但至少知道怎样才算触犯‘徐飞’;人们害怕你,却根本不知怎样就算触犯了你。薛老板说,你杀人是看心情的。没冤枉你吧?不光是你,风四矛、素包子、小金钟、龙土龙,都是如此。只不过程度深浅不同。反倒是‘风大矛’杀人少些,但他是‘风家’的家主,更是你和‘风四矛’穷凶极恶的底气。
当然,到此为止这些,都跟我们无关。但我接下去要说的,就有关了。要不…边吃边聊?”残影说着,将一小盒“梅子饼”放到风沙雁手边。风沙雁被擒时,腹中还是饱的。然而半宿未睡,又兼惊恐、疼痛,此刻早已饿得发慌。她伸手拿起“梅子饼”,一面吃着敌人的糕点,一面听敌人讲述“为什么要杀自己全家”。
残影没有吃饼,只饮了口清水,继续说道:“你知道‘木叶家’来丰临城是为了‘探海’吧?探海,探海呀。而且是探‘南边’和‘东边’的海,那是何等荒唐的事情!
可你知道更荒唐的是什么吗?更荒唐的是,少主劝诱商会那些‘执佬’们入伙时,没有人问‘近海都是礁石,大船怎么远航’,所有人更先关心的,都是同一个问题:风家怎么办。
后来,我跟少主又撩拨了‘执佬’之外,更小一些的商团。得到的反馈别无二致。海岸控在‘风家’手里。风家不参与,这事没人敢做;风家参与,更没人敢做!没有人相信,风家占股两成,意味着赚了银子只拿两成。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丰临商会’中,风家的‘两票’大过余下的‘一十三票’!
浅滩是风家的、默海是风家的,这事早在四十年前,整个‘丰临城’就已捏着鼻子认了;‘丰临商会’从来没有‘杀执佬,抢议席’的规矩,风家硬是杀了、抢了,他们咬碎满口的牙,也认下了。
抢了议席,又不承认议席;扎根丰临,又不维护丰临。一手好牌,是你们自己打成了今日这副局面。
还有件事,我猜你可能不知道——丰临城,正在枯萎。商人、匠人、诗人、艺人,当然还包括他们手中的金子、银子,都在渐渐流往别处。我没有十成的把握说这一切就是你们造成的。但要说九成九,那定是少了。
提到风家,人们最惧的,当然是‘沙暴-风大矛’,以及包括你在内…那所谓的‘两恶棍,四凶徒’。但要说危害最广、波累最众,还要属‘螃蟹’和‘虾米’,尤其就‘虾米’。
你们风家…名声虽然坏,可好歹也是威震江湖的一方坐寇啊。收人,也忒不讲究了!街上随便一个混混,买身沙黄衣裤,再买条沙黄头巾,一穿一戴,就成风家的人了?就能白吃白嫖了?你们居然也认!
在你看来,这些当然只是‘屁大点事’。但屁事多了,能坏大事。对于这里任意一个讨生活的自由民来说,被你用小弩射死,或被风四矛掳走奸污的机会,其实不大。但只要住得久了,几乎人人都会遇到‘虾米’!用‘崔吉’的话说,‘虾米’之于‘丰临’,就好比莫名多出的‘苛捐杂税’一样。
总之呢,就是自从有了你们,‘丰临城’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会武的、不会武的;有钱的、没有钱的;识字的、不识字的……个个都不得安逸。
木叶家,需要一个繁盛的丰临!我们要干的,是当初‘罗摩夏’倾一国之力都没能干成的事。虽然我们有把握做得更轻巧、更便宜,但那也绝不是一座‘小小金山’能够填满的,更不是一句‘旷日持久、劳师动众’所能形容的。我们需要整个‘丰临城’的帮助。
归根结底,一言以蔽:要探海,就必须杀你全家。说得够清楚吗?”
风沙雁盯着残影,久久没有说话。听到后面时,口中的梅子饼也不怎么嚼了。残影一开口就坦言,袭杀风家绝非善举。而风沙雁,似乎一时也找不出伯父、爹爹以及自己“绝不该死”的理由。
她很少看书,但常听“说书”。说书人讲的故事中,欺男霸女、滥杀无辜的魔头,最终总是会被英雄、女侠什么的…给收拾掉。她听了没觉着哪里不对,也没将自己跟那些“大魔头”划到一起。更多时候,她带入的是“女侠”的角色。
“你们……为什么非要探海?一家在枯荣、一家在丰临,各过各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探海!”叶玄瞎编的那套说辞,后来“风大矛”也给家里人讲过。“风大矛”和“风四矛”都信了,可“风沙雁”不信。为此爹爹和伯父还一起笑她,说她小女儿家,不懂男人的豪迈。
残影眼望风沙雁,笑而不语。那笑容之中,有兴奋、也有幸福。与风家开战前的七日,叶玄将一切都告诉了残影。包括林觉、欧阳桐;包括木叶城、玄青谷;包括“叶红儿”和那几本“日记”。一切的一切,只说予她一人。
而更早触碰到一些线头的清尘,似乎在享受着另一种游戏。离开“忘月楼”后,她一句也没问过。甚至包括那日,在“忘月楼”后园的小院之中,在叶玄失言、失态的时刻,她一句也没问过。
她在等待,等待一幅宏阔的画卷,在她眼前一寸一寸,缓缓地展开。她想慢慢地知道,当初仅凭“只言片语”在脑海中勾勒出的图景,究竟与真相吻合到什么地步。这可比提前掀开全部谜底,有趣多了。
…………
两日后。“丰临商会”议事厅。
那张足有五丈来长的“沉香木桌”之畔,仍摆放着一十五张“檀椅”。其中三椅空置,少了“风大矛、风四矛和汪屠”。为了显示“商会”的温和,为了表明前日的那场屠杀绝非党同伐异……场间众人没有去碰“汪屠”。汪屠当然也不会蠢到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他早已带着这些年积攒下的银票,销声匿迹。
叶玄、木青儿和残影,规规矩矩地坐在“长桌”下首的“旁席”。然而“旁席”一域,那整整八十张“褐色软椅”之上,除却木叶家的三人外,空空如也。
人人都知,这是做戏。但“肯不肯做戏”至关重要。风家不肯,木叶家是肯的。
“此次,‘丰临城’刮骨祛毒,‘木叶家’出力最多。商会空出的三个‘议席’,照规矩,仍是‘执佬提名,票高者得’。我提三人:叶老板、木先生、残影团长。诸位若有其他人选,烦请依次提名。”薛老板坐于长桌首席,不紧不慢,语声郑重。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哈哈,每席只一人角逐,这倒少见。”薛老板散去了初时的肃穆,轻笑着打趣道,“即便如此,仍要‘出票而决’。诸位,请动笔吧。”商会议事,执佬出票皆为“明票”。白纸黑字,留档封存。
“呃,那个……坐旁席的人,能说话么?”残影扮作一副懵懂少女模样,假装不清楚商会的规矩,举起右手,怯生生问道。
“照理只可旁听,除非有‘执佬’请你说话。哈哈…那就由我来请吧,残影团长,想说什么?”薛瑞与残影一唱一和,竟是半点也不尴尬。
“谢谢薛老板。”残影闻言,立即乖巧地从椅中站起,“你方才说的,我不同意。剿灭‘风家’一事,‘木叶家’出了九人,但‘薛家’筹谋了四十年!要说我们‘功不可没’,那是无错。可要说‘出力最多’,当然还是‘薛家’。更何况那一战中,‘余垚’断腿,‘三掌柜’阵亡,代价何其惨烈!我们‘木叶家’无论如何认不下这份‘首功’。少主,你说是吧?”
叶玄没有开口,只是点头。他此刻尚不是“执佬”,尚坐在“旁席”。“执佬”没请他说话,他就不能说话!桌上众人瞧着叶玄“守规矩”到了如此做作的地步,既感宽心,又觉好笑。
与叶玄“对过戏”后,残影又回转过头,指着长桌旁最靠近自己的一张檀椅道:“再者呢,这椅子又高又硬,一看就不怎么舒服,我反正是不坐的。要不…你们再找个人呗?”
“我提‘薛俭’!还有人说话没有?没有就出票!”宿竹情绪极差,她没有耐心陪这些人演下去了。那条被自己削断的左臂,仍在作痛。更重要的是,风四矛快不行了!他娘的才虐了两日,就不行了!她必须尽早回去,必须亲眼看着他死!
宿竹的发作,破坏了场间气氛,也大大加速了进程。不到一盏茶工夫,“叶玄”、“木青儿”以及根本不在场的薛家幼子“薛俭”,依次成为了“丰临商会”的新任“执佬”。三人皆是满票。
“风四矛审过了,没有值得在意的事。”议程结束,宿竹撂下这句,起身便走。
“风沙雁也问了,没有值得在意的事。”残影望着宿竹的背影,也顺着宿竹的话头,补充道。
“另外,带走风沙雁的原因,还请容我解释一下。那日……”残影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将清尘说予叶玄的借口讲给了场间众人。在场除了木、叶之外的诸位执佬,大半信了残影的说辞。不信的,也懒得计较。
各家执佬们想要一同审讯“风四矛”与“风沙雁”,并非为了织罗出“十大罪状”之类的东西来粉饰前日那场屠杀。他们想要了解的事情,分主、次两件。
主要的,是确认“风家”有没有不为人知的“残党”。普通朋友不算,只问有没有“交情过命,又很厉害”的那种。
次要的,是了解“风家”有没有不为人知的“财产”。于场间众人而言,若说想要灭掉“风家”的理由共计“一百文”,那么“抢钱”这个动机连“半文”也占不到。但“风家”的人终归已经死绝,或说即将死绝。“风家”的财产成了“无主之物”也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至少残影从“风沙雁”口中得到的情报是:风家,没什么钱。
“风沙雁”不知道这些年“汪屠”孝敬的金银,以及那些“风家”用各种手段刮来、抢来的金银都被谁花了,又花到何处了。自己肯定是花了不少,具体多少,没个准数;爹爹肯定也花了不少,具体多少,更没个准数。算来算去,“风家”最值钱的财产,居然是叶玄赠给风大矛的七艘楼船!至于“木风商团”预付给风家,用于租赁海滩的一万两黄金,自然也找不回了。
“诸位若无急事,不妨听叶老板说说他的生意?”该演的戏,到此已彻底演完。空出的“议席”也已瓜分殆尽。接下来,就是生意人之间,真正的磋商和算计。
今日的叶玄,仍是一袭黑衫。在残影坚决且激烈的主张下,没有换回白衣。为了迫使叶玄穿黑,残影接连甩出了十几个乍听之下极难辩驳的道理,但真正的因由却很莫明。她总觉得:黑衣叶玄是真小人,白衣叶玄是伪君子。虽然这狗屁不通,但也不需要通。她喜欢黑衣叶玄,不喜欢白衣叶玄。这是感觉,不是推理。
一丛柔暖、明艳之中,叶玄像一根扎眼的野草。只得勉力用面容的温和,来遮掩色调的锋利与不协。残影孤零零坐在“旁席”的软椅上,望着眼前的少主,目光透出罕有的欣赏与满足。
这仍是那个在枯荣城内,宿娼、赌钱的叶玄;仍是那个夜宫之中,总爱逆着日光晒后背的叶玄;仍是那个她最习惯、最亲近的叶玄。
“我要做的事,在枯荣城中跟薛老板谈过。来到丰临后,跟伍老板、崔老板、辛老板、徐老板、姚老板、古团长也都私下聊过。至于慕老板、蓟总镖头,还有现下没在的宿老板,我猜三位对我心中那盘生意,也都知晓个大概。
我先前撩拨各位的那些慷慨之词,都是真心。但很显然,这一套只对‘风大矛’好使,真正的生意人是不认的。所以今日,我们只说生意,只说‘代价与报偿’。
‘探海’这事之所以荒唐,主要在于‘近海一带礁石奇布、深海之处风高浪疾’。因此‘大船出不去,小船行不远’。凉帝‘罗摩夏’解决这个问题的法子,简单、粗暴。他命人造了四百艘巨船,朝着东、南两向,强突近海礁石带。其结果,史书上写得明白:闯出去不到四十艘,然后一艘也没回来。(注:岸上的人如何知道有多少艘船闯出了“礁石带”?后人猜想,船上可能携有“信鸦”。)
‘没回来’不是问题。他们没回来,才能轮到我们;他们没回来,更是一个极有价值的情报。这说明:默海深处,并非什么也无。至少至少,还有‘危险’。
我不知道‘帝国’的船队遭遇了什么,或许只是‘更高更疾的风浪’,或许真的找到传说中‘让人长生不老的仙岛’,不肯走了。当然,前者的可能更大。我只是想说:这桩生意‘下限可知’而‘上限不可知’。下限,就是赔光所有的金银。不对,准确来说,是赔光我们‘愿意压上赌桌’的所有金银。
不妨跟各位交个底。上一次入南地,我们自洞中取出的金砖,约莫五百万两出头。一路被抢、被讹,加之有不少骆驼渡河时不慎落水,回到枯荣城时,还剩四百万二十两。按照事先所约,‘陆烬’陆老板,也就是那宝藏真正的主人,得四成五;‘木叶家’替主人将宝藏取回,得五成五。抹了零头,就算‘两百三十万两’。
‘枯荣城’卖给‘薛老板’,得黄金四十万两。
我做‘城主’的头几十年……是读书少,又兼脑筋笨,小小一座‘边城’根本管不明白。‘枯荣城’真正繁盛起来,也就是最近三十几年的事。勉强能说鼎盛的,至多十年。
当然,鼎盛是指在‘木叶家’手中的鼎盛。交到‘薛二公子’手上,再好生经营个三十年,人口、税盈统统超过‘苍城’也未可知。哈哈…扯得远了,我要说的是:偏居‘西北’的一百多年,我们积攒下的银子,折成黄金,约莫六十万两。
后来北地遭了大劫,‘木叶家’存在北边‘三大钱庄’的银子,也折成黄金,损失了近三十万两。所幸从南边取回的那批金砖,绝大部分都放在了‘通汇钱庄’。卖枯荣城,更是直接收的‘通汇钱庄’银票。一座大城,转眼变成了一小摞白纸,初时还真有些恍惚。
总而言之吧,一番加减下来,我‘木叶家’带到‘丰临城’的家底,共计:黄金三百万两。这三百万两金子,我愿全数‘洒进海里’。”有件事,叶玄没提,众人也都默契地不问——莫问塔这些年赚了多少金银?那些钱,是否糅在方才所说的数额之中了?
“三百万两”之数,众人心下虽有准备,闻言并不如何惊诧。但这般豪赌,仍令他们感觉有些兴奋、有些刺激。
“‘帝国’那次探海,究竟花了多少金银?我翻遍古籍,也没找出个准数。不过我们大致可以知道,‘罗摩夏’登基那年,国库的存银有‘七亿六千万两’。那时‘凉帝国’一年的税收,约是‘白银三千万两’,至于‘税盈’是多少,不清楚。
罗摩夏‘探海’的同时,还在‘大雪山’那边修建‘通天塔’。据说‘通天塔’所耗的人力、料材,绝非‘边境长城’所能相提并论。因此所谓‘通天探海’,大部分银钱,应该是花在了‘通天’上。加之‘罗摩夏’也并未真的疯狂到将国库榨干……那么‘探海’投入了多少?我们姑且认为,是一整年的税收吧。那样的话,折成黄金,刚好‘三百万两’。
为便于心算,我接下去所说数额,就都以黄金计。毕竟是在‘诱’你们上船,这样也显得少些。
罗摩夏洒了‘三百万两’入海。四百艘‘艨艟巨舰’,一万只‘小叶舟’,茫茫多的人命……没能收回半个铜板。
但是,我们这次,有三处不同。
其一:‘罗摩探海’将一半的金子,花到了‘西、北’两个方向,那两处已知就是‘西域’和‘冻土’,我们不去。西域以西是什么,冻土深处又有什么,我也不管;
其二:帝国的四百艘巨舰,九成毁于‘礁石带’。入‘深海’的不足四十,且只探了‘东、南’两个方向。这是一手大大的昏招!要知道,东、南可不是两个方向,而是无穷多个。如果我是‘罗摩夏’,会让舰队‘呈扇叶状’散开,每舰各探一处。不过‘帝王’的心思究竟与‘商人’不同。我猜他给舰队的旨令,除了‘探索’,还包括‘征服’。如此的话,将尽可能多的舰船合在一处,也就说得通了。
其三,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与帝国相较,我们能让‘探海’所需的本钱,降到不足‘十一’。考虑到帝王豪迈,商人市侩。我甚至怀疑,能降到不足‘百一’!
诸位,‘灾害纪元’与‘帝国纪元’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当然是‘武人’。那么,武人除了杀皇帝、杀彼此,还擅长什么?还擅长——砍石头!
没错。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探海。而是要在‘近海’处,拓出一条没有‘明礁’也没有‘暗礁’的,干干净净的‘航道’。
很不幸,这条‘航道’可能有数百里长。但没关系,只要有个尽头,哪怕千里也行。尽头之外,就是‘深海’。
我不知道这几百里内,究竟有多少块礁石。我也不清楚凭自己的气力,在水面之下半丈深的地方,一天又能‘铲平’多少块礁石。毕竟有些礁石是尖的,另有一些,是连成片的。但不管如何,礁石不是草木,砍过之后不会再长出来。
这活计,照理也可以花钱雇人来做,实际却不容易。持‘精钢刀剑’的话,能在陆地上切开花岗石,至少得是‘水境’。到了海中,发力受阻。能干这事的惟有‘旱、蝗’。就算我舍得出钱,又有几位高手肯做这个呀?”说到此处,叶玄有些自嘲地轻轻一笑,随即面色又转为郑重。
“啊,对了。有件事情,要请各位老板帮忙。风大矛一死,‘浅滩’成了无主之物。‘木叶家’想占下其中极小的一块,用以修建‘港口’和‘船坞’。但是不能白拿,我必须得花钱买!如此一来,恐要劳烦各位议出个共识,告诉我该朝谁买。”
薛瑞饮了口茶,慢悠悠开口道:“按道理来说,‘无主之物,先占先得。’可那海滩绵延百里,每一处究竟是谁先占的,早已说不清了。我瞧,不如这样:叶老板看重哪一块,可以告诉我。由我薛家出人,查一下‘该处岸滩若被占用,会不会妨碍到哪些渔夫、盐客的生意’。如果碍到了谁,就请叶老板给些补偿。
具体价钱,由薛家出面去谈。放心,保证让你吃大亏。绝不会落下‘灭了风家,又变成风家’的口实。万一万一,叶老板看重的地方,当真谁的事也不碍……我可以捏造一些‘渔夫’和‘盐客’出来。想赔钱,总有法子。”
“那就多谢薛老板了。”叶玄坐在长桌末端,对着薛瑞微一颔首,随即又将话头牵回到“探海”的生意上。
“另有件事,也需提前与诸位言明:如薛老板所说,无主之物,先占先得。海滩非我先占,因此要花钱买。可那数百里的‘航道’开出之后,会是‘木叶商团’私属的东西。旁人想用的话,要么‘交租’,要么‘占股’。
日后…万一深海之中,真探出什么值钱东西,‘租费’水涨船高自不必说,‘占股’也当然不是今日的价钱。
近段时日,‘木叶商团’会开始雇佣渔船,坠小坨重物去探近海礁石。一来,评估明、暗礁石之数目;二来,也作港口选址的参照。‘木风商团’那九座未完工的‘船坞’,故意建在了距‘风寨’不算太近,也不太远的地方。那是因为我与‘薛老板’事先谋划的三个方略中,其中一个是‘分两路奇袭’。现下我只盼望那九座‘船坞’的纵线上,礁石不要太过密集,否则那些‘船坞’只好废了。
好像又扯远了。简短截说吧:‘三百万两黄金’折合‘三百股’,算作‘木叶商团’的‘基股’。这些‘基股’永远持在‘木叶家族’手中,不换不卖。在‘港口’的选址落定之前:在坐各位,每‘入金’一万两,可增一股;
‘港口’落定后,‘航道’开通前,‘丰临城’内任意商团,‘入金’一万二千两,可增一股。自由民不能‘入金’,必须通过商团;
‘航道’开通之后,‘木叶商团’每一股,拆分为一万股。自此,任意一位自由民,都可‘入金增股’。增股之价,随行就市。也就是说,届时‘木叶商团’不再为新增之股‘定价’,只依据对方的‘报价’,决定接受还是不接受。接受,就增股;不接受,就退钱。
当然,接不接受‘增股’,或说什么价钱才接受,不是我一人说了算,要由包括‘木叶家族’在内,占股最多的前十位东家,出票而决。”
叶玄依照预先的演练,将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买卖,硬说成像个“有人争抢的香饽饽”后,便将双手交叉置于长桌之上。面容沉静,不再言语。
“薛家,出‘四十万两’。”在一个有意为之的停顿后,薛瑞迎着除了木青儿之外,场间所有“执佬”探寻的目光,轻声补充道:“我说的,也是金子。”
最喜的,自是叶玄。最惊的,也是叶玄。
一直以来,薛老板对这桩生意表现得十分冷淡。先在“夜宫别院”,后在“薛园”,耐着性子听叶玄讲了三次,主要是为了与他联手,杀风大矛。至少叶玄始终都是这么觉得。很显然,他读错了。
另则,叶玄也没想到,刚刚给“薛让”填了那个“比天还大”的窟窿,薛家竟还能这么轻描淡写地丢出四十万两。白银也就算了,这可是黄金!置产也就算了,这可是赌博!惊喜之余,叶玄心中也暗自有些后悔:枯荣城,可能是卖便宜了。
“我出十万。”姚远第一个开口附和。他这十万两中,至少一半,是为了修缮与“薛家”和“木叶家”的关系。杀“风大矛”那天,姚远缺席了。虽然他没有任何过错,虽然从道理上说,他的缺席完全是因为“薛瑞”与“叶玄”不诚所致,但他毕竟是缺席了。更要命的是,所有人中,就只缺他一个。两日前那个傍晚,要说受惊吓最大的是“汪屠”,那其次就是“姚远”。莫名其妙地,风家就没了……这两日里,姚远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
“我也十万。”绵里藏针的“古易团长”,总担心口蜜腹剑的“残影团长”憋着要将自己弄死。毕竟同行是冤家。而且找来找去,偌大一个“木叶家族”在偌大一个“丰临城”中,就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同行。古易想着,在“木叶商团”占了股,残影再动什么心思,好歹多出几分顾忌。一个佣兵团长,弄死另一个佣兵团长,这种狗咬狗的事,没人会当真计较。可若是“木叶商团”的一个东家弄死了另一个东家……想必“木叶家”的人,能掂出此事的轻重。
“我出十万。”
“我出十万。”
除“薛老板”的四十万两之外,姚远、古易、崔吉、蓟柏枫,各出了十万两。余下几人,没有应声。
又过两日,提前离场的“宿竹”找到叶玄,说她出二十万。叶玄当然清楚,这其中至少一半,是谢他在“剿灭风家”一事中出了大力。另有一半……想来这全天下最大的赌坊“凤尾竹”的女主人,自己也是个好赌之人吧。
半月之后,“木叶商团”设立。“基股”三百,“增股”一百。总值共计“黄金四百万两”。
四百张以“浅灰色山牛皮”制成,由“丰临商会”作保,下角盖有“蓝印”的“商票”,被丰临商会的司仪当着一众宾客之面,分别送入叶玄、薛瑞、宿竹、崔吉、蓟柏枫、姚远与古易手中。“商票”既厚且大,不比银票。叶玄的三百张,交递时只好放在箱中,场面蔚为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