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陌掌与鹊桥

“‘莫问塔’的生意马上就要多起来了,过几日你也要去忙‘商团’的事。趁着有空,打一架呗。”这日小议过后,“残影”当着家中所有人的面,心平气和地对“清尘”发起挑衅。

“小影,好生盯着你的‘酒楼’,不要无事生非。”莫问塔重建后,叶玄总是习惯将那处讽为“酒楼”。

“你猜打过架后,我俩是会结仇呢,还是变得更熟络些?”残影没有正面回应叶玄的责难。若不是木青儿在场,她会直接说“我偏要生非。”

“木叶六式”中,残影唯一没能学会的,就是“陌掌”。

眼下“木叶家族”能使“陌掌”的就只两人:叶玄、清尘。木青儿也会,但临敌使不出,等于不会。

撇开木、叶二人不算。家族中,残影一直是毫无疑问的“武功第一,智谋第一”。而今,她自认依然如此。只是有些事,仿佛变得“需要证明”。

“试一下,无妨的。”清尘对着叶玄,淡淡诉说,全没有请示的意思。无奈之下,叶玄惟有装出“只要自己将脸一沉,就能阻止得了”的样子。然后苦笑着应允。

演武场中,围观的几人似比入阵的还要兴奋。鬼蛾押了六百两,赌清尘胜。这是她当下全部的积蓄。冥烛则毫不犹豫,押在了鬼蛾对面,她不相信清尘也能凭一己之力,收拾自己与鬼蛾两人。

云洛略做踌躇,也押在了残影一方。虽然她毒打过自己,而且至今也没道歉,但总觉得还是清尘更讨厌些。孤雁也被逼着下了注,她不相信鬼蛾的眼光,她相信残影。于是场间的赔率变成了“一赔三”。寒星则一如既往,冷眼旁观,不肯和她们一起玩耍。

“‘腥芒’还没练熟吧?不占你便宜,咱们空手。”残影说着,将悬挂双刃“晏鹊”的刀囊解下,远远抛给鬼蛾。

“好。”清尘将手中“木鞘木柄,没有格手”的长剑深深地、缓缓地按入地面。以这样的方式,宣示着自己的郑重。

“点到为止,不许玩儿命。”虽是理所当然之事,叶玄仍觉得要嘱咐一句才能放心。

没有人发令,也没说清楚怎样定判输赢。残影的身形开始摇闪,化作一道诡异的曲线,向着清尘迫近。

出乎意料地,清尘也开始摇闪。不似残影那般,快到眨一下眼就要重新捕捉她的残影。清尘的摇闪更为飘忽。

目光追视残影,总有些辨不清她“这一瞬”双脚踏在何处,只能辨清“上一瞬”;而扫望清晨,总觉得她既在“这一处”,又在“上一处”。至少云洛是这般观感。

云洛一直以为,自己在“忘月楼”小胜鬼蛾,虽未与残影对过,大概也是半斤八两。此刻方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师傅“无用散人”在“旱境”中已属绝顶,此刻方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淡蓝、素白,两道身影如流风回雪,纠而不缠。意境之妙,几乎让人忘了这是一场比武。

终于,是清尘率先探出了右手。“陌掌”与“鹊桥”相撞,温柔撕咬着温柔,不闻半声轰响。一触,清尘退。残影静立,袖管稀碎。

若是文斗,残影已经输了;若是死战,一招堪堪起手。

“小影,干什么!”见残影双脚自鞋中滑出,叶玄忙厉声喝斥。身子微微前倾,将动未动。

“我保证出不了人命,你也拦不了我一辈子。”残影赤着双足,一步步向前,眼望清尘,说予叶玄。

“青儿姐,不管输赢,你事后打我便是。”她敢违抗叶玄,却不敢违抗木青儿。于是她只好算计她,只好尝试着用话讲她挤住。

抢在木青儿回应亦或沉默之前,一抹淡蓝魅影已盈盈飘向清尘。

纤白素手,轻抚蓝衫。残影肩头刮出两条浅浅的血线,是“无痕手”。两道身形交错而过,地面坚土留下一处小小凹陷。只差半寸,清尘右足小趾,便遭踏断。

擦肩一霎,二人同时拧身,只残影快了瞬息。于是残影攻,清尘守。左腿如鞭,横扫胸腹!鞭梢划破了“鹊桥”,划破了衣袖,划破了手臂。血流如注!

那一腿,不是“岚步”。她将“鹊桥”练到了刀上,更将“烟波刃”练到了脚上。

“够了!”叶玄这一吼并不如何急切,只想表达愤怒。他当然知道,已经结束了。

“我尽了力,你赢。”血雨沥沥中,清尘的声息依旧清冷。

所有人中,最讨厌清尘的是云洛。终是医者仁心,见清尘受伤,第一个冲入场间的也是云洛。只是她冲得太快,清尘白衣浸血、长身而立,刚刚升出几分豪迈,便被那尖尖细细的关切声搅扰了心境。

为了便于包扎,也为让鲜血涌得慢些,云洛引着清尘就地坐下。这是她一月内第二次给人疗伤了。随在云洛之后,余人也都走近,只近得或深或浅。

“不管你怎么想吧,在我心里,你算自己人了。”残影俯身蹲在清尘左侧,极郑重地说过此语。不待对方尴尬,立即展颜一笑:“等你伤好了,我陪你练剑。‘残影’和‘清尘’对过,‘晏鹊’跟‘腥芒’可还欠一场呢。”

…………

“不弄些事端出来,睡不安稳是吧!‘丰临城’什么环境,你俩伤得起吗!”叶玄捏着残影的耳朵,将她一路拎回了“青院”。木青儿嫌残影聒噪,便没有跟着一道。入屋后,叶玄一面关门、关窗,一面等不及开口斥骂。

“哪儿有那么严重。伤了就在家养着,先别出门呗。”残影此时心情大好,就连回呛的语调也透着股轻快,“哎…先别急,听我说完呀。就因为这里杀机四伏,你最‘有用’的两个部下之间,就更不能有疙瘩。你细想想,是这个道理不?”

“有什么疙瘩,非要见了血才能解吗?要是断了骨头怎么办!”

“伤了皮肉,养半月;断了骨头,养两月。武人好的快,不妨事。”残影柔声细语,浑不在意,“而且,你就一点儿都不觉得‘残影’和‘清尘’内讧的消息传出去是有好处的吗?你觉得!所以你才拎着我的耳朵,从演武场一路拎回这里。用了人,还骂人,那叫不义。”

“你少他妈废话!我让你比武了吗?让你动真格了吗?让你用杀手锏,朝自家人身上招呼了吗!”

见叶玄好像动了真怒,残影小嘴一撇,扮起可怜:“你连声招呼也不打,忽然就领回一个比我漂亮、比我聪明、又比我厉害的。想过我是什么心情么?”

虽然明知她在胡搅蛮缠,叶玄还是略觉亏心,语调便缓了稍许:“怎么就比你聪明、比你厉害了?这不刚输给你了?”

“那就是比我漂亮呗!”残影终于抓到把柄,嗓音立时高了。

“闭嘴吧你!一个整日宿男伶的,跟我装什么小姨娘。”叶玄无奈恨恨道。残影的初夜,没给叶玄,也没给鬼蛾,正是给了忘月楼中她最喜欢的一个男伶。如今那男伶仍在楼中待客,算是头牌的名伶,但残影早已不喜欢了。“再提醒你一次。‘丰临’不比‘枯荣’,这里水深,男伶不许玩儿了。”

“要不要脸呀你!自己把娼妓领回家,不许我嫖?”残影心中暗骂,嘴上没说。只敷衍应了句:“哦,知道了。”她现下不想争执这个问题,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更紧急的。

“青儿姐…也没回来。她还打我不打呀?不打…我可走了。”说罢如偷腥的小猫般,朝紧闭的窗、门处瞄了几下。

“别以为师姐忘了,你就没事!”叶玄说着,转身走向一只灰檀衣柜。

“你…你要干嘛?”残影闻言,不自觉朝后挪了半步。搬家之后,好些东西放得乱了,她也不确定那条软鞭是不是如先前一样,藏在衣柜中。

柜门闭合后,回过身的叶玄手里多了一卷“纱棉”。

“哼,这还差不多……”残影见状,乖巧地走到软榻边沿坐下,缓缓解开衣襟,露出肩头两条早已不再溢血的剐痕。

用蘸着温水的棉巾将伤口擦拭干净,又轻轻吹了几下,叶玄将“纱棉”一圈一圈,慢慢缠上她的肩头。这个品阶的武人根本无需擦药,擦了也不管用。“纱棉”只为了让她动的时候,可以不痛。

“写封悔罪书。既要声泪俱下,又要阿谀谄媚。总之就是最卑微、最不要脸的那种!写完拿给我审。然后把尘儿叫来,你当着我面,一字一句念给她听。”叶玄极轻柔地给“纱棉”打着结,扮做余怒未消的口吻,命令道。

“嘻,那还不简单。要多无耻就有多无耻。我今晚就写,一万字够不够?”于残影而言,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惩罚。至多是个小任务,还是挺有意思的那种。

“两、三千就行了。本座现在日理万机,没空听你的‘万言书’。”

“哦。那我念的时候,是哇哇地哭呢,还是抽抽噎噎、泫然欲泣好些?”残影像个即将登台的伶人一般,与师傅请教着拿捏情绪的火候。

“你…当成耍宝卖艺了是吧。让你干这事什么目的,清不清楚啊?”叶玄不满道。

残影轻声一笑,缠了纱棉的肩头缩入衣中:“清尘是何等聪慧的人呐。明眼人做戏给明眼人看,太真了反而更假。我们俩,你就别操心了。多盯着小蛾、云洛,那是才是能坏大事的货。”

说话间,卧房“外室”木门轻响。

“青儿姐,莫问塔有事,我先退啦。”残影说罢,直接从“内室”窗格中一跃而出,与木青儿连面也未照。

流亡日记-节选(79)

我已经记熟了“临阳城”到“山谷”之间的路线,现在走多远都不怕了。就算迷了路,只要打听“临阳城”在哪儿就行。我们住了八年多的山谷,也没个名字,我不在时就只有“玄儿”和“青儿”在谷里,以后就叫“玄青谷”吧。名字里没我的痕迹,这样也好。

我在“临阳城”饱餐了一顿,买了骡子和干粮,小城没有马卖,就算有我也不买,金叶要省着点用了。我还特意找了找“伏虎堂”,只在门口看看,没敢进去。不能在“临阳城”生事,这里离“玄青谷”太近了。

按照骡子主人的指引,我出了“临阳”一路往东,来到“宁逸城”,这城比“临阳”大很多,也比“木叶城”大些,但是远不如“烟波城”。

我找了间客栈住下,换了些铜钱和碎银。晚间我趁小二来送饭时偷偷跟他打听,这城里谁的武功比较厉害。很快得到三个名字:城主次子“丁朋”、宁远镖局总镖头“林雨常”、寸手堂堂主“莫志梅”。

我确认了一下“莫志梅”的性别,又问小二这三人都是什么品阶,谁更强些。小二明显不知道了,后面的话都像是信口胡诌。我只能自己判断,“欧阳桐”是“旱灾”,宁逸城更小更穷,我猜这个城的高手也比“欧阳桐”弱些。

这三人之中,城主家的应该更强吧。至于剩下两个,没什么头绪,我决定不跟姓林的人为难。

睡前拉动屋内的绳铃,找小二买了些细纸和笔墨,出门在外,本子不便携带,经历的事情只好先记在纸上。这些年积攒的日记,出谷前已用油纸包了藏在林中。我警告青儿不许偷看,更不许让玄儿知道本子的事。我从不担心青儿骗我。她没有说谎的习惯,也没有说谎的本事。而叶玄……小小孩童,我已没把握辨清他话中真伪。回想起来,我大概也是在这样的年纪发觉父亲是个蠢货的。

明天是第一次真正的比武,有点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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