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残影一行进入“湿地沼泽”,找到“营地”后的第六个月。
如今,人还是那一百多人,营地从一处变成了三处。原本的那个依旧保留,另外两处皆在山顶。“湿地沼泽”中的山比外面少,排布也更稀疏,但陡峭程度丝毫不逊。对此残影十分满意。
两处“山顶营地”相隔不远,一边住着“洛拉玛人”,另一边住着“天神之泪”和祂落地时溅出的五枚“尘垢”。水雾缭绕中,两个营地望不到彼此,但可以听到对面山顶的呼喊,如果没有暴风雨的话。
其中一枚自称“灵智较高”的尘垢,以代行者的身份,时常在两个营地间流窜。另外两枚尘垢,也就是众人口中的“圣女蛾、圣女烛”偶尔也会露面。烛很少说话,蛾从不说话。
山顶的营地,凭众女自己的力量绝对无法攀上,也绝不可能活着下去。事实上,由于湿气太重,长满苔藓的石壁滑腻至极,就连影、蛾、烛自己上山都要小心翼翼,若背上负着一个活人,就攀得更慢。
尽管已经更慢,可在背上的人看来:手指浅浅刺入石壁,或掌心紧紧吸附在没有任何抓手的壁面……这毫无疑问是沾染了“神明的威能”才有可能办到的事。
将百多人依次送上“山顶营地”的这一天,众人也见到了“圣女雁”。“圣女星”和“神之泪”没有出现。
“圣女雁”攀山的速度最快,手指刺入石壁最深,双脚几乎不用。伏在她背上的人也最安心,不必用手紧紧锁住她的脖子,她的背脊…自带一股吸力。众女也是事后交流才知,好像只有“圣女雁”一个人是这样。
“圣女雁”只背了十六个人上山,之后跟“圣女影”说了句什么,就走了。余下的活,都是影、蛾、烛三位圣女做的。到了山顶后,有个好事的女子在营中嚼舌,说是“圣女雁”跟“圣女影”吵架了,她走的时候,脸都气白了。真实的原因,当然是孤雁既不愿意,也不擅长“精打细算”,早早把内力耗损掉了七成。
众女还发现,“圣女蛾”是“圣女影”的跟屁虫。只要她们二人一起出现,“圣女蛾”永远紧紧随着“圣女影”,两人之间的距离,连超过十步的时候都很少,爬山时也一样。
鬼蛾也不想这样,奈何家规定得分明:她不光禁止说话,也禁止单独行动。必须永远待在木、叶、影至少一人身边。现在叶已经没了,只剩青和影。待在青儿姐身边自然是好的,说话时还能摸她的手。可一直这样总归有点憋闷。然而她不敢违逆。残影成为家主之后,仿佛变了个人。这才几个月呀,已经收拾过自己两回了,下手不是一般的重!尤其第二回,真正是刻骨铭心了。
那些“不见血比见血还疼”的手段,当初在枯荣城,都是鬼蛾百无聊赖时求着残影学的,现在她悔死了。
“记住,只要我还是家主,你就不是我的姐妹。”这是半个月前,一次惨无人道又全无伤痕的刑罚过后,残影望着“全身穴道被封,口里塞着绵布,痛到几乎脱力”的鬼蛾所说的话。“生死面前,你仍是。不管你犯了什么错,就算你要杀我,我也不会杀你。除此之外,就别指望我念着往昔的情谊了。”
“山顶营地”的物资,在众女到来之前就已经置备妥当,焦黑邦硬的熏肉干,足够吃上一两个月。若吃完还不能下山,会有圣女再送新的上来。抵御瘴气的毒果不宜腐烂,更是储备了小半年的分量。残影怀疑这么高的地方,瘴气应该是很淡了。不过既然水雾仍在,毒果还是吃着。云洛也曾教过鬼蛾,说是“长服之药,不可骤断。”
当初叶玄逼着鬼蛾,跟随“小云大夫”学了三年医术。如今残影却严禁“圣女蛾”给营地中的洛拉玛人治病,只允许将“看到的病症”和“想到的治法”写在她手心。“圣女烛”沾染了阳的权柄,“取天火”是一定能成的。治病…是哪位神明的权柄?没治好又怎么说?
“我出门这段日子,你就跟着青儿姐吧。便宜你了。”残影以家主的身份,简单与青、雁、星、烛交代了些事,最后调戏了一下鬼蛾,只身上路。
按照“欧蕾娅”的指点,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在“湿地沼泽”辨路。偶尔迷路仍在所难免,但只要在特定的时间,朝着太阳行进足够长的距离,总能找到那几十个“路标山”、“路标湖”或“路标林”中的一个。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干脆走出湿地,再从一个特定的方位进来,重复先前的做法……反正总能找到。
一个月后,“湿地沼泽”南边的“卢索索王国”出了大事。
“卢索索城”的“圣所”内,一百零七名“神卫”一夜之间被屠杀殆尽。“黑方”坚硬的外墙之上,深深刻入两行大字——湿地沼泽,天神之泪。
凭残影的指力,徒手在“黑方”之上刻字不难,但她绝无可能用手指划出“沃夫冈伽文”那形似波浪般顺滑的韵味。两行大字,是用“暗水”写就!
这也是残影耗时整整一月才对“圣所”下手的原因。她去到“珂隆陀城”近郊的峰顶之上,取回了“暗水”。雪脏、晏鹊、鬼哭、裁决、鸿湖、冥泉、腥芒、鬼泣八件,也被一并带回。残影的轻身功夫看似登峰造极,其实与她“自身轻盈、武器轻盈”皆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一路归途,她好似一个背着薪柴的孤女,行走于人迹罕至的山林。这严重拖累了她的速度。
神卫出行,偶有失踪不假。圣所被屠,却是史无前例的暴行!依“圣殿”文献所记,上一次有人攻打“圣所”是一千六百多年前;上一次有人攻打“圣堂”是一千七百多年前。按世俗所记,这种事情从来没有!
这是一个没有信鸦的世界,“圣殿”和“圣堂”的震怒传到“卢索索城”需要时间。“卢索索王”更需要时间!他必须抢在“使者”到来之前,赎清自己的罪孽。
三万王军,全数集结!边境“要塞”中的守军,一个不留!全数集结!
辖内军伍以最快的速度纷纷归巢,但国王等不了。他亲自率领一千“禁卫军”和三千“野战军”,马不停蹄地开往“湿地沼泽”。
他还没有彻底发疯,至少知道骑兵要等步兵。然而,他对行军速度的要求几乎是在杀人;
他还没有彻底发疯,至少知道要找个向导。然而,沼泽边缘的农夫并不清楚里面的环境,没事谁会进去呢?
三千名被血火洗礼过的精锐,王国最宝贵的财产…只好命令他们强行探路;
一千名世袭罔替的禁卫,国王最忠诚的部从,紧紧随护在王的周围,围得水泄不通。
心急如焚又心惊胆战地,在湿地中进行了四天,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不知道该去哪儿,不知道在找谁。
步兵每十人用粗绳系成一串,以避免被泥沼所吞。然而陷入又拔出的双腿,未被战靴覆盖处一小时后便奇痒难忍,隔天就开始溃烂。他们才知道泥沼有毒,必须及时清洗。
驮马跟在步兵身后,骑兵跟在驮马身后。有些地方步兵能走,驮马会陷。三千野战军,一千禁卫军,此时已病倒了六百多人。沼泽一个一个地吃人,瘴气则一片一片地杀人。时间越久,杀得越多。就算没有瘴气,至多再走一天也要折返。行军仓促,他们只带了十多天的水粮。
其实国王想过,出征前就想过,“湿地沼泽”也许是个骗局。但这不能改变他的行动。那些丧心病狂的凶徒,能生擒最好,能歼灭也行。就算湿地沼泽中什么都没有,他也必须让自己的亲卫死在这个地方,大批大批地,死在这个地方。唯有如此,才能给必将到来的“使者”一个交代。
这日的雾气很重,黄昏也来得更早。倒不是时光流速更快,只不过这样的浓雾之下,黄昏真正降临就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千名禁卫,能站能走的还剩八百多,在国王身周结成的“护阵”仍是三层。因此当最内一层的禁卫发觉自己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盾手们毫不犹豫在国王身前结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坚阵,箭手们毫不犹豫地拉满弓弦,为国王牵马的护卫则完全不顾礼数,一把将他拽了下来。
“止步!”禁卫长厉声暴喝。这一声喝止过后,只要她再挪半步,百余支箭矢无需发令,就会射穿她的白衣。
女人的右手摸向剑柄,上百支羽箭呼啸着刺中她的身体,又纷纷崩落。拔剑,收剑。而后如隐隐浮现时一般,悠然退走,消融于雾。
禁卫们什么也没看清,却又瞧得分明。她的剑,没有碰到盾牌,更没有碰到国王。然而盾牌破了,国王死了。破开的坚盾只有一道斜斜的、细长的切痕,盾手也是,国王也是。
“山顶营地”中的女子们,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除“首领”之外,也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残影离开前,只对“欧蕾娅”简单交代了几句:“他们不会想到往山顶上找。没置备专门的器械,也上不来。但你们不要用火,别自找麻烦。”
群龙无首,王军溃散。过不多久,险恶的环境又将他们重新捏合到一起。没有彼此的帮扶,谁也别想出去。浓雾之中,军队依靠“号角声”传令。于最前沿的步兵所觉,就是号角没了,然后乱了,身后好几个方向一通嗡响。再后,又变回了可以听懂的节奏。
天神之泪,天神之泪……回过神来的禁卫,仿佛忽然想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随即,又陷入更深的迷惘。
“圣所”没有围墙,“黑方”之上所刻的内容,根本无法对民众隐瞒。甚至有流浪汉说:自己在月光之下看到一个女人舞剑,以为是梦。国王也没想隐瞒,他不敢命人用巨布遮挡那两行大字。“黑方”的外墙损了,该怎么办?这不是区区国王有资格决断的事。
“禁军”没了主人,“浓雾”之中所见的奇迹,根本无法在军中隐瞒。甚至有弓箭手说:自己在放弦一瞬受到了诅咒,夜夜惊悸。“禁卫长”也没想隐瞒,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天神之泪……是什么。
王军归途,遇到陆续增补的后援。尚未入城,“神迹”已有万人听闻。国王的尸身、坚盾的断痕,无不确凿地佐证着禁卫长的疯言。将军们甚至无心怀疑是禁卫长谋杀了王。根本没有人能将坚如磐石的“蛇纹木”盾牌砍出如此光洁的断痕,没有人。更遑论…那盾面上镶嵌的铁钉。
禁军回巢,新王继位。“圣堂”和“圣殿”的使者还没到,“卢索索城”已是流言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