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木叶家族”九人,像是被串在同一根竹签上的山楂,又像被黏到同一块蜜糕上的枣子,就这么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地苦熬了九天,墨白的第二招,终于祭出。面对墨白的发难,叶玄第一时刻竟有些感激。他若十年不动,自己会被逼疯。
这日晨曦,“上值”的“侍官”愕然惊见,“丰临商会”的“南墙”之上,出现一封“等人高”的书信。墙下灰屑满地,字字入石三分。细瞧那墙身凹陷处,不似刀刻斧凿,竟像是以手指写就。
那“侍官”是自东往西而行,先瞧见的是信尾落款处的“墨白”二字,再读信中内容,怵目惊心之余,又觉有些疑惑:诗仙写信,如此直白的吗?
“叶玄听了:七日之后,正午时分。丰临北,演武坛。决胜负,定生死。影、蛾、星、雁、烛、雨、尘,你不来,我挨个杀。墨白。”
“侍官”瞧了糊涂,两个有门派背景的“护卫执领”心中却如明镜。“战帖”这东西,分明、暗两种。“暗”的一种,会私下递到府上,措辞通常也较温和,给对方留着“避战”和“低头”的余地。“明”的那种,则就是要逼对方应战,就是要打对方的脸,就是要给所有人看!措辞越简越好。
当然,墨白留下的那几句,已经不是“战帖”的范畴,已经彻底坏了“江湖规矩”。
…………
木园,青院。
“这是要等决战之前,才告诉我因由吗?还是说,根本就想让我死不瞑目?”叶玄拈着抄写后送来的纸柬,像是自言自语,也是说给身旁二人。
墨白没有留给他任何余地,也没有留给他太多时间。故而这一次,他没有唤进所有人,只叫了残影一人入屋。屋内,当然还有木青儿。
“难道……真是为了‘那件事’?”残影小心翼翼地低声道。这个猜想,她先前已私下说过一次,今日见了墨白的战帖,旧事重提。
叶玄愁眉紧锁,缓缓摇头:“绝不是。”
“嗯。”残影没有辩驳,那个理由她自己也觉牵强。顿了片刻,平静问道:“战还是逃?”
这几日,残影吃了好多肉。此时她的脑筋已可运转如常。如常,就是飞速。问话间,她已在同时思索“战”与“逃”两套方略。另外还分出了一小块心神,试图在听见回复之前,想清楚自己真正期待的是哪个答案。
许多年来,她一直不切实际地幻想着…叶玄有朝一日变得刚毅、勇敢,像个男人。唯有那样,自己才能爱他,而不仅仅是亲近和喜欢。事到临头,残影有些畏缩。七步之内,一刀抹她咽喉,残影坚信叶玄也能办到。可是……他能画出那诡秘的狞笑吗?
“战。”语调决绝,没有犹豫。和勇敢无关,只因一种恐惧,压倒了另一种恐惧。
百多年以来,准确的说,是自从他与师姐一起离开“玄青谷”,真正走进这片天地、走入这座江湖以来,叶玄始终有意无意地…尽量疏远那些“无力自保”或“可能成为负累”的人。
与师姐相较,叶玄的心性明显更接近“凡俗”,因此这对他来说并不简单。截至当下,他自认勉强算是做到了,除却“云洛”这个小小缺口之外,“木叶家族”几乎可说是铜墙铁壁——无亲、无故、无后。
饶是如此,身为家主的叶玄,今日仍被死死捏住了“七寸”。七个“七寸”!
当对面站着一个“时刻准备没入阴影”的“蝗灾”,这“张嘴就能吃人,吃完还能不吐骨头”的一干“旱境”强手,竟统统成了“软肋”。
“其实…逃也不是不行。我们可以先……”
“我难得硬气一回,不要损我心境。”不等残影说完,叶玄蛮横地打断了她。静了片刻,复又温言道:“将你们性命押上赌桌的事情,我干过不止一次,没脸说保护你们。但这次不一样。不管什么缘故,他是冲我来的!我舍得让你为我死,但不能让你替我死。
我相信,不管战还是逃,你都能想出足够下流的主意来对付他。可我也知道,这两条路都不足够好。真有把握的话,你不会问。
如果‘逃’并不‘更好’,只是‘差不多好’,就别告诉我你的计划了。生死相搏,总是有退路的那个更容易死。”
“好!那咱们,就堂堂正正地把他阴死。”退散了犹疑的血筹官,眼中泛起异样的神采。这原本,就是她最爱做的事。
“墨白,我杀。”清冷的嗓音,将刚刚转为亢奋的残影惊得一个激灵,同时也将她撩拨得更加亢奋。瞬息间,残影眼前浮现出了“第三条路”。
“不行!”叶玄断然拒绝。残影的印象中,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对青儿姐示出怒意。
“少主,这或许…”
“我说不行!”瞧着叶玄那宛若泛出腥红的棕黑色眼瞳,残影几乎断定,若不是颈上有伤,自己左脸必会重重挨一耳光。
“这或许是个办法。”她不理会叶玄的激愤,迎着他的目光,将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补全。
叶玄吸深了口气,不再跟残影纠缠,眼光转向木青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沉声道:“此事不许再提,这是命令。”
“少主,你娶我吧。我不配做奴。”语声悲楚,全无退让之意。
饶是残影已经知晓许多“过去的事”,仍听得目瞪口呆。“她心里……是这样排序的吗?”
短短一言,有如一道雷矛破开皮肉,轰进叶玄的心房。两百年前,她违抗过她的公主,就只那么一次;两百年来,她从未违抗过自己,这是唯一一次。
叶玄很清楚,当她决心违抗时,会倔强到怎样的地步。
“他是冲我来的。不是你想战他,就能战他。”叶玄说着,将抄录墨白“战帖”的纸柬,拍到木青儿身侧的案几上。命令无效,他开始试着劝服。
木青儿没有辩驳,只缓缓将头转向残影:“帮我办到,不然杀你。”
叶玄猛地攥紧了右拳,强压住用“阴风指”偷袭木青儿的冲动。他知道师姐是认真的,不管残影因为任何原因没能办到,她真的会杀了她。如果说,这世上有师姐不忍心弄死的人,至多两个,其中绝不包括残影。更何况,就算暂时制住了她,然后呢?将三十六枚钢针,一根一根刺进她周身要穴吗?
残影坐在木青儿对面,失失然有些呆怔。入屋后,青儿姐只说了三句话,句句惊心动魄。最后一句,更是……更是……他妈的,漂亮。
残影想不出恰当的词句来形容此刻的心情。转瞬,她又强抑着泪水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许哭!大敌当前,容不得你矫情!”
“师姐…咱们逃吧。”最后一句哀恳,被无声的寂静吞没。良久良久,叶玄身上的气息不再散乱,目光透出从所未有的阴鸷。残影心知,大事已定。
四个时辰后,残影退出卧房,轻轻地、乖巧地掩上房门。而后将额头抵在门沿,蚊声低语:“青儿姐,果然在你心里,我终究不算是亲人啊。”
流亡日记-节选(90)
我抱着玄儿,给他讲了个已听过无数遍的故事。
我早就没有新故事可讲,但我们默契地延续了“睡前故事”这个习惯。
“先别睡,妈妈有事和你说。”我把有些昏沉的玄儿强拉起来,又快步走进另一个木屋,把已经入睡的青儿揪了出来。她这几日终于不再像只幽魂般蹲在屋外。
“近日我和你师姐…有些争执,原委你都了解,是吧?”我柔声对玄儿说道,右手随意地搭在他后颈上揉捏着。
“嗯。”玄儿点点头,简单、清晰地回应。
“明明练了气,就不会再生病,妈妈却不让你练,你是不是觉得妈妈比半夜闯进女巫家里的神卫还坏?”我试图诱导他。
“不啊。”玄儿淡淡说道,丝毫没有被撩拨起维护母亲的情绪。多么愚蠢的计划。
“妈妈不让你练气,是什么原因,你清楚吗?”我柔和的语调变得严肃了些。
“清楚。练出真气,就不能有孩子。”玄儿认真答道。
“你不清楚!你不清楚有孩子是什么感觉。知道‘鸡’是什么吗?”我问道。
“知道啊,你给我讲过,一种特别能下蛋的鸟。”玄儿的表情有些疑惑。
“对,那鸡有什么用?”我追问。
“啊?”玄儿疑惑地望着我。
“鸡,是蛋生蛋的工具。”我一字一句地告诉他。玄儿的目光透着不可理喻,又像若有所思。
我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同样的道理,大人有什么用?大人就是小孩生小孩的工具。鸡如果不能下蛋,就没用了,只能杀了吃掉;小孩如果不能生小孩,也就没用了,只能留着干活,或者干脆扔掉节省粮食。”
玄儿惊恐地看着我,身子开始颤抖,眼圈开始泛红。嗯,情绪终于对了。
“公主,你说什么!”青儿惊怒地喊道。
我沉默片刻,让空气紧绷到破碎的边缘,然后扳过玄儿的身子,深深凝望着他:“可是你啊……我心中问过自己无数次,要是你生不出孩子,也练不出真气;续不了我血脉,又干不了活,我还给你讲故事吗?还给你背大包、大包的书回来吗?我会。这没道理,但我就是会。”
玄儿哭了,我知道这不全是我心思更深的缘故。也因这次,我说得是真话。
我趁势把他紧紧锁进怀中,在他耳边低语:“小时候,家乡的女巫告诉我,孩子不只是血脉的延续,也是生命的完整。有了你之后,我才懂后半句的意思。我不让你练气,是为了延续我的血脉,也为了让你的生命完整。”
我给了玄儿一些时间,然后继续道:“当然,不练气的话,你有可能会再生病,甚至有可能…会死。当初妈妈为了怀上你,也遇到过这样、那样的危险,再来一次的话,我还会做相同的选择。现在,玄儿,你要做出你的选择。”
我不再说话,任由玄儿在我怀中哭泣。
许久之后,玄儿哭声渐缓,轻轻从我怀中滑出,望着我抽抽噎噎问道:“妈妈,师姐说,我要是死了,妈妈和师姐就都没了,对吗?”
我身子一颤,扭过头满眼怨毒地瞪向青儿,知道完了。那一瞬,我突然觉得青儿并不像我一直以为的那样单纯。
我特地选在晚上,玄儿疲乏困倦,将睡未睡时谈这件事;花了好几日,算计该用怎样的话语拨弄他的心神,甚至偷偷躲在后山抱着石头演练。而这一切,分量远远抵不过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这贱种,平日寡言少语,开口字字诛心!
我机关算尽。跪青儿,激叶玄,则时辰,露真情。我机关算尽!可是我其实,根本没有机会。从我回到山谷,站在小院外热血上冲、激愤欲狂时,我就开始算计。可是我其实,根本没有机会。
我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说道:“青儿,你出去吧。”
“是,公主。”青儿的语气一如往常,我却总觉得有股嘲讽夹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