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公主女奴

厚厚一摞信纸,译出的文字不止一段。唤醒蜷缩在软椅中熟睡的云洛之前,吴福已经读过了写给自己的内容。

致双子:

“福兄、禄兄,见信如晤。

君子坦荡荡,小人斤斤计。我是来要债的。二位还欠‘莫问塔’五个任务。我不知回不回得来,存下的,这就一并挥霍了。

任务一:保护云洛。

于情于理,你们本来也会护她,但我还是想为此用掉一个任务。恳请你们护得仔细些,再仔细些。‘丰临城’的血案,必有余波。‘木叶家’的失踪,也藏着隐情。云洛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旁人却未必相信。可能的话,近段时日最好别让她离开‘苍城’。

另则,请以‘苍城商会’的名义昭告天下:即日起,‘云洛’与‘木叶家族’再无瓜葛。她是执佬‘云溱’之血亲,受‘苍城商会’庇护。你们当然已经想到此节,我啰嗦了。

任务二、三、四、五:筹谋探海者,替我杀了。‘旱境’以下的,二位不用理会。

按照当年的约定,牵扯到‘蝗灾’的事,不在‘任务’范畴之内。不过当世这一批,死的死、隐的隐、老的老、走的走……新一茬长出之前,天下就只剩你们。这样舒适的环境,说实话,我真有点羡慕。

我如此这般,处心积虑地阻挠旁人探海,当然不是因为找到了更大的宝藏。没有贫困衬托,哪里来的豪富?我当然也没找到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仙岛,要真有那样的地方,船长、船员们,又怎么可能个个都舍得回来?

火水旱蝗,俱为蝼蚁。我只能提醒到这个地步;探海,会危及所有人,但首当其冲必是你们。我只能提醒到这个地步。

余生漫长,安好、珍重。”

…………

默海深处,“细雨号”。

“木叶商团”标准制式的“航船”上,此时乘有十一人。叶玄、木青儿、残影、鬼蛾、寒星、孤雁、冥烛、清尘、船长“霍轩”、船副“宫朋”,还有棕红眼瞳的洛拉玛人“尼斯娅”。

吃了三个月“正常”食物的“尼斯娅”,已不像刚被带回“黄土”时那样丑陋,但要彻底恢复“洛拉玛人”与生俱来的美丽,显然是不可能了。

一对棕红色眼瞳,未瞎的那只渐渐有了光彩,不再呆滞、浑浊;满是斑秃的头顶上,带有浅浅水波似的微卷黑发浓密了些,但依旧满是斑秃;干瘪褶皱的皮肉变得饱满了些;歪斜的胯骨和失了小趾的左足,却不是果蔬、熟肉、蛋奶之类的东西所能修复。

此时的“尼斯娅”已能比较流利地使用“沃夫冈伽语”同“木、叶、影”三人交谈。她对那个淡灰眼瞳的“洛拉玛人”满心好奇,对于乘船重入“无尽海”满心恐惧。截至今日,关于木青儿、关于木叶家族、关于黄土大陆、关于火水旱蝗……她什么也不知道。

仅有的那三个能和自己说话的人,几个月来不曾解释过任何事。他们只提问,从不回答。直到乘船离开黄土,“尼斯娅”甚至都不清楚那里究竟是“陆地”还是“巨大的岛屿”。最远最远,她只到过“夜深人静时,能直接听见海浪声”的“木园”。

日华初升,海风徐徐。此时甲板之上控帆、驾船的,就只船长“霍轩”、船副“宫朋”、“残影”、“尼斯娅”四人。

“霍轩”与“宫朋”身上的绑缚已尽数除去,残影相信,昨夜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后,二人不会再有多余的幻想。

“自北向南,找一个小岛,没二位相助我们绝做不到;但是从南往北,找一片纵横几万里的陆地,可就容易多了。别耍花样,否则我回去之后,你们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一个也活不了。”没人敢怀疑“血筹官”的要挟,更何况“航船”已行了一整夜,早已过了遍布“虎饕”与“锐吻”的海域,两个“素人”即使水性再好,也断没有“活着游回去”的可能。

密闭幽暗的“船长卧舱”内,“舷窗”紧扣,“舱门”紧锁。

通体黑衣的叶玄,依旧坐于床榻边沿,赤脚踩着地面,就如以往在“玄院”时一般。只是脚掌之下,再没有“铺满整间卧房的纯白色狐皮裘毯”,取而代之的,是粗糙、坚硬的条形板木。

叶玄身前几人,也像曾经无数次“玄院议事”时一样,有的端正跪坐,有的懒散盘坐。只是缺了“几丈之隔,甲板上的残影”和“千里之外,陆地上的云洛”。

唯一不变的,是安静跪坐于叶玄侧后的木青儿。通身素色白衫,墨剑斜搭膝头。不染脂粉,不饰珠玉,黑发垂腰,灰眸浅淡。

“我一旦开始说,哪怕只说出一个字……反悔可就来不及了。”叶玄说话时,没有假装均匀地扫视身前每一个人,他避过“鬼蛾”与“清尘”,目光只落在“寒星、孤雁、冥烛”三人身上。昨夜,不比任何人知道更多的她们,只收到一个命令,和一只可以负在背上的竹箱:“带上你最珍惜的东西。”

鬼蛾也不知情,但叶玄不会问她。残影、叶玄、青儿,她最亲的姐妹、最好的朋友、最爱的女人。只要这三人没有撕裂,只要这三人往同处去,她就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叶玄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在鬼蛾心中,自己与残影究竟谁是朋友,谁是姐妹。

清尘更不必问,她从“枯荣”随至“丰临”,就是为了今日。

“寒星、孤雁、冥烛”不同,她们在那片“分明两面临海,却被称作中原”的黄土之上有着各自的羁绊,或说执念。

“寒星”最终也没能等到“浅草生”话本“第十五卷”;

“孤雁”从来不曾忘记爱吹陶埙的亡夫,大概永远不会忘记;

“冥烛”相对好些,她已彻底认同了现在的身份,只是仍总记挂着爹娘的坟冢。

虽然她们牵挂的人都已不在,叶玄却不敢肯定,“木叶家族”在她们心中的分量,能不能与死去的人相提并论。

“我丈夫…葬在那里。我……”片晌静默之后,先开口的是孤雁。语声犹疑,踌躇不决。丈夫死后,她只草草将他安葬,再没去坟头看过。决心报仇的时候,没去告诉他;得到仇人的死讯后,也没去说予他。孤雁不信“坟冢可通冥灵”那一套。死了,就是烂了。对她而言,那只陶埙才是寄托,因此每晚都放在枕边。

然而随着“航船”越行越远,孤雁心底开始发慌。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纽带,被扯得越来越细,崩得越来越紧……

“雁子…我们也是家人,对吧?你不爱跟我说话,但我也是你的家人,对吧?”鬼蛾侧过身,面对着孤雁。二人同样都是“跪坐”,可此情此景,孤雁更像是“坐”,鬼蛾却更接近“跪”。目光幽怨,语声哀恳。

孤雁不是她心中最最要紧的人,但也是很靠前、很靠前的一位。她不能接受从此与她永别,更不愿“木叶家族”就这样分崩离析。“小洛”已经来不及了,说什么也要将“雁子”留下。

“嗯。”俄顷,细不可闻的一应,仿佛抽干了“孤雁”体内的全部气力。端正跪坐的她,脊柱依旧笔直,全身的肌肉却好似只在一呼一吸间,骤然泄弱。

“孤雁”垂下眼帘,不再有说话的意思。一旁的“鬼蛾”长长吐了口气,知道“雁子”不会走了。至少这一刻,她确信自己是在帮忙,确信自己做了好事。

“寒星”一如既往,跪坐在人丛边沿“距叶玄较远,距青儿较近”那一侧。或许是一种审美上的默契,自“枯荣城”伊始,不管议事的共有几人,她们总会错落而坐,从不坐成一排。而“寒星”则永远选择“靠边且靠后”的位置。今日也不例外。

面对叶玄敲钉转角式的询问,“寒星”没有作声。她依然念着那个人,死后念得更深。可她却连一个为他“守坟”的身份都没有,连第一时刻知晓他死讯的资格都没有。“灾害纪元六百六十七年,‘付宗元’寿终正寝,老死榻中,享年三百三十岁。”这还是两年之前,“莫问塔”报给她的消息。

“冥烛”也没作声,这在叶玄的预料之内。“死去的人不是活在坟冢里,而是活在惦念他们的人心中。”二十几年来,叶玄尽量不着痕迹地反复灌输这一观念给她,此时已有了不浅的成效。尽管叶玄自己只相信前半句。

于“鬼蛾”而言,“孤雁”、“寒星”中的任何一人动摇,她都会哭着恳求她们留下。若是“冥烛”动了离去的念头,她会毫不犹豫当场抽她耳光。在她看来,自己与“小烛”的关系不止“情同姐妹”,亦是“恩同再造”。

“默海对面,有一片红色的陆地,叫‘沃夫冈伽’。”叶玄相信,舱内沉默的时长已足够久,久到足以看作是一种答复。于是他开始了诉说。

这一刻起,“木叶家族”的内部,再也没有隐秘;

这一刻起,“木叶家族”的成员,永远失去自由。

“‘沃夫冈伽’的边陲,一个靠海的王国,叫‘昆斯特’。那是‘青儿’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娘出生的地方。

在‘沃夫冈伽’,有一个不太寻常的种族,被称为‘洛拉玛人’。这一族的人,有三个共同的特质:身型修长、通体无痣、只生女孩儿。青儿和我娘,都是‘洛拉玛人’,尼斯娅也是。

‘沃夫冈伽’几乎所有人,都信仰一个名叫……”

“唉?你等一下。”幽暗卧舱内,刚刚有了一丝讲故事的氛围,立即就被鬼蛾打断:“只生女孩儿,是怎么生出你的?”仅一个开头,包藏了太多情报。比如青儿姐不是西域人,比如少主有个娘亲……鬼蛾一时消化不掉,只揪住了最关键的。

“哎呀,这么明显的漏洞,我自己怎么两百多年都没发现呢?”叶玄此时欠缺发火的心境,只好用“阴阳怪气”表达自己的不满。

“呃…那我先不问,你继续说嘛。”木青儿没有任何动静,但鬼蛾仿佛直觉到青儿姐的一丝不悦,悻悻地乖巧下来。

叶玄又白了她一眼,重新调整情绪,继续道:“‘沃夫冈伽’几乎所有人,都信仰一个叫做‘厄古斯’的神明。那片红土之上,宗教的权势很大。扮演神仆的那些家伙,可以直接伸手干预世俗。

青儿二十六岁的时候,嗯…按照中原的编年,就是‘灾害纪元’四百二十七年,‘沃夫冈伽’遭遇了一场席卷整片陆地的‘大瘟疫’,‘昆斯特王国’死了将近一半的人,其他地方想必不会更好。瘟疫过后,人们发现‘洛拉玛人’几乎安然无恙。

加之这个种族原本就有‘生女不生男’的特异,因此‘洛拉玛人’被教廷判作‘女巫’,更被认定为‘大瘟疫’的元凶。于是‘大瘟疫’过后,整个‘沃夫冈伽’开始了‘大清洁’。

‘大清洁’的宗旨很简单,就是烧死所有‘女巫’。但这实施起来不太容易,因为‘洛拉玛人’并不群聚,她们分布在‘沃夫冈伽’各个地方,各个国家、城镇和村落。

身型修长、通体无痣、只生女孩儿。‘洛拉玛人’有这三个特质,反过来说,也只能凭借这三个特质,才能准确分辨出谁是真正的‘洛拉玛人’。当然,‘洛拉玛人’和任何种族一样,在相貌上有一定的相似,但作为判定‘谁该被烧死’的依据,这种相似过于模糊了。

三个特质当中,‘身型修长’和‘只生女孩儿’都不作准。唯有‘通体无痣’可以几乎没有错漏地将‘洛拉玛人’甄别出来。随后的十几年中,街市上时常便有高挑女人被‘神卫’擒拿,剥光衣服,一寸一寸地查检。身上没痣的,如果是平民或奴隶,当天就被烧死。如果是贵族,可以‘享受’一次‘复核’,这样的‘特权’能避免误杀,也意味着死前受到更多凌辱。

我说的这些,都是‘昆斯特王国’内的情形,其他地方如何,我不知道。但有一事可以明确:在已知的势力中,‘昆斯特王国’对‘洛拉玛人’算是十分亲善的。虽然‘昆斯特’也搜捕女巫,但仍有其他王国的‘洛拉玛人’逃往‘昆斯特’。

这种亲善的根源在于,‘昆斯特王’的‘王后’是‘洛拉玛人’。

‘洛拉玛人’不论跟哪一族的男人结合,生出的后代必然都是女孩儿,也都继承‘洛拉玛人’的三个特质。但眼瞳的颜色会随父亲。

‘王后’是‘洛拉玛人’,那‘昆斯特王’的孩子当然也是。‘大清洁’开始的时候,‘王后’已经去世很多年,是病死的。所以‘洛拉玛人’其实会生病,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恰好能适应那场‘大瘟疫’。

‘昆斯特王’与‘王后’只有一个孩子,她叫‘格罗萨-昆斯特’。”

“啊?”鬼蛾没忍住又啊了一声,这回倒不是刻意打断。

叶玄当然清楚她“啊”的是什么,其他几人眼中也有相似的困惑:“没错,国王是‘昆斯特’,公主也是‘昆斯特’。‘昆斯特王’不姓‘昆’,也不叫‘斯特’。

‘昆斯特’是个姓氏。我知道这很奇怪,但他们就是这样:名在前,姓在后。所以‘格罗萨’才是公主的名,至于国王的名是什么,我不知道。

总而言之,‘格罗萨-昆斯特’是‘昆斯特王’唯一的女儿。也是‘昆斯特王国’第一顺位的继承人。按照中原的说法,就是‘嫡长女’。

‘格罗萨’将满四十岁那年,教廷派了七名‘神卫’到‘昆斯特王国’,要求将公主烧死。对,‘沃夫冈伽’的教廷就是嚣张到这种地步。‘教廷’的神卫,和‘昆斯特王国’内原住的神卫不同,强做比喻的话,大概是‘凉帝国’的‘地方官’与‘苍城官’的区别。

但‘教廷’本身,却不能直接比作‘皇帝’。它是一种……中原历史上从没有过的东西,有点像‘太上皇’和‘武林盟主’的揉合,位格比‘太上皇’更高,权势比‘武林盟主’更大。

就是这样的背景下,公主带着她最亲近的仆从,乘船逃往深海。那名仆从,名叫‘安涅瑟’,沃夫冈伽语中‘青色’的意思。”说到这里,叶玄停了下来。给她们时间消化,也等待有人发问。

“所以…公主就是你娘。然后,青儿姐是公主的婢女?”鬼蛾心中,淤积了许多许多问题,初时想问的几个,被后面新冒出的挤占,已经有点忘了。但不管任何时候,鬼蛾最在意的问题永远跟木青儿有关。

“女奴。”先前一言未发的木青儿主动开口,纠正道。叶玄不喜欢这样的称谓,因此方才的叙述中,他用了更为模糊的“仆从”一词。然而木青儿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始终死死锚定在同一个位置——公主的女奴。为了更加完整地保有这个身份,她甚至不太情愿在名份上成为叶玄的妻子。当然,这绝不意味着她能容忍别人成为。

“在‘昆斯特’,没有‘婢女’这样的身份,要么是奴隶,要么不是;也没有‘小妾’这样的身份,要么是正妻,要么是情人;更没有‘庶子’这样的身份,要么是‘嫡子’,要么是‘私生子’。”接在木青儿短短二字之后,抢在有人继续发问之前,叶玄插口补充道。

于叶玄而言,这算是一种顽抗。于听者而言,他的解释也的确淡化了“女奴”一词所带来的冲击。

鬼蛾没再纠缠“身份”的问题,转而捡起了初时的疑惑:“可你还是没说清‘只生女孩儿’是怎么回事儿啊。难不成……你…其实是个女人?”

“对呀,他馋我身子,馋了这么多年,却一次也没吃过。原来是怕我守不了秘?对、对,我从没见过他脱光衣服的样子,从来没有。他分明爱逛青楼,却永远只嫖‘清尘’一个,我就觉得奇怪,原来…是有这天大的秘密要藏!对,就是这么回事儿,肯定是这么回事儿!”鬼蛾越想越觉通透,越想越觉有理。初时浮上脸庞的惊惧,逐渐转为极强烈的亢奋。仿佛凭着自己的推想,破了一桩惊天巨案。

包括木青儿在内,所有人都被鬼蛾的奇想震住,一时谁也说不出话。

“呃…不对,好像不对。”半晌无声,神捕蛾大人发觉自己的推理有个小小漏洞,眼中光芒立时暗淡了不少。下身虽没见过,上身却瞧过无数次。女人胸脯再平,线条、轮廓终究和男人是不同的。

“哈,你不当‘说书人’真是可惜了。”叶玄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地呛了一句,而后语调渐转沉凝:“乘船出海之后,她开始有了‘写日记’的习惯。我先前所说那段,大半是青儿的回忆,小半是凭借‘日记’中的内容延伸出的推想。

后面的事,你们直接看‘日记’就好,我也没办法讲得更清楚。不过‘日记’是用‘沃夫冈伽语’写的,你们看不懂。稍后我和师姐去甲板,把小影换下来,让她一字一句给你们念吧。

你们心中的疑问,听过之后大半能解,但肯定又会生出新的疑问。明天吧,那些‘日记’用‘中原语’完整地读一遍,得花不少工夫。明天这个时候,我和师姐还坐在这儿,任凭你们审问。”

叶玄说罢,起身朝舱门走去。船上没有敌人,但他已习惯了刀不离身。木青儿紧随其后,左手握着“暗水”。

之所以要换残影进来,而不亲自译读,实是因为“日记”中有些桥段不怎么体面。只当着残影一人,叶玄可以毫无顾忌,因为他知道残影这人没什么廉耻。伴着一个没有廉耻之心的贱人,念出什么都不尴尬。但一想到要当着所有人,尤其是“寒星”和“孤雁”的面,他总觉得不太妥当。

“记住,日记不能让‘尼斯娅’看见,说话不能让‘霍轩、宫朋’听见。”拉开舱门的“铁栓”前,叶玄回头对着众人叮嘱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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